华兆春坐在长沙发上,一边跟弟弟弟媳聊天,一边时不时拿眼睛去扫弟媳妇挂在门口的貂皮大衣,挂在大衣边上的漆皮紫红色挎包,还有脱在门口的及膝牛皮靴子。
弟弟过的不好的时候吧,她就觉得对弟媳妇心中有愧。
嫁进他们老华家了,才进门没几年就开始伺候卧床的公爹。
7年时间,弟媳妇班也没耽误上,孩子也没耽误照顾,婆婆公公都伺候的好好的送走了,该到清闲些吧,结果又搬家去了劲松市,又忙里忙外的开始攒买房的钱。
他们在博克图都住上楼房了,弟弟、弟媳在劲松都还租着平房住。
华兆春前两天还跟丈夫话家常的时候感慨,弟弟和弟媳妇快40了,奔波半辈子了,才买上个小平房,够不容易的。
结果,再见面居然……
工作不干了?
专注搞木匠活卖家具?
开店自己做老板了?
眨眼之间就赚到大钱了?
之前干瘦干瘦苦哈哈的弟弟,如今也见了笑模样。
朴实过日子,天天琢磨着攒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弟媳妇,都穿上貂绒大衣了,一身好东西。
而且,车都开上了,据说20万人民币买的。
这……做梦也不过如此吧?
人真是微妙,昨天还心疼人家,现在已经忍不住开始嫉妒了。
她刚才可没出息了,摸着貂绒大衣不放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害臊,那手感真是好。
据说都是华婕给买的,啧啧,小侄女长大了,都能卖画赚钱了……
华兆春再次叹口气,目光扫过容光焕发的弟弟一家三口,情绪复杂。
“这是华婕在北京买的压力锅,比咱们之前用的安全,不会爆炸。
“这是华婕给她姑父买的打火机,zippo,说是好牌子呢。”华母将华婕给两个姑姑买的礼物一一拿出来:
“这是给小刚买的画笔,36色的,还有溜溜球。”
“哎呦,买啥东西嘛,花这么多钱,哈哈。
“小刚过来,快,谢谢你表姐。”华兆春忙拉过6岁的儿子。
“谢谢表姐。”小刚笑着将画笔和溜溜球抱在怀里,好奇的一样一样的看,翻出纸本,一根比一根笔的试颜色,不一会儿就画出一个不知是什么的怪物。
他玩了一会儿腻了,转身从沙发上滚了两圈,东西放在沙发上,人蹲在地上,伸手就去拉蹲在华婕脚边的欢欢的尾巴。
华婕才夸完小刚的画有想象力,还探头瞧他的童稚笔触呢,忽然瞧见小刚的手,眼疾脚快。
脱掉拖鞋一擡脚,照着小男孩儿肩膀就是一下。
“啊!”熊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气的叫道:“我就想摸摸它。”
“我也就想拿脚摸摸你。”
华婕信他就有鬼了,记忆里这孩子10岁以前都是狗见仇,不是拽狗尾巴就是揪狗腿,没轻没重的常常把欢欢弄疼。
上一世她常常被小刚的行为气哭,碍于自己身为姐姐的身份,只能抱着欢欢不撒手。
每次跟姑姑说她儿子又欺负狗子了,姑姑总会应付一句‘没事儿的,小孩能有多大劲儿’。
反正不是他们家狗,他们不心疼。
重生回来的华婕可不像上一世那么抹不开面子了,她现在横的很。
你拽我腿我都不踹你,但你想拽我狗子,我绝对踹你没商量。
“我又不使劲儿。”小刚抗议,作势仍要擡手去抓欢欢,吓的欢欢扒住她腿要抱抱。
“我踹你也没使劲儿啊。”华婕一点不生气,笑呵呵的仿佛在逗小表弟玩耍,乃至于姑姑姑父虽然看见她踹人了,但也不好开口训斥。
就小表弟是熊孩子吗?她今年过年也才16虚岁,收红包的年纪,都是孩子。
“啊啊啊啊啊!”小刚气的嗷嗷叫,又有点不敢。
他在边上绕来绕去忍了好一会儿,忽然趁华婕跟大人说话的功夫,一把朝欢欢后腿揪了过来。
华婕其实一直有关注小表弟,此刻见势不妙,瞬间擡脚,照着孩子肩膀又是一脚。
小表弟一个狗抢屎爬地上,脸正对着她平放在地上的另一只脚。
“哇……”小刚一个打滚,虽然没摔疼,但又气又丢脸,忍不住放声大哭。
华婕从容收脚,笑着用脚尖点了下他肩膀,继续逗他:
“你哭什么啊?”
