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墅一楼客厅里,父子俩围桌而坐。
暖器烧的很热,两人只穿着单薄的睡衣,面颊仍被烘的泛红。
沈墨一杯水一杯水的喝,才稍压下些燥气。
桌上的复读机在放,里面华婕的声音被经过录制后显得有些不太一样,但听起来仍能感受到她对绘画的热爱。
沈佳儒面前摊开着自己的画册,垂眸认真听着少女的话。
沈墨则静静观察着父亲,对方眼神里有与少女一致的光,那种专注使人拥有特殊的魅力。
父亲或许很好,他只是爱画画远超过爱他而已。
父亲很强,但却无法给他幸福,也给不了他想要的父爱。
青春期激烈的愤怒还未转化成叛逆,便变成了理性的沉默。
也许是看了太多的哲学书吧,又或者是被华婕点亮了理解的灯,让他没办法恨父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父亲只是过早脱离了他的人生,让他面临独立而已。
沈佳儒不知道自己儿子正盯着他思考人生,他专注倾听少女的赞叹与点评,时不时微笑一下,又时不时皱眉随记几笔。
对于追求艺术的纯粹的人,并不会在意华婕只是个没什么社会影响力的普通孩子,他将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话上,只要她说的有道理,就值得他赞一声不错,然后认真对待她的见解。
三人行必有我师,也许华婕画的不如他,但她话语里却有他从未听过的新鲜东西。
甚至有在大画家聚集的探讨环境中,他也从未听过的观点。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画画时有滞涩感,仿佛到了一个难以言说的瓶颈期。
而华婕关于配色、亮色、大胆用色的内容,点燃了他的灵感
惊叹于少女所说的许多非常先进、非常特别的思路,沈佳儒在未听完全部录音前,就看上了这个她。
他想将她收为徒弟,不管她自己想不想拜他为师。
她必须想。
一个自诩身份的名家,一旦看到了心仪的千里马,就根本压不住想当伯乐的冲动。
他得好好带带她,将她身上那些匠气剃掉,好好磨练一番,让她脱胎换骨,带着她那些先进有趣的想法,和大胆的用色天赋,成为一个有独特风格的艺术家。
成名立万,出人头地。
她决不能埋没在这个北方小城里,浪费才华。
他沈佳儒不允许。
听完录音好半晌,沈佳儒才擡起头,发现儿子居然仍安静坐在身边陪伴着,没有离开。
“怎么样?”沈墨问。
“你这样……”沈佳儒有些心急的开口,张了嘴才开始思考具体要如何操作。
“?”沈墨挑眉,哪样?
“你周末的时候,找个什么理由将华婕带到家里来。”沈佳儒道。
“……”沈墨皱眉不赞同的瞪亲爹,听起来不像个正经计划。
像是个在违法犯罪边缘疯狂试探的方案。
“周末我把来上课的学生带去劲松中专写生,这样家里就只有你们俩。”沈佳儒没接收到儿子的眼神,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继续推进安排。
“……”沈墨更不赞同了。
他爹想干嘛?让他使美人计吗?
终于决定要献祭他这个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了?
“然后你把她带到我的画室,给她看我的画,自然而然的向她介绍下我的身份。”沈佳儒挑眉,有些不确定的问:“你知道你爹的情况吧?”
“?”沈墨迟疑问:“哪方面?”
“二十年前卖出的第一幅画就震惊国内画坛,卖出几十万高价。
“第二幅画就得到国际画坛认可,成名国内外。
“卖出第一幅画后第五年就在法国开画展,一个月时间内卖掉了参展的所有画。
“现在我一幅画起价就可以叫到几百万,你知道的吧?”
沈佳儒问。
“现在知道了。”沈墨知道爹厉害,但不知道这么厉害。
知道爹有钱,但不知道这么有钱。
“嗯,这些你透露给华婕,记得要自然一点,不要刻意。”
“……嗯。”沈墨点了点头,现在听起来像个正经计划了。
“然后再讲一下,说我最近在开班收徒,正好有一个虚位。”沈佳儒挑起眉,“你只要把话点到这个度上,她肯定立马要拜我为师。
“到时候无论她怎样恳求你,记得都不要表露出我想收她为徒的意思。
“就跟她说,你会跟我聊一聊,也许能帮她争取到与我见一面的机会。但是你爹收徒的要求非常严格,不一定看上她,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沈墨扯了扯眉角,成年人做事为什么这么麻烦。
痛快点不行吗?
