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戏即将开场。◎
原野靠在座椅上,单手掌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的红绿灯。
眼下正值下班高峰期,十字路口上车水马龙,就连路边的行人也神色匆匆。
一部黑色的诺基亚在车载支架里亮着微光。
电话接通后,原野开口:
“妈,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需要我带什么?”
“饭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直接回来就行。”母亲打趣道,“下午的课是什么时候?可别因为这个迟到了——”
“你放心好了,我来得及。”
“那可说不好,你这孩子,就和你爸一个样。”
原野不爱听这种话,不耐烦道:
“我还在开车。没事就先挂了。”
“好好好——”
原野挂断电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空闲的那只手给车载CD机换了一张国外的摇滚唱片。
轰炸般的摇滚乐喷薄而出。
当红灯转换为绿灯,原野踩下油门一马当先冲出。
二十分钟后,他打开家里的防盗门。
鞋柜里仅有一双男士拖鞋,原野取出换上。围着围裙的母亲还在厨房里忙碌,桌上备好丰盛的家常菜,他早上定的生日蛋糕也已摆在餐桌中央。
“原原回来啦?你先休息一会,这锅排骨汤还得再熬十分钟。”
母亲刚说完,一回头,原野已经踏进厨房。
“我帮你。”
“帮什么帮?出去看会电视,别来厨房里添乱。”
母亲一把将他推出厨房,宝贝似地守着那锅热气不断的排骨汤。
原野无可奈何,转身走向客厅。
二室一厅的房子里静悄悄的,远离了母亲所在的厨房,就像远离了尘世的人烟。
客厅年久失修的沙发失去弹性,一坐下就能感受到沙发布下僵硬的弹簧。原野掏出烟盒和火机想要点燃,却在擡头后和父亲威严的目光狭路相逢。
父亲身着警服,佩戴绶带,擡头挺胸站在金色的相框中。
相框下方的玻璃柜中,满满当当的都是父亲当年获得的荣誉。
数不尽的荣誉和只能在照片里看见的人,两者搭配起来,让原野感到一股讽刺。
对尼古丁的渴望瞬间就被一股烦躁压下,原野没了抽烟的心思,将烟和打火机都扔到茶几上。
他打开电视机,胡乱调着频道。
新闻上岁月静好,别说本市,就连整个省内都很久没有出过恶性事件了。考入警校后,原野听老师们讲了许多办案中实际遇到的事情。
电视剧是电视剧,现实是现实,惊世骇俗的大案子有是有,但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争执。
有些危言耸听的报案人,他们为了得到公权力的撑腰,会在事实基础上进行各种润色,以达到自己不可明说的目的。
比方说,捉奸的妻子为了取得丈夫出轨的合法证据,会打电话报案举报丈夫在某个酒店□□;饭店老板为了破坏竞争对手今晚的大单,明知对方后院里种的是虞美人,却要以怀疑对方种植罂粟为由电话举报……这样的事,原野已经听说过不少。
他的前辈们告诉他,不可轻信一面之词。
同时,他的人生经验也告诉他,那个在派出所门前犹豫不决的女孩,没有说谎。
这令原野感到困惑和担忧。
排骨汤似乎炖好了,母亲还像对小孩子那样招呼他:
“原原,快过来坐好。”
原野中断自己的思绪,起身走向餐桌。
母子两人先后落座,原野拆开蛋糕包装,亲自给母亲插上生日蜡烛点燃,庆祝她的五十岁生日。
说着不用不用,母亲还是笑容满面地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望?”原野问。
“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愿望?”母亲笑道,“我啊,就求你平平安安。”
“求我平平安安,还让我走老爸的路?”原野神色淡淡。
母亲知道他在意指什么,但她只是毫不在意地说:
“你爸那是极少数情况。”
她夹起一个排骨,发现有脆骨后,马上夹给了爱吃脆骨的原野。
“能够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像你妈这样的平民百姓——当上警察,多光荣呀。”她与有荣焉道。
原野决定看在今天她生日的份上,暂时不与她顶嘴。
因为是午休时跑出来的,原野没有太多时间,陪着母亲吃了一块蛋糕后,他就重新换上了外出的鞋。
“路上开车慢点。”母亲一直送到门口,“剩的菜还多,晚上一定要回来吃饭。”
“知道了,你回去吧。”原野说。
“那我回了啊。”
母亲在他面前缓缓关上防盗门。
“妈——”
“啊?”门扉一霎停住了。
“……生日快乐。”
母亲笑逐颜开。
“知道了,你这孩子,快去上班吧。”
看着她逐渐花白的头发,那一瞬间,原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想问一问,这些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她就没有怨过毫不犹豫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他人的父亲吗?