然后用脚将他推出去一米。
哭也离远点吧。
“过来妈这儿,别老皮猴一样招你表姐。”华兆春忙拍巴掌喊儿子过去。
小刚连滚带爬扑到妈妈怀里,一个劲儿告状,指控华婕表姐不做人。
要是以前的华婕这会儿肯定会慌,害怕被大人指责,现在却从容的很,始终一副‘我就是喜欢小表弟,逗着他玩儿而已’的架势,高防免伤害,非常好使。
记忆里这个熊表弟每年都能气的她够呛,这次可总算让她撒了气了,过瘾。
等着吧孩子,今年你表姐就给你上一课,让你知道知道成年人世界的阴险。
别说你招惹欢欢了,就是你不招惹欢欢,我也要找所有机会惹你哭。
看你还敢不敢继续侍弱行凶,仗着自己年纪小有大人宠,就年年耍横抢东西胡闹欺负人。
现在,你表姐不是过去的你表姐了,是钮钴禄你表姐!
于是,接下来华兆春发现,华婕虽然对爹妈孝顺,对她这个姑姑也不错,会画画赚钱,平时看起来也挺懂事,但就是面对她儿子的时候,跟个小恶魔一样。
吃饭的时候抢小刚要吃的肉,抢喝小刚的饮料,饭后抢小刚的玩具,抢遥控器不让小刚看他喜欢的动画片,找着机会就踹小刚的肉屁股,吓唬小刚。
大半天下来后,小刚看见华婕转头就跑,发现华婕进入自己一米半径区域就开始哇哇大哭。
震慑效果拔群,小刚闹天闹地都不敢闹华婕了。
晚饭时候,大姐华兆芳一家也赶过来了,带着17岁的表哥。
一大家子进屋,男人们都围着华父打听起这几个月他的人生经历,女人们都围着华母问衣服多少钱,裙子哪儿买的,羡慕的不得了。
华兆芳拉着华母的手,笑着道:
“我之前就说你有福,早年好多人还都说你嫁的不好,这回看看谁还敢说。”
“是,我挺有福气的。”华母拉着女儿的手,心里暖洋洋的。
“当年兆元追你那会儿,铁路王会计家的闺女还追兆元呢,倒追的可厉害了。
“那时候王会计家多有钱啊,闺女也会打扮。
“结果兆元就看上你了,别人咋说都不听。
“现在看,还是你有福啊,瞧这豪车也坐上了,貂也穿上了,是吧?”
华兆春语气里透着艳羡,一副恨不得也坐坐弟弟的车,让弟弟给买个貂的架势。
华母才要顺着大姑姐二姑姐的话往下夸,华婕却截话道:
“哪是我妈有福气啊,是我爸有福气。”
两个姑姑望过来,华婕接着道:
“爷爷奶奶都是我妈伺候着才晚年顺遂的,我爸今年之前都还是一个月赚一千出头呢,没有我妈省吃俭用过日子,我家都攒不下钱来买房子。”
她从小到大听姑姑们拿话压妈妈,听的太多了。
姑姑们或许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想在弟媳妇面前托大,摆摆长辈的架子,强调一下当姐姐的威势。
但懂事的华婕就不太看得惯她们这一套了。
难道因为她妈是当人家媳妇的,就理所当然伺候老华家所有人吗?
哪有这种道理?
她妈妈是跟爸爸组建家庭好好过日子过生活,可不是来老华家当小包子。
话语上占妈妈便宜也不行,所有人都得拿出尊重平等甚至是敬重的态度来。
而且,虽然嫁给爸爸成为‘媳妇’,但妈妈付出的好也不是理所当然。
妈妈的温顺,也不是让其他人利用来享受优越感的筹码。
当年爷爷卧床好多年,雇不起保姆,都是妈妈这个年轻媳妇伺候。
华婕觉得,姑姑们不仅不应该在妈妈面前讨口舌上的便宜,端大姑姐的架子,还应该感激妈妈的孝顺和贤惠。
“是,是,要说过日子,谁也比不过你妈。”华兆春楞了下,对上小侄女含着笑意的大眼睛,竟隐约感受到了一丝威压。
她笑着打了个哈哈,站起身道:
“咱们做饭吧,让他们爷们儿聊天喝茶。”
三个女人放下瓜子走进厨房,华婕也紧随其后。
果然,干了没一会儿功夫,华兆春就下意识将最累的活交给华母:
“小婉,你去把饺子馅剁了吧。”
华母似乎也习惯了到婆婆家干重活,连一点推脱的意思都没有,伸手便接过一大块儿猪肉。
华婕仿佛一只护崽的小母老虎,一步跨前率先握起菜刀,大声道:
“妈妈你最近手腕疼,我来帮你剁吧。”
“……”华母怔了下,她最近没有手腕疼呀?