察觉到儿子的不认同,沈佳儒严肃道:
“只有这样,她才能认真对待这件事,才能知道跟我学艺的不容易,才能敬畏我,进而诚心诚意的好好跟我学画。
“这很重要,攸关她的未来,也给我省很多事。”
学画的人往往都特立独行,更多的是自诩才华桀骜不逊的。
他从华婕的画里,看出了这孩子骨子里的傲气,他一生画画,最不耐烦的就是跟他人拉锯,所以开局就让她乖乖听话,才能奠定正向循环的师徒关系嘛。
“……好吧。”沈墨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既然这是父亲的事儿,就按照父亲的想法去推进好了。
沈墨从来不是个会将自己想法强加他人的个性,这大概也与父亲的放养教育有关——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也应该用自己的方式。
确定了方案,沈墨淡然离席,回楼上打开电脑开始玩《暗黑破坏神2》,大背头电脑,奔三cpu,硬邦邦的键盘,玩一会儿机箱就嗡嗡响到人耳鸣。
但仍旧快乐无边。
而楼下拿着画册重回画室的沈佳儒,则开始尝试华婕提到的配色方案,打破过往的配色习惯,在纸张上‘玩’了起来。
偶尔休息时,他开始幻想华婕恳请他收她为徒的画面,并在大画室里安排起以后上课华婕坐哪里。
仿佛一切已成定局……
……
……
难得清朗的周六,华婕依旧起了个大早背单词、背英语。
然后背上画板去学画。
大太阳就是冰箱里的灯,明媚的阳光充满了迷惑性,以为很暖,其实还是很冷。
蹬着小自行车,她骑的很慢,怕不小心在浮冰硬雪上滑到,冬天的东北,上路都要超级注意安全才行。
到了少年宫,两把大锁将小车车保护起来,她才放心上楼。
在张向阳的画室里取了暂存的一些画材后,她又蹬蹬蹬下楼。
一楼的水彩班已经开起来了,上一世她为了考学放弃水彩,压根儿没注意一楼水彩班到底怎么样,今天要去好好看看。
如果差不多点的话,或许就可以尝试报名学习了——不管怎么说,至少比劲松中专离家近嘛。
“华婕你干嘛去呀?”刚到画室的景年问道。
“下去看看一楼的水彩班。”
“那我今天临摹你墙上贴的那幅静物了啊。”景年又道。
“随便你啦。”留下这句话,她头也没回的拐过楼梯转角。
一楼的水彩画室比张向阳的水粉画室小许多,墙上贴着许多画室老师自己画的画,水彩静物、素描人像、速写等等都有。
华婕敲门时,水彩老师孙楠正安排几个学生围着一组静物坐好。
他开班至今一周多时间,学生已经收了9个,基本上达到了他的预期。虽然暂时卖不出什么画,但能靠教学赚钱,心情也不错。
听到敲门声,他转头看见背着画板的少女,立即明白过来对方可能是来报班儿的。
又叮嘱了几个学生先画,他走到门口,先朝门外看了看,没发现有带孩子来的家长,便问道:
“你家长呢?”
“我自己来的。”华婕完全没想过这还需要父母带。
“想学水彩?”孙楠一边说话,一边将少女引进屋子,走到讲台前坐下后,擡头看她:
“有历往画的画吗?给我看看。”
“嗯。”华婕点了点头,将自己背着的画板打开,从里面抽出几幅素描、速写和之前跟书临摹的水彩画。
“你以前是画水粉的?”孙楠目光一扫,正巧看到了她夹在画板里没抽出来的水粉画。
“是的,老师。”
“那怎么想学水彩了呢?”