丝毫都没有吗?
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因为他不想戳破母亲好不容易编织出来的谎言。
原野转身离开。
返回警校的途中,毫无疑问又是上班高峰。
原野从父亲手里继承来的老桑塔纳在车流中艰难地往前挪动。他被堵得心烦意乱,皱着眉望向窗外,视线突然定格。
盛世嘉豪大酒店,金光璀璨的七个大字在豪华的门庭上方闪烁。
两个身穿西服的侍者腰杆笔直地站在门前,恭候着前来消费的贵宾。
“我叫解忆,今天包括我在内,一共会有九个人被绑架。如果你想阻止这一切,就来盛世嘉豪大酒店找我。”
原野不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女孩破釜沉舟的眼神,让他不由怔住了,直到她在派出所门前坐上一辆出租,他才反应过来追出去。
载着女孩的出租已经消失于人海。
涉及九个人的绑架案,如果是真的,江都市近二十年来的特大绑架案都要为其让道。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警方出警。
原野想起那女孩试探的神情,是真的没有证据,还是另有隐情不愿意说?
以现在的社会安定程度来说,发生那女孩口中的案件只有0.01%的可能。既然对方没有选择报案,那么当做狂言乱语才是明智的选择。
原野用了三分钟劝说自己保持冷静,却在途径盛世嘉豪大酒店入口时,只用了一秒钟时间动摇。
这是九条人命。
“……真他妈中邪了。”
一声自言自语,方向盘猛转,原野开着黑色桑塔纳转入酒店入口。
……
“请问您有预约吗?”
大堂经理站在解忆面前。
“有。”解忆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是来参加同学会的,不过我的手机没电了,忘记了房间号是多少。你帮我查一下,高山遥订的房间在哪儿。”
盛世嘉豪大酒店是高氏集团的产业,高山遥相当于是大堂经理的老板之一,解忆故作熟稔地提起高山遥,就是为了让大堂经理将她误认为是同学之一。
“您是高总的同学?”大堂经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热切了许多,“高总用的是私人宴会厅,请随我来。”
大约是解忆的眼神真诚无害,大堂经理没有怀疑,带着解忆走入电梯。
刷了工作牌,按下最高一层数字八后,电梯门缓缓向着中央关闭。
顺利进入电梯,解忆垂下眼,用右手悄悄碰了碰兜里的东西:一把捡来的经常出现在钥匙扣上的小折叠刀。就在此时,一只手伸了进来,卡住刚要关闭的电梯门。
危险的行为让大堂经理瞪大眼睛。
电梯门受阻重新开启,留着寸头的年轻男人一个箭步跨了进来。
“就算生我的气,也用不着一个人去同学会吧?”
原野单手插着裤兜,吊儿郎当靠在电梯壁上,眼神不着痕迹地飘向电梯按板上的数字八。
帮手来了,尽管还不知道这帮手的深浅,但解忆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松。
“我没生气,是手机没电了。”解忆说。
“没生气就好,上次是我错了。”原野咧嘴笑道。
解忆回避他的笑容。
大堂经理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完全相信了他们编造的身份。
叮的一声,电梯门慢慢打开了。
八楼到了。
解忆走出电梯,一脚踩在花纹繁丽的厚地毯上,仿佛踏上了棉花。
大堂经理微笑着在前方为他们引路。
穿过宽阔的走廊,大堂经理在一扇双开的厚重大门前停下脚步。
“高总他们就在里面。”
她笑着推开半边门扉,解忆沉下气,迈入谈话声戛然而止的宴会厅,在她身后,原野跟着走了进来。
坐在主位,身穿白色西服,梳着大背头的人应该就是高山遥,他满脸诧异地望着突然被放进宴会厅的两人:
“这是谁?”