华婕却已经趁这功夫从华母手里捞过猪肉,半个脑袋那么大一块儿肉,掂在手里贼沉,这要全剁完,非得累够呛不可。
她一想到每年过年几家人聚一起,都是所有累活妈妈干,所有脏活妈妈干,就气的额角疼。
将肉狠狠往菜板上一摔,她双手握着菜刀就开始猛剁。
“梆梆梆!”
剁的菜板直跳,吓的一直跟着她的欢欢都夹着尾巴跑出厨房,钻到华父腿后面了。
“你哪有劲儿啊?让你剁这得剁到猴年马月?”华兆春笑着调侃,挑眼睛看一眼站在边上有些发怔的弟媳,转头朝客厅里喊自己丈夫道:
“老周,进来剁肉馅。”
膀大腰圆的东北大汉走进厨房,华婕这才将菜刀交付到姑父手里。
她转头见姑姑目光仍落在妈妈身上,率先问道:“姑,还有啥活?我来干。”
华兆春这才将目光转到华婕身上,嘴巴张了张,看到华婕那小细胳膊,终于还是摆手道:
“你跟你妈去客厅跟他们打扑克去吧,没多少活。”
华婕于是将妈妈赶出厨房,自己却留了下来,一会儿帮姑姑剥个蒜你,一会儿打下手洗个菜,倒也没闲着。
“……”
“……”
华兆春华兆芳姐妹俩一边干活,一边时不时打量打量这个小侄女。
一年未见,对方变化实在太大了。
不仅开朗了,还变得格外懂事,而且一副不太好欺负的样子,偏偏你也挑不出她的错。
劲松市的环境这么改变人吗?
还是画画这件事对孩子的影响如此之大?
……
晚饭前的功夫,6岁的小刚穿上棉袄下楼去玩雪,大人们在阳台上喝茶,时不时探头往下看看,确定孩子没有四处乱跑。
小刚跟楼前楼后的小伙伴们一顿疯跑,忽然瞧见有好几个孩子围着舅舅的车转。
他忽然小旋风般冲过去,立即挡在其他孩子们面前,昂头道:
“是我舅舅的车,可贵了,你们不许碰,碰坏了赔不起!”
“我不碰坏,我摸摸行吗?”另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围着车转了一圈儿,又好奇又羡慕。
“你求求我,我就让你摸摸。”小刚嚣张道。
“求求你了。”小女孩儿毫无心理压力的开口。
“那你轻点摸。”
于是,小刚依靠舅舅的车,瞬间成了房前房后最嚣张的崽,一时间风光无两。
不止小孩子们对全新的漂亮皮卡好奇,大人们更加向往。
老华家的小子发财了,买了辆20w的美国车,带着穿貂的媳妇和闺女回家省亲了——这个消息以小区小卖部为圆心,快速四散。
镇子本来就不大,大多数人都是一代一代都住在这儿的,一提起名字,谁都认识。
不止认识,连小时候干过什么偷鸡摸狗的大小事儿都知道。
一说起华兆元夫妇,谁都知道,老华家贼穷,唯一的儿子华兆元刚结婚的时候,因为老华家盖不起新房,儿子不得不跟着媳妇住在岳母家——
幸好岳母家那会儿有个大院子,好几间瓦房,不然娶媳妇都没地方住。
华兆元虽然学了木匠,后来又幸运的接了班,但也没啥钱。
虽然搬到市里了,听说连小楼房都住不起,买个小平房还是借钱买的。
“华兆元啊?小时候动不动追着别人家小子满街打的那个?”
“对。”
“去年回来还穷着呢,今年咋就发了?”
“谁知道呢?买彩票了吧?”