“我喜欢水彩,所以想学。”
“……嗯,对于素描和速写瞪基础打的很好的学生来说,水彩的确比水粉更容易上手,能更快达到高考艺考水平。”孙楠规避了水彩不易得高分的缺点,专门点出了水彩相比于水粉的优势。
华婕也没有戳穿,只是乖巧的将自己的画递到孙楠手里。
在孙楠看画时,她也擡头打量起他贴在墙上的展示画。
每幅画下面都做了一些技巧标注,如‘干画法’‘湿画法’‘撒盐法’等。
技巧的方面列的很全,画的也比较标注,跟着画的话,基本技巧应该都能学的到。
不过色彩使用上也非常规矩,还有许多问题,整体上看这几幅成画的话,其实不如劲松中专的水彩老师赵孝磊,唯一的优势应该就是离家近。
比自学强的地方,也就是有个绘画环境,如果真的在基础技法上有值得优化的地方,或者画错的地方,有一个老师在应该能得到许多提点。
几百块钱,算不算值得呢?
华婕咬着下唇,有些纠结。
想找到一个处处顺心的好老师真难,要找值得崇拜的恩师,那就简直是做梦了。
“华婕?”看了几幅画,孙楠才想说基础打的很扎实,今天就可以留下画画了,但忽然看到画边上的名字,他眉头整个都皱了起来。
这不是楼上画室墙上贴着的多幅样画的画者吗?
“是的。”华婕点了点头,她画的右下角都会写名字,哪怕草稿也会,已经养成习惯了。
孙楠擡头看了她一眼,眉头皱起。
怪不得这孩子自己跑过来,连家长都没带,根本就是楼上张向阳派来的卧底吧。
到时候肯定先拖着不交学费,然后想办法在学生间传说楼上的老师比他强,把自己的学生都抢走。
张向阳可真下作啊,居然想出这种阴损方法!
孙楠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整个人愤慨极了,看着华婕长的乖乖巧巧的,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样的少女居然跟张向阳一起搞这种恶心手段,真是人不可貌相!
“哼!你画成这样,也想进我的美术班?”他将少女的画往前一甩,啪一声几幅画都掉在地上,他就差在上面踩一脚了。
说这些画是眼前的少女画的,他是不信的。
估计都是张向阳画后署名华婕,以此来打口碑做宣传的——家长们一看跟张老师学画,能画的这么好,那肯定都心甘情愿报班啊。
“!”华婕先是怔住,随即一口恶气从腹中腾起,眼睛一下瞪成俩铜铃。
他!居然敢!摔她的画!
她最恨别人不尊重他的画!
眼前这人什么水平?
居然说她画的不行?
还不配进他的这个破美术班儿?
他是瞎子吗?
就这眼光还当老师?
简直比最可恶的甲方还可恶!
孙楠没想到一个孩子脸上会出现这么威势逼人的表情,他竟被一个15岁的少女瞪的生出紧张情绪。
才想捡起她的画再丢到画室外面,顺便把华婕也赶出去,少女率先一步捡起了自己的画。
她一边往画板里塞画,一边拿大眼睛恶狠狠瞪他。
“……”孙楠皱着眉,为了在气势上压住面前的孩子,他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回瞪。
唰一下将画板甩在背上,华婕猛一把从边上黑板下沿捞起教鞭。
孙楠想过华婕或许被他训哭,但完全没想过这孩子会如此凶恶,竟还抄起教鞭想跟他这个成年男人打架?
华婕当然没有拿教鞭抽他,她又打不过他。
后退一步,她蓄力结束,仰头挥起教鞭往他画上一指,便用比他刚才更大的声音回斥道:
“你画成这样,也好意思教训我?”
“?”孙楠听着瘦削少女中气十足的叱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画风景,只有远和中,没有近,这样的构图也敢往墙上贴?你是觉得这世上真没有专业人能看出你画的什么水平吗?
“还有,这幅画,你光画水彩不考虑素描吗?阳光从这里打下来,为什么这儿有亮度?你家天上有两个太阳吗?
“还有这里,投影画那么黑干嘛?你没在室外画过写生吗?日照阳光下的阴影是黑的吗?你就算自己不会观察,没见过名画吗?印象派的画,随便拿一幅,塞尚、莫奈、雷诺阿,你见过谁把室外阴影画成纯黑色?
“你这幅画,中景这里的强弱对比超过前景了,没发现吗?空间扭曲了啊!