大堂经理一愣,看向解忆和原野:“这……这位女士说是您的同学,受邀来这里参加同学会……”
无视周遭惊诧或困惑的目光,解忆径直走到唐柏若的身边,直视对方没有波澜的眼眸。
“我是来找你的。”
“什么意思?这人是谁?”高山遥紧皱眉头,目光在解忆和唐柏若身上来回穿梭。
在和解忆的漫长对视过后,唐柏若移开了目光,似乎妥协了。
“我的朋友。”她说。
高山遥眼中闪过迟疑:“……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一起吃吧。”
大堂经理见事态平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宴会厅。
解忆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着自己的小腿,低头一看,是只雪白的马尔济斯,头上扎着小马尾,四只脚蹬着LV经典花纹的雨鞋。
“高小遥!回来!”高山遥一声呵斥,小白狗快乐地跑回了高山遥脚下,后者腰一弯,将它抱到腿上。
解忆不客气地在唐柏若身边的空位坐下,一直在角落旁观事态的原野此时才走了出来。
“哈哈,实在是不好意思。”原野站到解忆身边,拍了拍她的椅背,“这是我女朋友,她和她闺蜜前两天吵了架,一直放不下面子和好。明天我们就要出去旅游了,所以才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凑在一起把话说开。”
原野像是感觉不到桌上僵硬的气氛一般,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端起茶盏,神色爽朗道:
“打搅了各位,我以茶代酒,赔个不是。”
原野端着茶盏,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很有股路边摊上吹酒瓶的豪放。
一杯敬完,原野在解忆身旁坐下。
除去唐柏若,圆桌前的其余人都暗自觑着高山遥的反应。
“客气了,来了就是客,何况是柏若的朋友——”高山遥摆了摆手,“倒酒。”
厅内没有服务员,但是高山遥话音落下后,离原野最近的那名宾客就从水晶灯下站了起来。
一米八几的个头,壮得像是拳击运动员,眼角已有风吹日晒的纹路,黝黑结实的右手臂上纹着青龙,看上去就是走夜路要避让的那种人。他拿起面前的分酒器为原野满上,沉默的脸上透出一股凶狠。
原野不动如山地坐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压迫。
解忆趁机观察起其他宾客。
主位上那个高山遥,穿着奶白色的高档套装,长得风流倜傥,脸颊上有一条淡淡的陈年疤痕,看上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在他右手边放着一盒进口香烟,叠放着黑色的高级打火机。此刻他单手抱着名叫高小遥的马尔济斯,一边若有所思地环视着众人,一边轻轻抚摸怀中的小狗。
这一桌人,解忆只知道高山遥是国内有名的企业高氏集团的二公子,其他人,有的瘦得像根加长牙签,反戴着一个黄色的棒球帽,一直啪嗒啪嗒地在手机上打字;有的已经四五十岁,戴着一副茶色的挂脖老花眼镜;圆桌上除解忆和唐柏若外唯一的女人,穿着真丝的洁白衬衫,两条丝带在胸前系个优雅的结,妆容精致的面庞和素颜朝天,衣着朴素的唐柏若形成两个极端。
还有眼前正在为原野倒酒的这个男人,他走近后,解忆闻到了机油的味道。男人穿着印有耐克标志的黑色T恤和黑色短裤,身上没有脏污,指甲也是干净的,但解忆就是闻到了一股常年浸染的机油味道,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这里的每一个人,单独看上去都没什么奇怪的,唯一奇怪的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受到高山遥的邀请,坐到同一张桌上。
最奇怪的是,这里还少一个人。
当男人要为解忆面前的酒盏也倒上时,原野笑着挡住分酒器。
“我女朋友就算了,她酒精过敏,一口就要发红疹。”
男人也不强求,放下分酒器,坐回自己的座位。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认识柏若的?”高山遥从圆桌对面发问,看似友好,目光却带着审视。
“我叫原野。”原野说。
“解忆。”
解忆也直说了,原野都不怕,她更不怕。
桌上其他人忽然朝解忆看了过来,就连那个一直在手机上打字的,也擡起了头。
“哪个谢?”高山遥眯了眯眼。
一种莫名的第六感让解忆下意识说谎:
“感谢的那个谢。”
高山遥点了点头,气氛又恢复了平常。那一瞬的僵直,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图书馆里认识的,听说我要来参加同学会,很羡慕。”唐柏若开口解围。
解忆附和道:“对,我从来没参加过同学会,以前的同学也没组织过。”
那玩手机的干瘦男子闻言笑了,说:“那是因为你没遇到像高总这样财大气粗,前途无量的同学。要都是一群韭菜,哪有功夫开同学会?”