各种猜想开始蔓延,但聊八卦的小镇众人都觉得不太真实,于是愈加好奇。
“哎,苏红强,你妹妹跟你妹夫回博客图了,你知道不?”小卖部老板娘一边将一包烟递给老苏家三小子苏红强,一边拉话。
“知道啊,今天回来,先去妹夫他二姐家了嘛,初三到我们家。”苏红强跟华兆春就住楼前楼后,大家都认识。
“你知道你妹夫发财了不?”老板娘继续八卦。
“啥发财?”
“你不知道哇?看见那边停着那辆车不?20w,你妹夫买的!”
“???”
苏红强揣着一包烟回家,路过20w的美国车时,瞪着眼睛看了半天。
这车漆油光锃亮的,每一处设计都贼漂亮,透着一股昂贵的氛围感。
这是妹夫买的车?
上半年买房的时候不是还借钱呢吗?咋忽然就有钱买车了呢?
不会是小卖部老板娘搞错了吧?
回家后,他将这个消息说给了一直跟他们一起住的父母听。
全家人都觉得不可置信,苏老爷子更是嗤之以鼻道:
“拉倒吧,他除了长的好看,啥能耐没有。
“当年就你出国去俄罗斯那会儿,他天天来家里说是帮你照顾我和你妈,刚开始还觉得这孩子挺好的。
“后来才知道是看上你妹妹了,要不是那会儿找个有正式工作的不容易,我可看不上他。
“你大姐夫开火车的,二姐夫是山西铁三局的,现在要往上海调呢,就这个三妹夫没能耐,买个平房还要借钱。”
“现在不打架不闹事就不错了呗,好好过日子就行了。”苏红强抿着唇,琢磨着楼下那车是咋回事,想着明天妹妹和妹夫过来了,非得问问。
“哼,他买房找你借过钱吧?”苏老爷子一边切肉肠,一边问。
他们老两口打小就最疼苏红强这个小儿子,是以博克图建起第一个楼房小区,就出钱买了楼,带着小儿子一家搬进来。
外孙女如今也17岁了,从小上学都是他们老两口出钱加接送。
“我哪有闲钱。”苏红强眼神闪了闪。
“哼。”苏老爷子将菜刀往菜板上剁了下,以发泄不满。
“听说都还上了。”
“后天早上他们过来是吧?你老姑送你的狍子肉都放起来吧,等年后了我炖给悦悦吃。”
“哎……”
……
初三一大早,华父就带着老婆孩子登岳父的门了。
苏红强媳妇来开的门,苏老爷子坐在客厅里,就擡了下眼睛,话都没说。
苏老太太倒是笑呵呵走出来,接过了华父递过去的年礼。
苏红强从厨房走出来,笑的格外灿烂,特别热情的跟华父华母和华婕都来了个拥抱。
拜完年,华婕收好了红包,便坐在电视前跟表姐一起看电视。
苏老爷子仍坐着喝茶,并不主动跟华父讲话。
华母钻进厨房给嫂子和亲娘打下手,苏红强洗了手坐在客厅里跟华父聊天。
每年来姥姥姥爷家,华婕都能感受到父亲的排斥。
毕竟在父亲做了人家女婿的这些年里,受了太多的气。
什么大冬天带着闺女来给岳父送东西,闺女小脸冻的通红,结果岳父都没让他们父女俩进门,小外孙女冻成这样也没说让进屋暖和暖和。
还有什么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饭,苏老爷子跟所有人说话,唯独不跟他这个女婿讲话。
以及每个小孩儿都有肉吃,苏老爷子就故意不给华婕肉吃……
各种各样的糟心事特别多,虽然华婕几乎都不记得,但父亲每每喝酒后总是耿耿于怀。
这是他一辈子都抹不去的痛,姥爷做的不止是偏心,更是在打击爸爸作为男人、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
从此以后,无论是姥姥姥爷也好,几个舅舅也好,谁都别想让她爹受一点点的委屈!
