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也不会将答案宣之于口。◎
“今年的三好学生获得者——恭喜我们的高山遥同学!”
讲台上的老师一脸欣慰的笑容,同班同学投来艳羡的目光。
教室中掌声雷动,系着红领巾的高山遥巍然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一脸意料之中的骄傲和镇定。
他从出生起,便是天之骄子。
“拜拜!”
“拜拜!”
放学时间的私立小学门口,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汽车。
高山遥在同学簇拥中走出校门,挥手和朋友们告别。年轻的男司机从乌黑油亮的进口豪车上下来,一路小跑着为他弯腰打开车门。
高山遥习以为常地坐上豪车后座,背对着身后羡慕的目光,拿出书包里的随声听,用耳机堵住了窗外的所有喧嚣。
汽车发动引擎,渐渐驶离原地。
他回到家,只有佣人迎接。父母还未回来,哥哥也还在学校。
他把书包里刚发下来的满分试卷放在进门就能看到的茶几上,然后抱着书包回了自己卧室做作业。
在巧克力都还不是很常见的年代,他已经用上了父亲从德国带回来的万宝龙钢笔。
他用这只钢笔答出许多张年级第一的试卷。
升旗手、三好学生、年级第一、短跑第一、跳高第一……他延续发扬了哥哥的优秀,成为比“别人家的小孩”更加优秀的孩子。
他的人生,好像很早以前就注定了。就这么一直,一直行驶在旁人无法触及的康庄大道上。
他的每一天,都行驶在固定的轨道上。
早上五点,起床晨读英语,预习功课。
早上六点,喝一杯牛奶,吃一片面包。
在学校里,认真听课,仔细做题,课间应付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同学。放学后,再继续未完的课业,参加课外学习,等待父母和哥哥回家。
他努力不坠高家之名。
因为父母和哥哥是他的骄傲,所以他也想要成为他们的骄傲。
中考结束那天,他在考场门外意外见到了去外地念大学的殪崋哥哥。身体比理智反应得更快,一直对那些需要家长接送的学生嗤之以鼻的高山遥,惊喜地跑向哥哥,一把将他抱住。
“恭喜小遥,中考结束了。”高山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哪怕只是站在哥哥身旁,高山遥心中也充满了骄傲。
他的哥哥,温和有礼,读书时一路名列前茅,就连相貌也清俊过人,走在路上,总会引来少女的侧目。
在同学们将三井寿和流川枫视为偶像的年纪,高山遥的偶像,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擅长的哥哥。
那天,哥哥说要送他考完中考的礼物,让他自己挑选。
他没有去商场,他的限量版球鞋、名牌手表已经够多了。一种心血来潮的冲动,让他将哥哥拉入路边一家挂着粉色招牌的宠物店。
那些毛茸茸的小猫小狗,隔着一层玻璃,或摇尾巴或喵喵叫,热情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店主看出他们衣着不凡,笑容格外亲切。每一只高山遥眼神扫过的小猫小狗,店主都主动拿出来任他挑选。
那些被掐着后脖提起来的小动物,让高山遥有一瞬的不舒服。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小遥。
它脏兮兮地趴在玻璃房的最下面一层的角落,眼睛上还沾着眼屎,鼻子上也有分泌物,原本雪白的毛发干枯打结,屁股上的毛还有黄色的污渍。
真可怜啊。
他对这只唯独不对他曲意逢迎的小狗产生了同情。
“它生病了吗?”高山遥问。
“啊,这只是生病后被人遗弃在这里的。我看它可怜,喂了药治来试试。”店家堆着笑容,“还是看看别的吧,这只萨摩耶怎么样?雪白雪白的,在这里很少见呢!”
最终,他选了那只被遗弃的小狗。
哥哥选了一条小蛇。
他们分别为对方的宠物取名为他们的小名。
那时候,他从不怀疑,他们会是永远的好兄弟。
他从未想过,这是他人生脱轨前的最后一段时光。
两个月后,父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殴打母亲。
当母亲摔倒在地,一脸惊惧地哭泣时,他冲了出去,充满男子气概地伸开双臂,挡在母亲面前。
他没想到的是,父亲看他的眼神,充满厌恶和冰冷。一向疼爱他的父亲,竟然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狗杂种,滚开!”
