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美院开办的‘清美双年展’,消息一发布出去,便有各大院校响应。
国美、央美、鲁美等院校学生画作陆续集结,邮往北京。
主办方也邀请了几大院校和国内知名大画家担当评委身份,选画时所有画作打散铺开,署名卡贴在画的背面,只有最后所有评选结束后,才公布画者身份。
也就是选画全程,评委都不知道该画作的来源背影,以此保证本次比赛的公平公正。
比赛结果会在农历新年前公布,画展却在新年后举办。
比赛只选前十有奖金和荣誉证书,入选者还有一定几率被顶级院校看中,如果国内名校特别看中,说不定能免高考特招进入大学。
画展却有30名入选,这些画作都有可能被卖出。画展结束前如果有多名买家,则进入拍卖流程,价高者得。
居磊因为就在北京,选出自己四位最优秀的学生,分别画了《故宫》《***》《长安大街》和《景山之下》。
他跟国美协会的人来清华美院参观探访时,亲自带来了参加双年展的这四幅画。
美院副院长雷勇带着国画系主任王建,共同招待了居磊和国美协会的副会长裘远。
四个人坐在茶室里,一边聊近两年国内美术环境的变化,一边饮茶。
聊了好一会儿,居磊才将话题转回这次清美办的双年展上。
“这次主要参赛的是大学生吧?你们收到的画都怎么样?”他将自己带来的四幅画递给王建,一边打探消息。
“大学生们画的都还不错,但中规中矩的多,有自己想法和艺术风格的少。许多画一交上来,我不用问都看的出来老师是谁。几幅画往一起一放,反过来一看,果然出自一个学校,一个老师教出来的。”王建叹口气,摇头道:
“这样的,我可能会选一个画的最好的入选。
“跟综合实力差不多点,有自我表达,有发展出自己的艺术风格的倾向,哪怕基础上尚有青涩,我也会更倾向于有后者。”
“怎么样?这种有才华的‘后者’多吗?”居磊问。
“还是有的。
“但人的时间果然是有限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磨炼基础,那用来思考和钻研画风和表达的时间就少的可怜。
“我们现在收到的画,基本上都是比较平衡的。
“初赛第一环节,已经筛选出不少了,我觉得还成。”
“你们教出来的优秀子弟都有参加啊?”国美协会副会长裘远从王建手里接过居磊递交的画,率先看了起来。
“裘老师怎么不教几位徒弟呢?”王建问。
“好苗子总会进入美院,到你们手里的,我自己窝着画画,钻研钻研自己的,时间都嫌不够啊。”裘远一边答,一边道:
“你这四个学生画的都不错啊。”
“十个里选出来的四个嘛。”居磊还是很替这四个学生骄傲的,“而且这十个学生,也是从众多想拜师的人里筛出来的好苗子,总不会差。”
王建接过来看看,也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过多表态。
“沈老师学生的画送过来了没?”居磊顺势问。
“送过来了,拆包后立即打散到所有画作里了,我也没看到那几幅画,现在要找也找不到了。”王建似乎才道了居磊会问什么,开口直接堵了回去。
“这样啊。”居磊。
“一会这四幅画的名牌卡我也用纸封上,打散到其他画里一起筛选。”王建笑着将画翻面放一边,既显得尊重,又格外不讲情面。
“嗯,沈老师的学生,的确也是这次比赛比较强的竞争对手吧?”清美副院长雷勇瞟了眼居磊,笑着给大家倒好茶,又道:
“我听说方家那个不到10岁就在北京各大美术比赛中接连斩获冠军,上高一后就被许多院校关注的那个女孩儿,拜了沈佳儒做老师,转去劲松念书了?”
“嗯,雷院长觉得这个小姑娘是前三的有力竞争者?”居磊问。
“哈。”雷勇放下茶杯,用笑容掩饰了些许不悦,“他沈佳儒就是再厉害,也才教了那孩子一年左右时间吧?
“国内这么多美院教出来的孩子,就算不像沈老师那样手把手一对一,也不至于全被个还在念高二的孩子打趴下。
“就算我们很看中这孩子,她也未必能挤进前三。”
“哈哈。”居磊忍不住笑,谁要是能说两句沈佳儒不行的话,他心里准高兴。
但同时又有点不太舒服,毕竟他的学生也是高中生,跟沈佳儒教的孩子一样。
“钱老板那个天才儿子,雷院长还记得不?”王建忽然开口。
“钱老板?”
