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渔农历二十六开始休春节假了,原本她都计划好要跟商陆一起收拾他们新区的家,但商陆嘴上说着来不及,实际已经默默打扫完卫生,换完灯笼,就连农历十六商阿公诊所的尾牙祭也是他一人准备的。
本省许多地方的民俗都有些相似,每月农历初一、十五都要上香,初二、十六都要准备贡品“做牙”,祈福平安顺遂、生意红红火火,腊月十六就是最后一个牙期,对于生意人来说,“拜尾牙”就意义特别重大了。
“你以前也没拜过尾牙,阿公这次就这么放心让你准备贡品吗?”
桑渔正在贴大门口的春联,这是商陆为了让她有过年的参与感,特地给她留下的任务。
商陆扶着梯子,说:“没拜过,以前也见过阿公和姑姑去拜。”
“我记得‘做牙’很麻烦的,天没亮就要开始油炸所有要拜的食物,几荤几素,都有讲究,等拜完那么多个地方,都要下午了。我家都是我妈负责这些事,她从隔壁省嫁过来,说这两个地方的女人都是一出生就要学会这些,所以她很担心以后我和我姐可怎么办。”
商陆笑了笑:“张阿姨太勤快了,老人言,勤快妈养懒儿。”
桑渔终于贴好了春联,她从梯子上爬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反驳他:“我勤快得很。”
商陆收起梯子,应和她:“你妈妈也不必担心你了,以后我们家里的这些任务都交给我了。”
桑渔跟在他身后,想象了下他穿戴着围裙、袖套,挑着红漆竹篮,混在一群中年阿婶里面,虽然很好笑,但好像也不是那么违和,因为商阿公以前就经常做这些事,她听她妈讲过,商阿公给商阿嬷洗了一辈子的衣服,在那个年代是会被所有人嘲笑没出息的,就连她妈提起这事,都忍不住皱眉,说是哪有女人让男人帮洗内裤的。
桑渔对她妈妈的这些闲话向来不理会,她们母女俩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再扯下去,就是没完没了的吵架。
“所以你那天真的油炸了大半天吗?”
商陆笑着摇头:“当然没有。”
“那你用什么拜?”
“肯德基全家桶、麦当劳菠萝派,还有火鸡面、费列罗,还有买回来的卤鹅。”
请神明吃西式快餐,是吧。
“那拜商阿嬷呢?”
“嗯……我阿嬷说她也喜欢吃肯德基。”
桑渔忍不住笑了,让他俯下身低头。
她没有开口问,却总觉得他是记得的,可她这时候又有点藏不住话,就算是自作多情也没有什么。
“商陆,你是不是记得?”
“嗯?”
“就是我以前说,要请神吃这些我爱吃的东西,神吃完了,我们吃,多好呀。”因为她妈妈过年一次准备的炸物既难吃,又多到吃不完,她年年都吃得很痛苦。
商陆看着她的眼,唇压下去,淹没了她的声音,他喉结滚了滚,笑:“不然呢,嘴馋的只有你。”
桑渔还想说什么,但被他轻轻一推,随着他一起坠入了沙发里。
她的眼眸仿佛浸了水一样湿润,摇摇晃晃,和她一同晃荡的还有阳台上悬挂着的大红灯笼。
这一年的除夕来了。
夏桑渔对大年三十没有很期待,但也没有很排斥,从她有记忆开始,大年夜都是不得消停的,不是这个吵,就是那个闹。前几年他们家本来还会跟大爸、阿嬷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她妈跟大姆大年夜吵了一架后,两家人现在分开过年了。
但这天中午,夏桑纯却忽然跟夏正坤说:“爸,我们跟大伯一起过年吧。”
夏正坤正在粘春联,这活本来是他两个女儿负责的,但夏桑渔这两天逆反了,老臭着一张脸,他就不敢使唤她了,而夏桑纯,他更不敢,也觉得她贴不好春联,就自己来贴了。
他有点不耐烦:“现在叫怎么来得及?人家都准备年夜饭了,而且你还想不想好好吃个饭了?想让你妈大年三十拿菜刀砍你们。”
夏桑纯说:“我前几天就跟大伯商量好了,他们还把阿嬷都接来了,我就是担心妈会生气,所以想让你去安抚下她。”
夏正坤觉得她奇怪:“你怎么这样做事?太突然了,你妈妈还在准备晚饭,菜也不够啊,你请客也得提前说啊!”
