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去接桑渔回家,其实是带她去检查牙齿的,这是她每年年末必做的项目,只是,之前都是商阿公给她检查和洗牙的,这次换成了商陆。
桑渔躺在治疗床上,盯着头顶上刺眼的灯,还没开始就已经紧张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商陆给她戴上一次性塑料防护眼镜,这是商陆回来之后,给小诊所新购买的一批医疗器械,以前阿公没有这么多讲究,怕被水滋到,就自己闭眼。
商陆微微弯下腰,靠近了桑渔,他也戴着防护镜。
桑渔看着他,两人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她一个近视的人都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根根延伸的方向和眼皮上浅浅的血管脉络。
他的下半张脸被口罩遮挡住了,加上防护镜折射的些微冷光,她第一次对牙医这种职业生出了一点乱七八糟的想法,是紧张和恐惧之中的期待,然后带动心跳不停地加速。
作为牙医的他,好像是比平时更性感一点,冰冷的性感。
商陆似乎在口罩里笑了一下,明知故问:“紧张啊?”
他慢条斯理地戴上了塑料薄膜手套,故意在她面前弹了一下冷冰冰的尖头探针,又按下了高速手机的启动键,发出“滋滋滋”的吓人电钻声。
桑渔立马举手,说:“商阿公,商阿公,我要换个牙医,我不要无证实习生。”
商阿公没听到,只有商陆听到,他说:“晚了,快躺好。”
“我要去举报你。”
“你这种简单的病例,无证实习生也能处理。”
桑渔可怜兮兮地眨眨眼睛:“你不会公报私仇吧?”
“我们有什么仇?”商陆装作不知,然后又恍然大悟,“是指有人在前男友面前,给老公按姓分类吗?还是有人结婚一定要瞒着长辈?”
桑渔没说话。
另一边的商阿公刚处理好手上的患者,让患者漱下口,他抽空扫了眼商陆,却见商陆还在罗里吧嗦不知道说些什么,就骂道:“商陆,检查个牙齿,你要检查多久?知道年末诊所有多忙吗?不做就滚蛋,我换个牙医给小鱼看。”
桑渔立马道:“我要换,我要换个温柔的。”
商陆笑着回答:“嗯,我就是最温柔的。”
可他手上冷冰冰的工具却不是这样说的。
他让她张大嘴巴,先用口镜检查她牙面情况和口内结构,再拿出了探针,她余光瞥见探针冷冽的光,就紧紧地闭上眼。
商陆勾了一下她的右下小臼齿的沟壑,问她:“疼吗?”
桑渔摇了摇头。
商陆又往下用力了一些,桑渔立马疼得皱了下眉,只觉得一股尖锐的疼痛直冲天灵盖,没说话,他也知道她很疼,他又敲了敲这颗牙,然后继续检查了几颗她已经套上牙冠多年的牙齿,越是检查,脸色越是冷沉。
商陆换了个牙科放大镜戴上,把椅子拖拽到桑渔脑袋的方向,在胸前固定住她的头,低声道:“别乱动,我再看一下。”
桑渔不知道他在检查什么,但能感觉到她的头紧紧地抵在了他的胸口处,他的心跳声就在她的耳畔,她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他们身上一样的洗衣柠檬凝香珠的气味。
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唇,和平时的触感不一样,有种异常的温暖踏实感。
“疼的话,你就点个头。”
她的紧张感慢慢地减少,但心跳却依旧加速,甚至想看他在明亮灯光下的专注眉眼,她在想这是不是看牙的吊桥效应,没想到看牙二十年的她,也有今天。
直到她尝试着睁开眼,在一片刺目的灯光下,模模糊糊间,看到了一只戴着口罩的“凸眼四眼青蛙”,青蛙牙医不知道从她口中取了什么东西,因为戴了近距离放大镜,看得混乱且不便,他就把眼镜下推,挂在了鼻尖,把镊子凑到眼下看。
真猥琐。
什么幻想都没有了。
商陆检查完了,把眼镜一脱,语气严肃:“夏桑渔,你又有一颗龋齿,还有,你最近刷牙的时候,牙龈出血了吧?为什么没有跟我说?你好几个牙冠大概率要重新更换,那几个牙冠的牙龈边缘发黑了,牙龈也出现了小萎缩。”
桑渔听得心惊胆战:“要换牙冠吗?”