“对,国美协会修的展览馆,钱老板资助了一百多万呢。”王建补充。
“啊,我记得了,他儿子好像叫钱冲,我当时还说,向钱冲,不愧是商人起的名字。”国美协会副会长裘远一拍巴掌。
“那孩子五年级的时候画的一幅画,因为钱老板资助了嘛,就跟着放在展览馆的角落凑个趣。结果被一个景山边上住四合院的买走了,这事儿裘会长记不记得?”王建笑起来,圈子里的这些事儿,真是历经许多年也忘不掉的趣闻。
“我记得,一万块对吧?好多年前呢,那会儿一万块比现在值钱。”裘远点头。
“那孩子也在沈老师那儿,过去半年多了。”王建笑。
“也参加比赛了?”居磊皱眉。
“嗯。”王建看着居磊,意味深长。
圈里所有人都知道居磊拿沈佳儒当竞争对手,每每提起都会被勾起好胜心。
“那这次沈佳儒那边递过来的画,应该很有竞争力啊,光这俩孩子,我就挺期待的。四个里的另外俩学生,不知道怎么样?更好些呢,还是不如。”雷勇手指搓着茶杯,对于国内下一代的新血,既怕他们太强,又怕他们不强。
“画画这一行,工匠式的能画好的,肯下功夫就行,但真有那个天赋,有那个灵性,能画出来成个有名有姓的大家的可不多。
“沈老师是挺厉害,但也不见得能挖到成双成对的那么多天才,天才这玩意可不量产。”
居磊笑了笑。
其他三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接话,但心里都有点期待了起来。
不知道沈老师的四个学生,到底能不能一鸣惊人。
跟居磊的四个学生比,又孰高孰低。
……
12月15日,清美双年展比赛的画作提交截止日终于到了。
到16日,所有画作都用纸封遮去了画作背面的名牌卡,百多张被筛选后的画,摊开在阳光明媚的巨大旷室空荡荡的地上。
受邀的国内德高望重的12位评委老师,或坐火车或坐飞机,早在前一日便提前抵达北京。
16日早上9点,评委老师们在主办方的陪同下,在旷室中选画。
每人选5幅画,共筛出60幅画进入下一轮评选。
经验丰富的评委老师,今天出门前都聪明的选择了弹性十足的裤子,因为要在画作间跨来跨去,只有裤子弹性够,才能身姿矫健,不受拘束。
只有一位女评委,显然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事儿,穿着小高跟鞋,配长筒裙,知性好看是真的,但每每看到心动的画,总因为迈不开步子而被他人抢先,气的她扼腕顿足。
最后捧在手里的画非常少,搞得这位女评委分外严格似的。
国美协会副会长裘远也是评委老师之一,他来之前居磊就旁敲侧击让他多加打探。
看看居磊的四位学生是否有入选,再看看其他入选的特别优秀的都是怎样的作品。
裘远倒是知道居磊四个学生的画,特别红,特别专,在选材上是动了小心思的——这种题材的画,在很多国内的正规比赛上,都是比较吃香的。
不管画的怎么样,主题反正够正。
后续国美协会之类的面向社会写宣传稿,或者对上汇报稿,都好看。
但裘远骨子里其实对居磊的行为有些不屑,艺术家都有点清高,就算不是真清高,也自命清高。
搞这些小动作,多少有点不上档次。
是以裘远其实早就看到了居磊两位学生的画,但他都刻意避开了。
高中生小孩,画山水、画人物或许会有真情实感,但土生土长生活在北京孩子,对于家门口这几座建筑的美和蕴含的荣耀其实是麻木的。
加上从小到大逢年过节学校都要带着去这些地方搞宣传受教育活动,还未成熟和积累足够眼界的叛逆期小孩,甚至会生出些不以为然。
居磊硬押着他们画这些,技术倒是能展示的出来,但真情实感真没多少。
裘远就只看到了生硬、茫然和敷衍。
擡眼间,他看到一幅人物肖像不错,远看色彩关系挺诱人。
他两步跨过去,裤子柔韧软弹,迈再大步也毫无压力。
完美抵达,他弯腰伸手准备将这幅人物肖像拿起来仔细看看,目光忽然落在了它前方的另一幅画上,接着便弯着腰望着那幅画,好半晌没动。
这是一幅水粉画,但跟学院派的所有水粉画的风格都截然不同。
它用色特别大胆,敢用纯色,敢在最亮的色区下暗色笔触,也敢在最暗的色区点暖色,很多位置都让人一眼看去觉得突兀,浑身难受。
可再去看这幅画第二眼,却立即产生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感受。
当代画水粉画油画的学生更多的是用弧形笔触,长线落笔,但这幅画却全是直笔触,短线落笔,让画面显得很硬,细看后会有种身心舒适的工整感。
