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尾动物园散发着动物的粪便和废水的混合味,动物们的笼舍也都很小,隔着生锈的铁栅栏,能看到里面的水泥地上都是常年累积的粪便和食物残渣的黑泥,便都是潮湿的,墙壁也难免发霉。
听到有人来的声音,动物们大都靠近了栏杆,好奇地往外面看。
师太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每天也都有认真打扫,不知道这个味道……”
桑渔安慰她:“没有设备,人工打扫得再认真,也难免有味道的,动物消化道内残余的物质会挥发臭味,而且早年的设计考虑到动物保暖,通风差,味道就会难闻。”
镇长也道:“师太你就放心吧,这次的项目也会更换动物园的基础设备,笼舍都会重修的,什么通风、污水、臭味都会搞好的。”
“现在没有多少动物了。”师太的声音有些低落,“我老了,他们也老了,福珠珠是以前那只很出名的七条腿残疾小猪,活了14岁去世了,松松是一只小松鼠,它被高压电线电伤了腿,被人送到园子里,只活了5岁,芝麻是一条蟒蛇,现在去了山洲动物园,石头是一只猕猴,一直陪着我,我得养它老,它不仅年纪大了,品种也普通,去了大动物园肯定没人照顾它,要是有人欺负它,可怎么办?”
桑渔他们跟着师太走过一个又一个的笼舍,比起动物园,更像一个家禽养殖场,都是飞来飞去的母鸡、鸭子,还有豪猪和一直跑的小土狗们。
一只孔雀扑棱了两下,冲向了桑渔,桑渔吓了一跳,结果,它在她面前开了屏。
众人大笑。
师太抓住一只乱跑的母鸡,慢慢说:“我也知道味道臭,政府也让我关掉动物园,不是我不肯配合,我是心疼,它们年轻的时候都卖力赚过钱的,人不能没有良心,动物很单纯的。”
桑渔看过资料,环保局一直收到周边村民的投诉,味道臭,污染严重,两年前就想让师太关掉园子,也有考虑过执法队强制执行,但是,大家都想找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师太对这些动物付出了真心。
她笑:“它们都很乖的,吃的不多,现在没有游客了,正好跟我一样养老。”
她把自己的存款和庵子的香火钱都花在了这些动物上,好在还有一些爱心人士的捐赠,才能勉强维持动物园的基本运转,她每天负责打扫笼舍、锄粪便、喂养动物,这几年把大型动物都卖给了山洲动物园,她留下了老弱病残,又断断续续收养了一些流浪动物。
早年政府想让山洲动物园接管这些动物,但是师太不放心。
而改造糖尾动物园,又是一个不小的项目,得拉人投资,又得吸引游客,扶持糖尾经济,今年终于开启了项目,几方联动,糖尾镇的华侨投资,扶贫办牵头让村委会负责组织,试图重启糖尾公园的千禧年辉煌。
负责人说:“咱们啊,打的就是一个情怀,糖尾去年也在搞农家乐旅游,附近有漂流、采摘果园、钓鱼的,再顺便看看老动物园嘛,就是这个臭味,这个污水得好好搞。”
桑渔要去看化粪池和污水泵站加药装置、控制柜的设施,几人路过了一只矮脚马的笼舍,一身棕色的毛,小小的,很可爱,它看见师太,就探出头来,摇头晃脑的,要让师太摸它的脑袋。
桑渔看见它的前腿,是一截义肢。
“别看它小,它比你们都大,33岁了,小小老家伙。”师太笑着说:“我都老了,根本没想动物园怎么再辉煌,就想他们健健康康,前面有只30岁的火烈鸟,没腿,飞不起来。”
叶子博跟在后面拿相机拍设备的照片,阮漫漫则是负责记录。
夏桑渔对设备做了基础的检查,发现因为没人维护,基本都不能运行了,笼舍的污水也根本达不到排放标准,要先取水样回去测试水质情况,处理量和设计规模又是多少。
她让叶子博去问设施承接方的改造目标:“你跟漫漫一起去吧,问他们最后会建多少笼舍,每间日均冲洗量设备出水多少升,预计园区游客最高峰是多少,还有人工湖取水样。”
谢骏见夏桑渔踩着雨靴,披着雨衣,戴上安全帽,下了黑漆漆的污水坑,设备的地面沉淀着黑泥,厚厚的一层,臭气扑鼻,她在查看设备。
谢骏也是桑渔的小学同学,他自己当兽医的,工作环境也没比这好多少,只是,他看着白皙的桑渔弄得脏兮兮的,不免唏嘘。
他的肩膀撞了一下身旁的商陆:“你从国外回来,是不是很难适应今天这脏臭环境?听说你之前在高端私立医院工作,早上谢谢你了,帮我来看石头的牙齿,国内几乎没有动物牙医,也就几个大城市有动物齿科研究中心,咱们山洲,想都别想。”
商陆笑了一下:“不是帮你。”
谢骏根本不信:“难道你帮夏桑渔啊?你们都多久没联系了。”他没当一回事,“我就是没搞懂桑渔,她人漂亮,学历高,想找个什么工作不容易啊,非要来做这个,脏臭穷,第一次见她这样,我还有点女神陨落的失落感,他们都说,读书再高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三千工资,吃住家里混日子。”
商陆脸上表情没有多大变化,语气却淡了一些:“你失落什么?”