“我是为你着想的,爸爸,你和大伯是亲兄弟,你们感情好,只是我妈跟大伯母吵架罢了,难道你们兄弟一辈子都不往来了么?还有阿嬷,阿嬷以前对妈不好,是她们的事,跟我们这些小辈可没关系,不管怎么说,阿嬷都是爸爸的妈妈。”
夏桑纯一副很识大体的模样:“而且,我早说晚说,我妈都会发脾气的,还不如晚点说,让她少骂几天,我也在饭店订了年夜饭,等会就送来,肯定够我们吃的。”
夏正坤听得内心妥帖顺畅,那股闷气早消失了,只觉得大女儿长大懂事了,真心为他好。
他贴好了春联,回头看了眼背对着他们的夏桑渔,小声问夏桑纯:“你最近都在上学,还有钱订年夜饭吗?”
“我有,孝顺你的钱我肯定有的。”
夏正坤才不信,心疼得不行,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叠现金,硬塞到大女儿的手里。
“拿去,别跟你妈你妹说。”
夏正坤走进厨房,就把厨房门掩上,准备好好地来说服、安慰他的老妻,让他们夏家人过一个圆满快乐的大年三十。
夏桑纯坐在了夏桑渔的旁边,夏桑渔觉得她烦,便侧躺了下来,蜷着腿,盖上了小毛毯,继续看她的纪录片。
本该相安无事的,偏偏夏桑纯这人全身上下都是敏感点。
“夏桑渔,你换个方向躺,大过年的,你把脚对着我,倒霉死了。”
“你换个沙发坐。”桑渔还是想过个好年的,语气平静。
“我屁股对着你头,你就高兴了?”
“你想吵架?”
夏桑纯笑了一下:“你今天完蛋了。”
“是吗?”
夏桑纯意有所指:“你考状元那会,我就在想以后你能飞多远,没想到你又回来了,也没混得很好,你小时候就瞧不起我们爸爸,瞧不起山洲大多数男的,恶心他们大男子主义,还跟方棠两人大放阙词,说嫁鬼都不能嫁本地男,然后,你也谈了本地男。”
夏桑渔“嗯”了一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动物园探奇》的光盘是商陆送给她的,首播于1954年的纪录片,桑渔之前只看过一些片段,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看完全部七季。
电视上一只黑猩猩不配合地把屁股对着摄像机,然后开始撒尿,桑渔忍不住笑了。
夏桑纯却站起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今晚你的大爸、大姆都会来家里过年。”
“知道了,你让开。”
“今天过年,你什么活都不干,就打算看电视吗?好歹去帮帮爸妈的忙吧。”
夏桑渔微笑:“你不是说了,这是你家么,我是客人,我就躺着。”
厨房的门忽然打开,张榕显然处在愤怒之中,她直直地朝着夏桑渔走来,戴着手套的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身上的围裙上沾着鱼鳞。
她眼睛微红,一脸失望:“是你的主意对吧?你大姆大爸就小时候带过你几年,钱都是我出的,你一心朝着他们,连过年都想跟他们过,还背着我,把他们都请到家里了,才告诉我!”
桑渔坐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夏正坤着急地跟在张榕身后:“哎呀,是我的主意,跟小鱼没关系。”
“没关系?会没关系吗!你夏正坤平时也就装装兄弟友善的样子,你会想过年请你兄弟?你们以为我们家很有钱吗?还外订年夜饭!”
夏正坤和稀泥:“反正请都请了,你今天就忍忍,我们过完年再说。”
这话就是默认是夏桑渔的主意了。
张榕是真的伤心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想弥补小女儿,她的小女儿却在大年夜特地伤她。
桑渔听明白了:“我都不知道大爸今晚会来家里过年,我都跟他们约好了明早拜年。”
但张榕这时候听不进去:“拜年,你每年都给他们多少钱,你有一口饭吃,都要分他们半口,我对你的好,你一点都看不见,比白眼狼还不如。”
桑渔看了眼默不作声却冤枉了她的夏正坤和夏桑纯,很平静地笑了下:“你们一家人挺有意思的,都挺讨厌的。”
张榕:“那你别回来了!”
