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天寿帝带着随行人员摆驾回京。
除了乌宝的韭菜徒长了以外,梧桐宫一切照旧。
怜贵妃变成了穆才人,她送来的十名宫人很识时务,纷纷自请调离梧桐宫,其中尤以大黑最为积极。
好好的美貌宫女,因为连扎一个多月的马步,走的时候下盘有力,腰粗胯宽,连宽松的襦裙都掩饰不住膨胀的下肢。
随着立秋那几日热过,接连几日的阴雨,气温骤然降低。
梧桐宫的宫人都换上了秋日的宫装,一片温暖的栗色。用完早膳后,秦秾华坐在妆镜前,从宫女所端的木盘中拿起一对珍珠耳饰,放在耳边比了比。
铜镜中已看不见少年身影。
和前几日一样,秦曜渊进完早膳后便不见踪影。她心中虽有疑问,但按她性格,只会自己观察推理,绝不会开口质问。
华学近日已经放了授衣假,家中有田的学子纷纷回家务农帮忙,他不需上学,每日早出晚归的究竟在做什么?
见友人?
称得上友人的同龄人都在宫外,宫内谈何会友。
见情人?
……暂时不能刨除这个可能。
但若情人是普通宫女,为何不和她说明,央她把人要来也好日夜相见?
以他的性子,看上谁,必要整日黏糊,除非,此人身份不一般,关系不一般。
嫔妃?
太妃?
……总不会是天寿帝罢?
秦秾华赶紧掐灭这个可怕的想象,进入下一环推理。
最后一个可能于她而言,比前两个更难接受。
非是为情为义,只是单纯有了异心。这一可能最现实,也最有可能发生。
乌宝一跛一跛走进殿中,躬身禀报。
“回禀公主……昨日潜入摘星宫废墟的宫人回来禀报,九殿下确是入了摘星宫地道。”
如此……还不如他爬上天寿帝的屋顶偷看。
“因为怕被九皇子发现,我们的宫人没敢跟入地道,直接回来禀报了。”乌宝道。
“地道封死了吗?”秦秾华问。
“回公主,出口那端派了专人看守,确实是封死了。”
“……知道了。”
知道了,究竟知道什么了呢?
乌宝擡头,脸上浮出不解。
他先看向公主,公主坐在妆镜前,从结绿手中所托木盘里拿起一对珍珠耳饰,神色如常地戴上了。他又看向一旁的结绿,后者朝他摇了摇头。
乌宝低眉敛目,无声地退出了寝殿。
秦秾华看着铜镜中耳垂上的珍珠耳饰,心里想的却是宫城另一端的摘星宫。
摘星宫已成废墟,出口也已堵死,他在摘星宫能做什么呢?
秦秾华百思不得其解。
吸取了上一世的教训后,她一直未给秦曜渊请封号求开府,怕的就是他自己翅膀硬了想要单飞。如今是怎的,历史又要重演?
大约是心中有事的缘故,她迟迟不能进入工作状态。
在书桌前看了一会案牍,她以手撑腮,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四条窗框,包围银针般的蒙蒙雨幕,掉光了叶子的泡桐树在风雨中摇摆。
若所见即世界,她的世界便只有眼前这似是无穷无尽的细雨了。
她一边想着无甚重要的琐事,一边无意识地往腿上一摸,落空后摸到自己膝盖。
她摩挲一会,终归觉得触感不对。
结绿端着新煮的一壶热茶进来,瞧见她罕见地在发呆,道:
“公主在想什么?”
秦秾华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左手也放回了桌上。
叹了口气,她幽幽道:
“……秋天来了。”
“是啊,秋天来了。”结绿顺着她之前的视线看向窗外,神色高兴:“再过几日,结绿就叫上乌宝,把树上的泡桐果子都摘下来给公主泡水喝。”
秦秾华搓了搓冰凉的指尖,提笔写下一行批语,有些心神不定。
秋天来了。
她有预感,今年的冬天,对她这具日渐孱弱的身体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
午膳,晚膳,她吃了两顿寡淡无味的药补,无比想念穿越前的麻辣火锅。
入夜后,她上床摸到冰冷床榻,皱了皱眉。
她脱了外衣,只剩亵衣上床,把自己裹成个蝉蛹后,心想:明日得叫结绿把脚炉准备上了。
去年她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用炉子的?