坐在三舅家的沙发上,华婕像蓄势待发的小炸弹,随时准备着为了捍卫父亲的尊严而战。
甚至,她也做好了当个不念亲情的罪人,跟姥爷吵闹到决裂的准备。
表姐租了《蓝色生死恋》电视剧的碟片,将碟片放进vcd机里,打开后问华婕:
“《蓝色生死恋》你看过了吗?现在最流行的电视剧,韩国拍的。”
“看过了。”华婕笑笑道。
“你家也买vcd机了吗?”表姐挑起眉,语气里透着股瞧不起人的优越感。
“没买,不过我在电脑上看过了。”华婕皱了皱眉。
“哟,大城市人了不起呗?还会用电脑。”表姐瞬间酸溜溜嘲讽道。
如果说这个表妹有任何地方让她觉得不爽的话,那就是自己还在博克图这个小镇生活,对方却跑去劲松市了。
“那当然了不起了,在劲松呆着没事儿还能看到飞机在天上飞呢,你在博克图看不到吧?”华婕毫不留情的怼了回去。
记忆里的表姐嘴一向很刁,华婕永远记得自己去劲松后第一年回博克图时,看见天上有鸟飞过,下意识说了句‘好像飞机’,就被表姐训哭了。
表姐教训她不要以为去了劲松就觉得自己是城市人了,了不起了,学会说什么飞机不飞机的酸话恶心人。
那会儿华婕总是被表姐挑事儿训斥,偏偏她小时候嘴笨,想到可以如何反驳时,往往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懊恼又委屈。
现在不会了,现在的她不仅敢跟人吵架了,反应还贼快。
苏向悦不敢置信的瞪向表妹,对方居然敢回嘴?
她气的横眉,冷笑道:
“你家连楼房都住不起,去劲松市有什么好得意的?”
“住楼房有什么好的?姥爷跟你们一大家子五口人,就住这么个七十多平的小屋子,暗洞洞的。我家虽然住平房,但加上院子有一百多坪,而且就我们一家三口住。
“房子大小平均到人头的话,你在你家楼房里,住的空间不如我家狗住的空间大。”
华婕故意将话说的很大声,让身后坐在桌边喝茶的姥爷和舅舅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华父正沉默的喝茶,想着岳父不开口,他也绝不开口讨没趣。
大家就这么安安静静过个年,礼数上尽到孝了,也就够了,反正一年就忍这么一次,也没啥不能忍的。
忽然听到女儿的话,他愕然擡头,望向闺女后脑勺。
一向懂事又谦逊的闺女,怎么忽然这么强横?
“你说谁是狗呢?住个破平房就把你狂完犊子了吧?”苏向悦声音也不自觉上扬。
“你俩好好聊天好好看电视机,别在那儿瞎扯淡。”苏红强拿茶杯剁了剁桌子,瞪了苏向悦一眼。
苏老爷子跟着皱起眉,却不是瞪孙女,而是瞪向华婕。
华婕毫不畏惧的迎视,姥爷因为不喜欢爸爸,所以也不喜欢她,从小到大,她只有被姥爷偏心眼训斥的,从没吃过姥爷给准备的一颗糖、一块儿肉。
“我爸我妈靠自己的能力把钱都还上了,房子都是自己赚钱买的。”华婕收回视线,又瞄向表姐,笑着道:
“你爸买房的钱可不是自己赚的,是你爷爷奶奶救济的,你爸自己可没有那个能耐赚钱买房。
“要是没有爷爷奶奶救济你家,你现在还吃土呢。”
“那有什么的,你羡慕吧?”苏向悦撇嘴。
“我三舅妈还打麻将吗?我听小卖部边的一个大姐说,三舅妈前阵子打麻将把家里存款花光了,跪在我姥面前求我姥给她钱还债?是真的吗表姐?”华婕看着苏向悦,朝厨房努了努嘴,示意:这事儿是你妈干的吧?
苏向悦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反击道:
“我妈没有,她已经戒了麻将了,都是谣言。
“你们家日子过的不如我们,就瞎跟人家传这些话?下作!”
“谁说我们家日子过的不如你们?”华婕冷嗤一声,笑着道:“我爸现在开的车,够买5个你家房子的。
“我妈穿的外套,顶你家一年生活费。
“我那件羽绒服几千块钱一件,你有吗?你穿的起吗?你让你爷爷给你买呀,你看他给你买吗?”
华婕最知道什么话最能气着表姐,笑吟吟的一句一句的加码,果然气的苏向悦面色如猪肝。
苏向悦从小到大处处比华婕强,有爷爷奶奶疼,有姥姥姥爷疼,爸爸妈妈也宠。
年年穿新衣裳,给华婕捡自己的旧衣裳穿,还要嘲讽华婕两句捡破烂的。
她优越惯了,年年跟华婕炫耀自己,踩着华婕寻找快乐才是正常的。
如今华婕这样嚣张,又处处强她一头,她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十几岁青春期的女孩子最好面子,情绪也格外激烈。
说不过华婕,她终于恼羞成怒到失去理智,脸上露出个轻蔑表情,她冷冷道:
“之前每年吃不上肉,就过年来我们家蹭肉吃,买房都买不起,还跟我们借钱,很光荣吗?