“说的有道理,我带过那么多届,到今天还在联系的几乎没有。”戴老花眼镜的中年男子稳重地笑道,“隔这么多年还记得老同学,不得不说小高有心了。”
这些恭维话想必高山遥已经听起茧了,他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
“我也是好多年没见你们了,这才想要把大家聚一聚。”高山遥说,“大家别光说话了,吃菜,吃菜。这龙虾是昨天才从澳洲打捞起来的,用专机送回来的时候冰都没化,柏若,你尝尝——”
高山遥殷切地招呼着,唐柏若面色冷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高山遥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厚重的门扉忽然再次打开。
一个面容和高山遥有六分相似,只是更加成熟和儒雅的男人,坐在黑色的电动轮椅上进入了宴会厅,他的两位腰粗膀圆的保镖,自觉留在了大门外。
“你怎么来了?”高山遥站起身,脸色难看。
“听说你在这里宴请曾经的同学,正好路过来看看。”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无视高山遥脸上的敌意,温和地对众人笑着,“我弟弟在三川县读书的那几年,多亏你们照顾了。”
最后一个人也齐了。
高山寒,高家大公子,高氏集团的下一任掌舵人。
大戏即将开场。
“龙虾看着不错,原来昨天你找我要直升机是为了这个。”高山寒笑道,“正好我也没吃饭,能加入你们么?”
高山遥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高山寒也不计较,看了一眼桌上的位置,然后坐着轮椅来到原野身边:
“能麻烦你帮我挪个位置吗?”
原野起身,帮忙挪开了他身旁的座椅。让高山寒的轮椅可以顶替那个位置。
“谢谢。”高山寒彬彬有礼。
“不用。”原野重新坐了下来。
“机会难得,吃饭前我们一起合个照吧!”干瘦男人兴奋地站了起来。
“拍什么照?”高山遥皱起眉心。
“高哥,高总,体谅体谅吧!”干瘦男人一脸讨好地笑道,“我回去还要在天涯更新帖子呢,和高氏集团的两位公子吃饭,怎么的不得炫耀两天?”
“……那你拍快点。”
“好勒!”
干瘦男子如获圣旨,一口答应下来,兴高采烈地跑到解忆面前,将相机塞到她的手里。
“来来,你帮我们拍张大合影,一定要把我们高哥拍清楚,别搞错了啊!”
解忆还没得来及说话,干瘦男人已经跑回高山遥身边,狗腿子似地蹲了下来,特意与坐着的高山遥平齐。
解忆看了眼手中已经开机的相机,起身退后两步。原野也十分自觉地离开了桌子,站在她身边以免入镜。
她将右手拇指放到快门键上,慢慢将相机举至眼前。
相机屏幕的四条边框,像是量身定做的囚牢,将神态各异的八个人围了起来。
唐柏若垂眼看着面前的茶盏;高山遥神色不快,抿着嘴唇直视镜头;干瘦男子咧着一口黄牙,故作亲密地靠在高山遥椅子上;打扮时尚的女子撑着下巴,微笑看着镜头;有机油味的男人皱眉看着镜头,似乎随时都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中年男人取下了茶色的老花镜,面对镜头露出老成持重的笑意;一个穿着动漫连帽衫的男子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百无聊赖地摆弄面前小小的筷枕;高山寒正在调整电动轮椅的高度,眉头微蹙。
解忆迟疑片刻,按下快门。
拍下他们人生的最后一张照片。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说男主名字不好区分,就换了个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