“啊?”谢骏没明白。
然后,他就听到商陆对他开炮:“她能干三千的活,也能赚三千万,你一个一辈子都得干一百块给母牛接生的人,失落什么呢?”
谢骏委屈得都要掉小珍珠了:“商陆,你你你……怎么这样?我给母牛接生的时候,你你你还鼓励我,还给我发了《万物既伟大又渺小》的书,告诉我农村兽医的治愈和温馨,我还给你发了刚出生小牛犊亮晶晶的眼睛,你说很感动,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这个万恶的资本主义走狗牙医。”
商陆却没再理他,还把两人撑着的伞拿走了,让他淋雨。
谢骏去看商陆,见他已经走到了泥坑边上,他说:“夏桑渔。”
他叫她的名字,总是连名带姓的。
“我拉你。”
桑渔戴着红色的安全帽,外面又挂着雨衣的帽檐,雨水打湿了她的碎发,湿漉漉地粘在了脸颊上,她狼狈地裹着黑色雨衣,淌着过大的雨靴,把手伸到了商陆的手上,她擡起头,朝着他笑,睫毛上挂着雨珠,鼻头微红。
她是天生的白皮,因为冷,反倒显得越发亮。
谢骏从学生时代就知道桑渔有多好看了,但是,他刚说完为女神失落,这一瞬间,却觉得她比以前更漂亮。
下午三点多,几人才从糖尾动物园离开,下山的时候,桑渔看到了半山公园里荒废的鬼屋,以前门票10元一张。
谢骏说他小时候有多害怕里面披头散发的阎王爷。
桑渔刚刚都听到了谢骏在背后说她,她笑了一下:“你这种专门说人坏话的,是该害怕的。”
谢骏心虚:“我是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啊。”
夏桑渔笑:“我还觉得你可以开个宠物医院呢。”
谢骏:“……”
商陆语气淡淡:“有梦想当然是好事,但也要懂得什么时候醒来,来看看真实的世界。”
“当一个年轻人苦读五年之后,迎接他们的热忱与知识的,只是一个冷漠的世界。”
桑渔接着说:“能找到一个工作就该偷笑了,谢兽医。”
谢骏:“请callme,谢医生。”
桑渔不久前才看的剧版《万物生灵》,去年看的原著,她也喜欢这两句话,简直就是选了天坑专业的人的万能心灵鸡汤。
师太站在山脚跟他们告别,一只小黄狗也跟着她屁股后面,摇着尾巴下山了,她们身后的半山上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庵子,上个世纪收养过好多被抛弃的女婴,送她们上学。
桑渔忽然有一种,她们停留在了那些令她怀念的旧时光里的温暖感。
谢骏说:“师太,我过几天再来给动物们检查。”
这些动物因为年迈残疾,也因为身处在不达标的笼舍中,多数患有呼吸道、消化道的小毛病。
谢骏把自己的桑塔纳钥匙给了叶子博,让他开车送阮漫漫,自己则和商陆一头钻进了桑渔开的车里。
桑渔觉得自己会被夏桑纯追着砍,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换了鞋子,脱了衣服,但身上的那股臭味并没有消散,在车内闷得有些难受。
她开了窗通风。
谢骏还在想今天那只矮脚马和火烈鸟:“矮脚马的前肢被游客骑坐骨折无法修复,才做义肢,这骨折……火烈鸟是被人工污染的水腐蚀了腿……”
他低头就打开搜索软件,百度治病。
桑渔默了默:“你别让师太知道,谢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