商陆声音淡淡:“我先带你去拍片。”
桑渔:“你干嘛这么凶?”
商陆笑了一下:“那我是不是应该要夸你真棒,牙齿又坏了呢,牙龈都刷出血了呀,牙冠老旧了也不知道换呢,之前你和阿公还跟我说你牙齿保持不错,最近你们俩都没少喝可乐。”
桑渔强调:“我喝完都有刷牙。”
商陆像个冷血无情的包工头:“从现在开始,不许喝可乐、奶茶,我会每天监督你刷牙,每天检查你牙齿,等会我们去买个计时器,每次没刷够时间不许停,必须使用牙线和漱口水,没做到的话……”
“你能拿我怎么样?”
桑渔也有点生气了,她原本就怕检查牙齿,她平时已经很注意牙齿卫生了,但是,她的牙齿就是容易坏,就算什么都不喝,也会坏,她现在工作繁忙,压力大,有时候就只是想喝点可乐、奶茶快乐一下。
商陆连这都要剥夺。
商陆看了她一眼,深呼吸,压下了他作为牙医不会有,但作为夏桑渔丈夫会有的生气情绪。
他说:“对不起,我刚刚语气不好,我不该这样,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反省了自己:“虽然我是出于担心,但我的确不该把情绪发在你身上,何况,我比你更清楚,牙齿不好大多是基因问题,我是想说,以后我和你一起爱护你的牙齿。”
商陆回国后,购买了一台全景X射线机和一台移动式牙科X射线机,也把小楼的一个仓库间重新装修了,打算安置成放射诊疗室,但是目前放射诊疗资格证还没审批下来,所以他不能给桑渔拍片。
就给朋友打了个电话,预约了元旦后的牙齿拍片。
桑渔坐在诊所后面的小客厅里,她正在看商陆的牙科放大镜,她摸了下固定绳和电池线,又把眼镜擡高了一些,就是普通样子的眼镜镜片上安装了两个凸出的放大镜头,鼻托中间悬挂着一个小灯。
桑渔问:“这是你带回来的吗?”
“嗯,定制的。”
“根据度数、头围?”
“还有我的视野盲区、身高、习惯等,这个已经用了八九年,大学的时候学校统一安排定制的,工作后又定制了倍数更高的显微镜。”
“所以,你一直都戴着这些工作,那肯定没有病人对你动心了,这个眼镜一戴什么性感都没有了,像青蛙。”
商陆抓到她的漏洞:“所以,没戴之前,你觉得我性感吗?”
“嗯。”
商陆笑了。
桑渔又说:“你的工具比阿公多了很多。”
商陆自认客观:“因为阿公技术相对落后了,他治牙凭借的是多年经验,我们诊所规模也小,一般接诊的都是一些常见小毛病,比如补牙、杀神经、拔简单的牙齿,做牙冠,给乡镇老人定制简单的假牙。”
他给桑渔解释:“你有三个牙冠是你初中的时候,在阿公这边做的吧?阿公每年给你检查牙齿,洗牙,但是他没跟你说,你的牙冠也到了需要更换的年限,因为牙冠对应的牙龈边缘萎缩、发黑了,等拍片了就知道,这三个牙齿应该只杀神经,没有做根管治疗,牙齿很脆弱,阿公应该不会做这……”
他话还没说完,脑袋就被一根鸡毛掸子狠狠地敲打了。
商阿公洗了手,来不及擦手,就来打他了。
商阿公气得不行:“你说我什么?我不会?你读了点书就开始回来指点你阿公?我给人治牙的时候,你爸都还没出生,我是不会拍片,看不懂这些片,但我会看牙齿!我都不用打开看,我就知道这颗牙齿坏没坏!”
“你就说小鱼这些牙齿,我没做你说的根管,是不是也十年了,她牙冠掉了吗?啊?掉了吗?你问她,她这几颗牙再发炎过吗?商陆国际大牙医!”
商阿公是真的有点伤心了:“你要是看不起我这个小诊所,你不必往我这购置这么多机器,我不用,我就这么点老客户,我自己能治,你厉害,你自己出去单干!”