这三个字,比让他流出鼻血的那一巴掌威力更甚。
那天晚上,哥哥连夜买了飞机票赶回家。
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
但是高山遥在反锁的房间里等了一夜,始终没有等到哥哥的敲门声。
他悄悄打开门,发现家里灯火通明。佣人全都被遣散,家里安静异常。他赤着脚,轻手轻脚走到向传来谈话声的书房。
在书房门口,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
高山遥趴在门缝上,看着父亲红着眼眶坐在书桌前,撑着额头,神色凝重。而哥哥,就站在父亲身旁,轻拍着父亲的肩膀说着安慰的话语。一脸做错了事表情的母亲,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局促地说着为自己开脱的话语。
当哥哥将母亲的手拉到父亲面前,覆在他手掌上的时候,父亲看了一眼哥哥,手指蜷缩了起来,但并未缩走。
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不是。
所以他才被遗忘了。
天黑了,又亮了。
世界不会因为谁而停转,哪怕谁的心灵已然崩塌。
第二天,似乎一切如旧。
父亲和母亲各自外出上班,他们各有各的家族企业,从一开始,便不存在什么爱情。
父亲受伤的,只是身为男人的骄傲。
他等着父母或是哥哥来和他对话,关于他自己。但是,无论是谁,都没有再来找他。
他用蹩脚的手段来吸引他们的关注。
他不再做家庭作业,不再按时上学,不再参加课外才艺学习。他逼迫同学把书包放地上,腾出空间给他扔垃圾。他拿油性笔往前桌的白色羽绒服上涂鸦。用剪刀将和自己作对的男生的头发剪成狗啃式。
又一次大考,他的成绩排在年级倒数。
老师给家里打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和老师说了什么,只是老师从此看他的眼神,也带了点同情。
父亲和母亲,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常。
因为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谁也不用给他一个交代。
父亲拒绝和他视线接触,努力装作他是一个长了脚的空气。
在外人在场的情况下,父亲才会演出几分从前的样子,笑着叫他“小遥”。虽然旁人不明所以,但多少察觉出了父亲对他的感情变化,他和哥哥的待遇,不但在家中分化,就连家外面,也逐渐开始分化。
父亲总是满面笑容地和哥哥站在一起,而宾客朋友们不再主动向他打招呼。曾经殷切的朋友,也都远离了他的身边。
极少数时候,妈妈会给他一丝他们彼此都明白的温情。妈妈对他怀有一丝愧疚,但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在书房里听见的“年轻时犯的一个错误”。即便有着那么一丁点的愧疚,为了不让父亲以为这是前情未了,母亲在父亲面前,采取了和父亲一样的态度。
哥哥或许是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偶尔眼神接触,高山遥都能从中捕捉到一丝怜悯。即便是混杂在九十九分的关切里面,那仅有的一分,也是怜悯。
那怜悯,刺得他遍体生痛。
很多彻夜不眠的夜晚,高山遥都曾想过,母亲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那个多年前就已经被辞退的保镖。
如果爱过,怎么能够放弃他,如果不爱,又为什么要生下他。
还有父亲——难道血缘,真的胜过一切吗?
哪怕他心中承认的父亲,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
最后,还有哥哥。
想要粉饰太平的哥哥,比从前更加优待他,那种处处为之的特意优待,本质是清楚彼此已经不在一个阶层,从高处俯视下来的施舍和关照。
自以为是的施舍。
他的骄傲奄奄一息,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变成一把把尖刀,反复将他扎透。
不过半年后,他的父亲就彻底厌烦了他故意惹出的众多麻烦。
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一个寻常的早晨,他和他的小遥被打包送往了偏远的三川县。
他甚至没有见到父母一面。
当他在车前错愕地擡头看向独栋别墅时,对上的只有哥哥在玻璃窗后不忍的眼眸。
不忍,那就做些什么啊!
但高山寒什么都没有做。
他几乎是愤怒地瞪着躲在玻璃窗后的高山寒,就这样还能给人当哥哥吗?
啊——他在那时忽然醒悟。
原来,他们已经不算什么兄弟了。
在那个早晨,一直被他藏在心底的嫉妒,掀翻了压在上面的理智,从心脏里蓬勃生长出来。
还是那辆车,还是那个司机。
一切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东西被打包扔出了高家,陪伴他的,只有一条名叫小遥的狗。
真可怜啊。
这一次,他对自己说。
名为嫉妒的荆棘,盘踞在他心房上,旺盛成长着。
直到遇见解扬,开出罪恶之花。
“高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解扬啊?”
有无数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但他从未真正回答过。
他永远也不会将答案宣之于口。
在消息蔽塞,居民贫穷的三川县,他进一步放纵自己堕落。
在冯小米和陈皮的助推下,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从一开始的被呛出眼泪,到整夜整夜地坐在窗台抽烟,从租的房子里看出去的天空,比在家时看见的更黑,更寂静,更孤单。
唯一在闪的星光,是一名叫做唐柏若的女孩。
在不合宜的时间,不合宜的地点,他对上了一双纯洁忧郁的眼睛,心头没道理地一跳。
他自己也讲不明白道理,回过神来,已经走到那女孩的身后坐下。
只是一点点不寻常的情绪,他并没有放在眼里,那个叫唐柏若的女孩,一开始也没有在他心中留下更多的涟漪。
但的确是因为唐柏若,他才注意到了一个叫解扬的少年。
他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学习优秀,运动全能,老师喜欢,同学爱戴,在班级里如众星捧月。
除了家世。
“诶,你们知不知道,解扬不是他老爹生的!”
“啊?怎么回事?”
“他妈生病把脑子烧坏了,走丢过几次。有一次走丢之后就有了解扬,他和他老爹根本就不是亲的!”
“真的假的?!这么劲爆?”
“当然是真的了!我们村的人都知道!”对于自己的情报,冯小米一脸骄傲地挺起胸膛。
烟雾缭绕的台球室里,冯小米说得火热,唾沫四溅。穿着校服的听众们则一脸吃惊。
“原来是个野种!亏了学校里还那么多女孩喜欢他!”
“我们班花好像也对他有意思,他们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吧?”
“他老爹每次来参加家长会都一脸得意,根本看不出不是亲生的!”
“他命好呗!”冯小米嚼着槟榔,一脸成为人群焦点的得意神色,“他老爹和大哥都把他当亲的一样养,反正换我肯定做不出来,我才不会养和我没关系的小杂种——高哥,你去哪儿?”
高山遥从破破烂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无聊,走了。”他头也不回。
后来,有人说他故意针对解扬,是因为嫉妒班花对解扬的青睐。
他默认了那些猜测。
他永远——
永远也不会将真正的答案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