“别人家一看你们来做客,肉都要藏起来,不觉得丢人吗?”
“悦悦别胡说!”苏红强听着女儿越说越不像话,尤其说到这一句上,妹夫要是信了吵闹起来,大过年的多难看。
他脸上一红,转头训斥道:“怎么当姐姐的呢?又吵架?还胡说八道?快跟妹妹道歉。”
“我不道歉……”苏向悦咬牙道,眼睛仍气吼吼的横着华婕不放。
华婕迎着苏向悦的眼睛,冷笑了下,转头看向苏红强,一字一顿问道:
“舅舅,我表姐才多大,她这些话是跟谁学的?从哪儿听来的?
“是你跟我舅妈聊天说我爸蹭你家肉吃?还是我姥姥姥爷觉得我们丢人了?”
“她就是个孩子,不懂事,哪是听别人说的了,就是胡闹。”苏红强被华婕说的有点恼羞成怒,转头训斥女儿道:
“还不道歉?”
“……”苏向悦咬着唇,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就是不道歉。
坐在桌边的华父默默攥起拳,脸色黑沉黑沉的。
他从小家里虽然穷,但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宠他也宠的厉害。
两个姐姐更是从小照顾他疼他……只有进了岳父岳母家,他才无论如何做都讨不到一句好话……
若不是怕媳妇为难,这些年怎么可能忍的下来。
华婕看了爸爸一眼,心里微微发酸,火气也更大了。
她转头对三舅道:
“她道歉有什么用啊。
“说白了,小孩子的话还是鹦鹉学舌,该道歉的都是大人。
“我爸是穷,之前一直住不起楼。
“三舅你不穷,你跟我爸工资一样,要是你自己赚钱养家,你住的上楼吗?
“你没资格嘲讽我爸,我表姐也没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论努力养家这一点,你根本比不了我爸。给你养家的是你爹你妈,不是你。”
“……”苏红强气的眼睛瞪的溜圆,转头盯一眼妹夫,想着让妹夫管管自己闺女,却见对方抿着唇,嘴唇微微颤抖。
两人眼神一瞬间对视,苏红强只看到了愤怒和隐忍,没有看到焦急。
显然,妹夫根本不准备制止小外甥女的话。
“说什么话?兆元你不管管孩子?”苏老爷子终于开口了。
“……”华父没有看岳父,只望着自家女儿,若有所思。
“苏向悦,我们以前就算穷,也不稀罕别人家一口肉,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既胖不了也饿不死。更没占你家便宜,当年我爸我妈才结婚那会儿住在姥爷家,也是给钱出房租的。
“而且现在我爸有钱了,他开的是20w的皮卡车,你家买的起吗?
“我爸现在在劲松有大大小小4个门面房,两个租的、两个买的,自己开店当老板,还能养活两个员工。
“他想买楼房分分钟就能买,无非是考虑住多大的而已。
“我们家不是住不起楼房!你少拿你家住楼房的事儿在我面前炫优越感,俗不可耐。”
华婕嗤了一声,转眼与姥爷对视。
以前她很怕姥爷,因为这个老头不喜欢她,她能感觉的到:
“我爸能让我妈穿貂,穿皮鞋背皮包,想买几件大衣就买几件大衣,想买什么口红就买什么口红,天天吃最好的肉也吃的起。
“现在我妈上班下班都有我爸车接车送,不让我妈被太阳晒到,不让我妈被风吹到。
“三舅能让舅妈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已经放下手头的活,走到厨房门口听华婕说话的三舅母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盯住自家丈夫。
她早就看到妹妹今天穿的衣裳外套了,心里嫉妒是难免的。
不能接受曾经不如自己的人,现在比自己过的好——这是大多数人的劣根性。
“华婕,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能不能不闹了?”苏红强见妹夫和妹妹都不开口,只得自己拿出当舅舅的威严,想要制止华婕继续胡闹:
“都是一家人,哪计较这么多比来比去的?”
“你们对我爸不好的时候,怎么不说都是一家人,对我爸尊敬点呢?