这句话桑渔听了很多很多次,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年纪,小时候她还会偷偷躲到商阿公的诊所里哭,现在早就不会了。
她只说:“那没办法,我过年没地方去。”
……
傍晚四点多,夏正坤和夏桑纯下楼去接了大伯一家人和阿嬷上楼,就连小姑婆一家都来了。
夏正坤高兴得合不拢嘴,只觉得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还都是他最亲最亲的一家人。
他搂着夏正军的脖子,说:“大哥!我们今晚一定好好喝,喝个痛快!”
夏正军左右探头:“小鱼呢?怎么没看到她?我和她大姆给她带了礼物,她大姆逛街看到一双鞋,可适合她这样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了。”
夏正坤轻咳了一声:“跟她妈吵嘴了几句,在房间呢。”
夏正军皱眉,他看了眼夏桑和,说:“你去找你小鱼姐,看她怎么了,把鞋子带给她,你单位不是还发了什么美容券吗,都给你姐。”
夏桑和点点头,跟纯姐打了招呼后,就去夏桑渔的房间了。
夏桑渔正在和商陆视频。
商陆家里今天也很热闹,陆阿姨回来了,被明君姑姑留在商家过年,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嫌,商陆爸爸就没回家。
“今晚你没掌厨吗?”
商陆摇头:“小姑丈和我妈妈一起做饭,有些复杂的硬菜,明君姑姑从酒店订了。”
他敏锐地发现桑渔情绪不对:“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有啊,很开心,我刚刚在看你送我的《动物园探奇》。”
商陆说:“等吃完晚饭,我就去接你,谢骏他做了个新发型,昨天我和他一起去剪的,反正很搞笑的发型,等你晚上见到他就知道了。”
桑渔想象了下,心情好了点。
她盯着镜头里的商陆,轻声说:“那你要记得来接我啊,不要忘记了。”
就像小时候上学等待父母接送的小朋友。
可她小时候,不用说正常接送了,就连下了雨,她都是那个淋着雨回家的小孩,后来,她就知道要自己看天气预告,要自己带好伞。
“不会忘的。”商陆说。
桑渔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了一下,她把镜头移开了一些,正好夏桑和敲门,她就匆匆忙忙挂断了通话。
夏桑和靠着门框,歪头对她笑:“真哭了啊?纯姐今天打了胜仗了吗?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报复她,等会我负责拿碗筷,把她的筷子扔在地上,再捡起来,她夹菜,我转桌。”
桑渔笑了:“我射手座,我会哭?”
“天塌下来,都有射手座的嘴顶着。”夏桑和走了进来,拿了一张纸巾,在她眼角擦了擦,“一滴,两滴。”
他演起来了:“谁敢让我姐流泪,我夏少,绝不让她好过!”
夏桑和的报复手段那么幼稚,但也那么有效,桑渔真的忍不住笑。
他看见夏桑纯喝酒,就凑到桑渔耳边:“纯姐不喝第一口和最后一口的酒,她那杯就是一瓶红酒的最后一滴,她的杯子我也没消毒,倒的时候都是灰。”
夏桑纯一夹菜,夏桑和也伸手,还把玻璃转起来,说:“我吃我要吃,给我!”
夏桑纯跟他干杯,他故意把酒杯举得比夏桑纯高,还一分不让,夏家是没啥规矩的,但这点敬酒规矩在夏桑纯看来就很难受,她总觉得她年纪大,是姐姐,比她小的人同她敬酒,杯子就该比她低。
……
这一切夏桑纯都忍了,她在大家都吃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拿出了手机。
“小姑婆,你上次不是给小鱼介绍商陆吗?”
小姑婆点头:“两人都没看上呐。”
“真的吗?那我们桑渔都和他同居了,是不是商陆只想玩玩,不想负责?”
在这样的小地方,在老一辈人的眼里,同居就等于不检点,同居分手就是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