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的南日县不冷不热,雨水不多,但空气里都是湿润的,风也是软的,吹过来的时候带着桂花和龙眼的香气,甜而不腻,天色慢慢暗沉下来,泛着幽蓝色,还能见到零星一两颗的星星,就像是绒布上散落的钻石。
江向怀很喜欢这里的气候,太过干燥的北城,总是让他觉得嘴唇都要裂开。
偏偏小卖铺里正在放着音乐,一首黎明的老歌,但肯定不是阿公会听的歌。
赵延嘉坐在周国华平日喝茶看电视的小桌子旁,一心三用,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模糊地哼着音乐,一边很认真地在听他们吵架。
“虽然离你千万里……两心依然牵系,尽管你我分别两地。”他随着音乐节奏轻轻摇摆。
陆合看不惯他这样,又嫌弃吵,说:“你干脆搬张凳子,直接坐他们中间去得了,再顺便说一些你的点评。”
赵延嘉嗑完瓜子,喝了口茶,又吃了块阿公切的苹果,咽下去了,然后又吸了口蔡阿嬷做的青柠气泡水,这几种味道混杂得让叶白都忍不住皱眉,打了个抖索。
赵延嘉吸管没咬住,掉了,他说:“点评有什么难的?我坐在这都能点评,这明显就是姜黎的妈妈无理取闹啊,还有周律师的姨婆煽风点火,加上围观群众的热心捧场!”
何砚铭笑得不行:“你比你哥有意思多了,你哥,太装。”
他对江向怀的印象就是这人喜欢摆出一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商务风格黑白色系衬衫裤子,讲究级别地爱干净,生活龟毛,常年含笑,却笑意只挂在唇边,不达眼底,看似礼貌,实则傲慢,其实根本就没把什么放在眼底,要说他瞧不起南日县,那倒也没有,他应该是不在乎,用老土话说,就是不沾人气,不干人事。
还喜欢装温和绅士却生疏地喊他:“何律师。”
呸!
“我哥装什么啊?他在周律师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形象可言了。”
这就是何砚铭想说的:“他除了你的周律师,好像别的也都不在乎了,好脾气也只是对周织澄的。”
几人正看着,没想到外面好像又来了其他人,越发热闹了,话题也从姜黎、周秉澄慢慢地跑到了其他人身上了。
先是蔡兰歪嘴笑道:“如果姜黎真的怀孕了,你可得找周秉澄要点赔偿费啊,我可记得周秉澄比你家姜黎大了几岁。”
姜黎妈觉得很有道理:“说的没错。”
又有人担心:“澄澄可是个律师,一定会帮她哥的。”
蔡兰斜眼:“姜黎不也是个律师吗,人还在大城市工作呢,可不更厉害?”
姜黎妈气不打一处来:“我家姜黎学什么都不知道,家里亲戚遇到法律问题,她只会让亲戚自己去找律师,也是蠢笨得不行,不然怎么会被周秉澄玩弄?”
反正都在这边闲聊了,越来越多的人都围过来了,看到店里坐着的几人,囔道:“这不是律师吗?来问几个问题吧。”
要是放大城市里,哪里敢见到律师,上去就是要咨询的,人家根本不会理这种白嫖怪,但县城就是人情社会,大多数人也彼此认识,案源也都是这样一个一个介绍来的,计较得太清楚,是无法在这里混得开的。
周织澄一向不会拒绝他们,能帮则帮,好在县城民风整体淳朴,她又是被大家看着长大的,家里又开了个小卖部生意,大多数人咨询了之后,都会把案子委托给她办理的,她倒也不缺案源。
而何砚铭呢,他就不耐烦应付这些事,找他吐槽安慰的当事人在他这边都得不到什么好回应的,他也就翻翻法条,给点法律意见了,所以,近年他都在努力接县城法人的案子,不跟自然人打交道,好在县城正大力发展旅游业、纺织业、制造业等等,客户也够他糊口。
这会,他一听到这些大妈大爷想咨询,就想溜走了,除了不耐烦,还有就是心虚,他这两年转业务方向了,都对接厂子去了,哪里还记得这些离婚结婚生孩子的法律啊。
这些人很理所当然地认为律师就是什么法律都懂,有不懂的,就是假律师,等下他不会,丢人是其次,传到他爸耳朵里,他皮都要被扒了。
好在何砚铭机灵,踢了下赵少爷的椅子,扬了下巴:“给你个表现机会,去吧,练练你的实务。”
赵延嘉肚子里墨水不多,他也怕啊,他拽上了满腹法条的陆合:“行吧,陆合,我也给你个表现机会。”
这次的陆合还记起了他向来瞧不起的叶白,见她愣着,就道:“今天我们三个人是一个小组,叶律师,我们过去做咨询吧。”
三只初出茅庐的小法师就那样在小卖部里搞起了法律咨询。
这就是周织澄回来后,看到的混乱又有序的梅梅小卖部,里头在热火朝天地搞婚姻家事法律咨询,外面在七嘴八舌地指桑骂槐,而她阿公阿婆烧茶给人喝,反倒生意也不错,顺带卖出了不少烟和小孩的零嘴。
好多小孩都认识周织澄,他们就在小卖部门口的那棵白玉兰树下的凳子上,围着玩手机游戏,有人抽空擡头,热情地喊:“澄澄姐。”
周织澄跟他们熟悉起来,还是靠着那个5V5手游,谁让她天生一双笨手,玩了一年多,比小学生还菜,一次她边看店边打游戏,被来买辣条的小学生看见,喊了好几个伙伴来笑话她,最后接管了她的手机,才推掉了对面的水晶,但最近两年她没什么空,就几乎没玩了。
有些小孩看到跟在周织澄后面的摄像机,还很兴奋,干脆放下了游戏,跑到了镜头前,挥着手,问:“这能上电视吗?”