画面是一个杂乱的客运站,主体人物在偏左下方,斜靠在破旧的候车椅上,眼神空洞的望向纸张外,不与观画者对视,却仍让观画者产生一种与之发生过互动的情绪。
候车青年无论从姿态还是表情上看,甚至从衣褶和歪斜挎着的包上,都透着疲惫和茫然。
裘远立即产生一个推测:这青年并非离家去某个地方,因为他看起来并没有目标。
倒像一个在外生活消磨掉激情和期许,茫茫人归家的人。
他看一眼右下角统一写在纸条上的名字,心道果然。
它叫:《等待乘车回乡的青年》。
站直身体,拉远一点距离,他继续打量这幅画。
青年身后还有其他乘客,虽然模糊处理了,但配色和绘制出的些许姿态处理,给人带来的感受是一样的,闷闷的,与‘疲惫,迷茫’同调。
整幅画仿佛都是对生活的发问,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将来又要去哪?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
裘远啧啧一声,觉得这幅画特别打动他,与他的某些情绪情感产生共鸣,十分惊艳。
深吸一口气,他弯腰凑近,又去看它的笔触和画法。
画面中有不少有趋向性的笔触,这些笔触向无数条落在纸张上的小鱼,从画面左右下角,向右上角汇聚。
这笔触不仅暗示了斜向右上角的三角构图,更强调了从左右下角向右上角的透视和纵深关系。
要在处理一幅画时,将画面上的所有元素都拿捏入微,单提出来全有话说,都有表达,这就有点厉害了。
裘远捏捏下巴,虽然画面上隐约有些匠气,但仍不得不说,太厉害了。
尤其是混在一群十几、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画里,显得尤为突出。
只看这幅画,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参与的只是个在校学生的比赛,而非社会画家的比赛。
微微一笑,裘远觉得自己找到了最满意的一幅画,伸手便要捞起来,却有另一只手忽然从斜刺里伸出,率先将画拿走了。
“诶?”裘远立即大声质疑,擡头瞪向取画者。
安静的旷室里,所有人都被他的声音吸引,尽皆直起腰看他。
裘远却浑不在意,朝着抢走他看中画作的鲁美油画系主任易南升道:
“易老师,这可是我先看中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选走了,你还能多选一幅自己喜欢的呢。这又不是选学生、买画,有啥好争的。”易南升哈哈笑着,却将画捏的死死的,一副今天非他霸占不可的模样。
“不是——”裘远仍要距据理力争,却被易南升转开话题:
“哎,你看这幅画,许多笔触和配色的处理,像不像梵高的《一双皮鞋》?
“那种劳动人民的辛劳、质朴和穷困,都在细节里展现的淋漓尽致。看着最日常、最和谐、最普遍的物件,通过绘画,也能激发出我们最强烈的无奈和痛苦……不错不错。
“还有这些流动的指向右上角的笔触,像不像梵高的《星空》和蒙克的《呐喊》?人家是旋涡式的笔触,她是直的、汇聚式的笔触。
“让我产生一种向远处驶去的火车或者汽车开向远处隧道的那种感觉,看,画叫《等待乘车回乡的青年》,契合上了。
“小小年纪,这个画者很有想法啊。
“而且这个大胆配色,啧啧,真不错,我众多学生里也找不出一个色彩感觉这么有天分的,稍加指点,未来一定不可限量啊。”
易南升跟裘远说完了,又转头喊主办方:
“王建,这个蒙纸真的不能撕掉吗?我想看看这幅画的作者啊。”
“易老师再等等吧,比赛评选完了就能知道了。”王建笑道。
“哎,那我问问送选的老师和学校,看看有没有知道这幅画的。”易南升道。
“易老师别这样吧,咱们要考虑下公正性嘛。”王建哭笑不得。
“……哎,成吧。”易南升委曲求全,一边说着,一边捧着这幅《等待乘车回乡的青年》转身走远了。
站了一会儿的裘远,忽然意识到易南升已经彻底将那幅画拎走,不会再还给他了,不满的‘嘶’了一声,盯着易南升的后脑勺,最后终于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人……怎么能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