“我水彩就算画的不行,素描速写也比你强!”
摔我的画?你也配!
斥罢,华婕啪一声将教鞭摔回黑板槽,比方才孙楠摔她画用力多了。
一连串的连珠炮喷完,她背着画板转身就走。
这个老师有毛病!
不收就不收,居然摔她的画!
好气。
华婕气吼吼的走了,留下孙楠面色紫涨,目瞪口呆。
待他反应过来想回骂时,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他起的牙齿磨的咔嚓响,恨不得丢开理智,冲上二楼大闹张向阳画室。
转手啪一声将粉笔拍碎在桌案上,一转头便见所有学生都在看他。
方才华婕那些对他画的批评,孩子们显然都听到了。
真是……羞辱别人不成,反倒被个孩子在自己的学生面前,羞辱了个彻彻底底。
他羞愤难当。
从此以后,楼上画室的张向阳,就是他死敌!
……
……
华婕回到楼上张向阳的画室坐下,仍气难平。
直临摹了两张水彩,觉得画的似乎有进步,这才缓下一口气来。
待中间休息时,她曾大闹一楼画室的事儿,就在同学们之间传开了。
“听说华婕把楼下新开那个班里的美术老师一顿臭训,那老师一句话说不上来,憋出内伤!”
“听说给气吐血了。”
“听说气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摔粉笔泄气呢!”
“哇,可真厉害……”
“巾帼不让须眉!”
“吵架,我华姐没输过!”景年说罢哈哈大笑,俨然已经忘了自己曾被狠批的凄惨。
……
课后,华婕背着画板叹着气,溜溜达达离开二楼画室。
路过一楼的时候,还拿眼睛往里面盯,要是再看到孙楠,只要他敢瞪她,她就敢再接着骂他的画。
她两世为人,别的骂人的话没学多少,但骂画的词儿可是憋了一肚子!
结果没瞧着孙楠,很是遗憾。
出了大楼,她直奔篮球场,果然瞧见沈墨。
大冬天那么冷,少年却将羽绒服丢在一边,穿着毛衣顶风扣篮。
短发被汗水打湿,随跳跃飞扬,可以想象等他打完球回家路上,潮湿的头发准会挂上冰碴子,到时候一缕一缕的晶莹,应该也会很好看吧。
少年转眸瞟见她,将球拍给别的男生,走到篮筐下捞起自己羽绒服,晃晃悠悠带着一身热气走过来。
留齐刘海短发的少女,还有一双大大的灵动猫眼,穿着一件oversize的羽绒服,即便周末也穿着学校校服裤子,一对上他就傻乎乎的笑。
这样的人,不做第二人想,必然是华婕。
他正肩负父亲的重任,等着把她拐回家呢,她就自己来投罗网了。
才走到她跟前,她就探头率先开口:
“去我家看小鸟鸟吧?”
“……”沈墨。
这个邀请……听起来不是很正经。
后面球场上打球的男生都惊呆了,他们听到了什么?
去她家看小鸟鸟?看谁的小鸟鸟?
去她家看沈墨的小鸟鸟吗?
这么劲爆的吗?
“哇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正值青春期猫嫌狗厌年纪的男生们,一边狂笑,一边露出羡慕的猥琐表情。
沈墨回眸狠瞪,所有人瞬间憋住。
“?”华婕疑惑挑眉,那些男生在笑啥?
沈墨穿上羽绒服,一边往球场外走,一边问她:
“会做饭吗?”
“会啊。”15岁时仍被父母疼爱未下过厨碰过油盐酱醋,但重生的她已经不是那个被保护的很好的独生女宝宝了。
社会磋磨下,她已熟练掌握烹饪这项生存技能。
“今天没人给我做饭,我早饭都没吃,先去我家给我下碗面吃。”说罢,沈墨大手在她后脖领子上一捞,连拎带托的将她拐到自行车车棚。
“……”粉头华婕,即将登临偶像私宅探秘。
少女毫无反抗意愿,甚至还因为要去参观美少年闺房而暗自窃喜。
俩人骑上各自座驾,嗖嗖嗖离开少年宫,直奔沈墨家。
沈墨诱拐成功,毫无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