“我爸不是上门女婿,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
“他堂堂正正靠自己的能耐赚钱养家,让我妈和我过好日子!”
华婕说罢,又转头看向苏向悦:
“以后谁要是再拿怪话说我爸,是平辈的,我就大嘴巴扇她,要是长辈,我就骂他,反正这样的长辈,也不配受尊敬。”
苏老爷子气的眉毛倒竖,他瞪着华婕,一副要开口骂人的样子。
华婕了解姥爷,最会的就是倚老卖老,为老不尊的拿捏晚辈,但真遇到不拿他的‘身份’当回事的,他就一点办法没有了。
三舅从小当被宠爱被照顾的小儿子,一点担待和处理事情的能力都没有,面对这种矛盾,肯定就是搅浑水,想办法打圆场。
以前姥爷在饭桌上拿话绕来绕去的戳小女婿脊梁骨的时候,三舅就是在边上胡搅蛮缠的那个人。
就算两位长辈都忽然硬气起来了,这一屋子人也不是她爹的对手。
但真到了那一步,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华婕也不想闹到没有回旋余地,考虑着开口给姥爷和三舅一两个台阶下,发泄一下,震慑一下,也就够了。
哪知道母亲忽然从厨房走出来,望一眼自己三哥和爸爸,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
“三哥,你要是觉得我们是来蹭饭蹭肉的,那这年饭你们自己吃吧。我带来的年礼我也带走,以后每年该给咱爸咱妈多少养老钱我出,门我就不上了。”
“……”华婕愕然看向亲妈。
“……”华兆元原本心里还酝酿着酸意,为这些年受的气感到窝囊,听到媳妇这句话,忽然就释然了。
之前他还在‘想跟着他们家干’和‘不能掉媳妇的面子,让媳妇在家人面前为难’之间纠结和烦躁,现如今,反而不气了,甚至想劝上女儿和媳妇两句。
“谁说你妈是蹭饭蹭肉了,那不都是你侄女瞎说话吗?你还能跟个孩子一般见识?”苏红强脸上满是尴尬之色。
这话要是传出去,说他觉得妹妹妹夫上门是蹭他吃的,把回来拜年的亲人给骂出家门再也不来了,这脸还不得丢尽了?
以后在小镇里还怎么见人?
更何况妹夫从小到大人缘极好,他身边的工友和朋友,有多少是华兆元的从小罩着长大的铁子。
他可以仗着三舅哥的身份嘲上妹夫两句‘穷’‘让我妹妹吃苦了’之类的话,但真把人彻底得罪了,可绝对不行。
“……”苏老爷子脸色也不好看,他转头看一眼自家一向老实的小闺女,习惯性的训道: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别没玩没了啊。”
华母却红着眼眶道:
“兆元今年下半年,三个月左右赚了十几万,比我三个哥哥都厉害,也比我任何一个姐父都有能耐。
“你不是哪个女婿有钱,给你买烟买酒,你就看的上谁吗?
“今年兆元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你怎么不拉着兆元的手夸他能赚钱啊?
“现在兆元是苏家最优秀的女婿了,你怎么打我们仨进门就没个笑模样?
“大过年的,你不也给闺女添堵呢吗?
“而且,就算他脾气倔点不会哄你和我妈开心,在我看来,他不花你的不用你的,靠自己支撑好了这个家,也还是最好的。
“以后你要还是这个脸色,我以后就不登门了,也少受点娘家的气。”
说罢,华母将围裙脱下来,转手便丢到嫂子怀里,流着眼泪就要去收拾东西走人。
“行了行了,你还让你爹妈给你道歉啊?”苏老爷子虚张声势的轻轻拍了下桌子,站起身拎过小女儿刚丢开的围裙,自己穿上后,转头对小女婿道:
“兆元不是爱吃羊排嘛,中午煮点手把肉吃。
“老三你去买点芝麻酱,把阳台动着的韭菜花拿进来缓上。”
说罢,苏老爷子又拍了拍墙,对小女儿道:
“你再去烧点水,给兆元再冲一壶茶。
“大过年的,哭什么哭,也不嫌晦气。”
华母站在沙发边,没吭声,转头看了眼女儿。
华婕抿唇一笑,伸手拉住了妈妈的手。
华父坐在桌边,虽然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眼眶却微微泛红。
在岳父岳母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横一点也没关系,在这里依然保持一向张狂的做派也没事……
因为老婆闺女给他当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