“能啊,等播了就能看到你们了。”
他们听了更高兴,每个人都要镜头拍他们。
摄影师也给了孩子们童趣,很认真地采访他们,干脆问起了梦想,有了个模糊的构思,这次的素材可以跟少年犯剪辑在一起,名字就叫:高墙内外,少管所那边还可以有更多的素材。
孩子们排排坐在了小板凳上,工作人员让江向怀去采访这些小孩的梦想。
他们的梦想很多,各色各样的。
“我想当打游戏的职业选手,赚很多的钱。”
“我要开小卖部,当老板。”
“我要当医生,是那种可以生很多宝宝的。”
“笨死了,那个叫接生婆。”
“我妈说我以后是扫大街的。”
“我不知道要当什么,那我像澄澄姐一样,我以后去澄澄姐那边工作,一起打游戏。”
镜头转到了最后一张板凳上的小孩,周织澄愣了一下,这才好笑,她伸手挡了一下自己的脸:“我都当律师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梦想啊?”
采访人江向怀也在笑。
周织澄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忽然就反过来,问他:“那你呢,你的梦想?”问出口之后,她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也是律师啊,问了个无用的话题。
摄像师的镜头转向了江向怀,他这人长得英俊,线条轮廓利落,也很上镜,上镜了更显得他骨相优越,又生得一双好眼睛。
他在笑,眼底是有笑意的,他情绪上的那根弦绷了太多年了,几乎要在此时此刻断掉。
就算以前面对着她,明知道她对他的喜欢持续了很多年,明明看见她的一腔热忱和拳拳爱意,却始终在内心和她保持着距离,对她好,但不失控。
明明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恋家,又多么想陪着阿公阿嬷留在县城的小姑娘,但她却愿意为他去了北城,留在北城。
江向怀记得,她当年到北城的第一个晚上,就给他发语音:“向怀哥,我流鼻血了,我舍友说,是太干了,怎么会这样。”
那时候的小姑娘还很爱自拍,连流了鼻血,吓哭落了几滴泪,都要对着镜子拍给他看,问他:“我好看吗?”
他也愿意对她好,或许是补偿心理作祟,他厌恶别人在他身上寻找哥哥的影子,但又没人比他更想要哥哥活着,他记得哥哥对他的好,学着哥哥的模样,去照顾她。
周织澄肯定是特别的,江家又不是没有比他小的堂弟表妹了,但他对那些人向来没耐心,也没任何的补偿心理,如赵延嘉,他是看在小姨的面子上,才给了个VIP的名号,塞进了团队,也没怎么管过,更年轻一些的时候,赵延嘉爱跟在他屁股后面,他还会不耐地喊赵延婷来领走她弟,别来烦他。
当律师是江向清的梦想,不是江向怀的。
但江向怀不太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职业,他现在就想陪在这个小恋家鬼的身边,这种职业叫什么?
无业游民?
她安慰起那么多小孩都头头是道,无论什么梦想,什么职业,在她这里都是伟大辉煌且有意义的,那他的梦想也会得到认可吧?
他是不是应该早点坦诚,当年如果不那么自私,只想把感情的掌控线握在他的手中,是不是也不至于此?
于是,江par淡淡开口:“家庭主夫。”
他看到周阿公从店里拿着苍蝇拍出来,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他想起周阿公之前的条件,很诚恳地补充:“入赘也是可以的,我都行。”
他的确都行,一个姓氏罢了,法律允许随母姓,而且,他也不怎么喜欢江这个姓。
这便是江向怀在这个法制节目播出后,他身上的标签从明迪律所合伙人硬生生变成周律师丈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