他的手臂往外一指,另一只手把鸡毛掸子放下,用方言让商陆滚出去,喘着气坐了下来。
桑渔用手肘撞了一下商陆的腹部,也骂他:“你是该滚出去。”
她挪到商阿公的身边坐下,抱住了他的手臂,哄他:“阿公,别生气,我跟你是一派的,商陆他被资本主义腐蚀了,没良心,他是无良缺德黑心牙医。我相信你给我做的牙冠还好好的,商陆让我换,就是圈套,诱导我一步一步消费!不像我们阿公,是全山洲技术最好、最有良心、收费最实惠的大善人牙医,马上安排我们方记者来采访,上电视。”
桑渔哄了大半天,商阿公才瞥她一眼:“你真这么觉得?”
“当然。”桑渔笑。
“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
“我真的那么厉害。”
“当然。”
商阿公沉默了一会,犹犹豫豫问道:“那……方棠什么时候来采访我?”
这下轮到桑渔说不出话来了。
商陆解释:“方棠被调去深夜栏目了,她不做人物专题了。”
商阿公越发心酸,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以后才说:“我是真的老了啊……”
桑渔把商陆拉到门外,说:“今晚你住在诊所楼上吧,我也回家住。”
商陆“嗯”了一声,又提醒她:“今晚记得用软毛刷,别伤了牙龈,要刷够三分钟。”
桑渔问他:“你缺心眼赶KPI啊?”她顿了一下,又道,“你真的不该这么说阿公,太伤他的心了。”
商陆回到诊所,跟阿公道歉,但是商阿公打定主意不理他:“从今天开始,我不吃你商陆大牙医做的饭了,你爱干嘛干嘛去。”
商陆说:“阿公,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工具多了不起啊?绣花枕头!”
“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我要跟你阿嬷告状!”商阿公怒气冲冲,他让商陆关门,准备上楼,走到一半又回头。
他问:“我给小鱼做的牙齿好好的,懂不懂?”
商陆:“……懂。”
商阿公叹了口气:“不过,你既然想坑她,让她更换牙冠,做什么根管,那你去坑她吧。”
也就是,他变相承认自己技术老化了。
桑渔回到家里住,最高兴的人就是张榕了,但她嘴上还要念叨:“好好的,非要闹着搬出去,吃不到我做的饭,人都瘦了。”
桑渔应付了几句,因为不想跟夏桑纯碰面,所以她直接躲进了房间里。
张榕也不想逼她,把饭菜都给她端进来,让她在屋子里吃。
桑渔在家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去设计院开会了。
现在年关将近,设计院里的大大小小会议就变得越发多了。
黄达练在这最后一周里,已经开了三次会议了,除了让每个人都分享一下今年的工作感悟,就是他分享他制定的上半年项目计划。
黄达练在上面唾沫横飞,桑渔在跟方棠聊天,说起了商阿公想被采访的事,方棠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专题,她说:“你,商陆,商阿公,动物园的师太,都很有话题性,智慧和人性的交集,该死的山洲电视台领导,我这什么命啊。”
桑渔还没来得及回复她,黄达练就喊道:“夏桑渔,你在手机上比划什么呢?”
桑渔淡定地收起了手机。
黄达练说:“你刚刚听到我说的明年项目了吗?赵易也加入你的组里,明年你们一起做。”
他直接把上半年的三个项目都给了夏桑渔负责,这叫压力转移。
桑渔自认为对环保行业的兴趣和热情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有了辞职转行的心。
设计院是很好,好就好在它工资低,底薪3k,全靠绩效和作业提成;好就好在它领导抠门,热爱压力转移;好就好在它论资排辈,什么都跟年限挂钩,她每次看到黄达练的工资和年假,都差点把牙咬碎。
桑渔本科时和她关系最好的师兄叫陶程,他开玩笑时说过,环工行业根本不是朝阳行业,这行业的福利早就被老家伙们吃光了。
她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黄主任,却想起了垃圾填埋场的气味,还有她和阮漫漫、叶子博爬到十几米高的烟囱上取样的画面。
不知道如果她毕业那年,跟陶师兄去了国际环境署,或者跨行做了金融,现在又会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