想必不会比今年更早。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后,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觉一个热烘烘的身体试图悄悄挤入她的蝉蛹。
秦秾华怒从心起,想也不想,一脚将人踢下床榻。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给他的胆子?
她重新裹紧被子,翻身背对床下的人。一只手探了过来,扣扣索索地想要从她身下拉起被子,她死攥着不放。
他试了一会,放弃了,从后抱住她,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过来,在她耳边道:
“阿姊,让我进去。”
秦秾华捏着被角就是不放,他扯了一会,就这么抱着她不动了。
背后透进的温度熨帖着她的身体,秦秾华不知不觉又一次睡着,这次,睡得格外沉。
等她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她裹着被子转过头,看见少年熟睡的脸庞。
被子里暖洋洋的,秦秾华再看他,又有了全新的心情。她正要把被子提到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动作大了,少年猛地睁眼,磅礴杀意将她立时锁定。
秦秾华本能一滞,提起的被子也悬在了半空。
深海般重而密的杀意在看清秦秾华后快速退潮,少年眨了眨眼,乌黑透紫的眼眸透出一抹还未睡醒的慵懒。
他搂紧秦秾华,把头埋在她颈窝里,又闭上了眼。
秦秾华把被子盖到他身上,这次他并未睁眼。她默默瞧了他一会,慢慢也睡着了。
回笼觉一睡就睡到辰初的更声响起,秦秾华再醒来后,把床上依然睡得昏天暗地的少年踢下床,照常起床梳洗。
秦曜渊先梳洗完毕,坐在不远处的罗汉床上,看着她被宫人簇拥着选衣选饰。
“阿姊,我们今日出宫罢。”
“为什么?”
镜中女子面无异色,身后的宫女正将一根幽蓝色的昙花珍珠发簪小心翼翼插入她的发髻。
秦曜渊看着她如云的发髻,视线下滑,在光滑白皙的后颈上流连忘返。
“问你呢,出宫做什么?”
镜中人擡眼瞥了他一眼,秦曜渊心里一紧,回过神来。
“……看灯。”他说:“西市今夜有中秋灯会。”
“不行。”她道:“宫里今夜也有灯会,就在宫里看罢。”
“宫外的好看。”
“宫内的也好看。”她耐心道:“宫里今夜不仅有灯会,还有家宴。要是一家人都在,唯独少了我们,你让别人怎么想?”
他磨了一会,见她仍不松口,一脸不高兴地翻窗走了。
秦秾华喃喃自语道:“……总有一天要把窗户给锁上。”
结绿抿唇笑了笑:“公主才不会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秦秾华瞥了她一眼。
“公主要想收拾九殿下,早就收拾了,还用等到到以后?”
“你倒是了解我。”秦秾华从宫女端着的托盘上选了一罐胭脂,递给她,状若无意道:“结绿——”
“嗯?”
结绿用指腹蘸取胭脂,轻轻点在她的唇瓣上。
秦秾华凝视着她的双眼,道:“我把你许给九皇子可好?”
唇瓣上的指腹猛地一抖,险些擦出嘴唇。
扑通一声,结绿满脸惨白跪倒在地。
“结绿不嫁人,谁都不嫁!结绿只愿当个老姑娘,在公主身边伺候一辈子,求公主别赶我走!”
秦秾华叹了口气,把人扶起。
“你吓得这么厉害做什么,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我要把你送进火坑呢。”
结绿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一双乌黑杏眼又惊又恐,不似作假。
“奴婢配不上殿下,还请公主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你当真对九皇子无意?”
“结绿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
秦秾华一把捂住她的嘴,不悦道:“好了!我信你就是了!”
之后,秦秾华面色如常,结绿仍有些惊魂未定,直到梳妆完毕,一向话唠的她都未再置一词。
秦秾华看似恢复了常态,心中疑惑依然未散。
如果不是男女之意,结绿为何又对秦曜渊青眼有加?
……
皇宫里的中秋灯会,华丽至极,也无聊至极。
漫长的宫道上挂满形状各异,色彩缤纷的宫灯,每盏灯上的图案都极尽想象,让肃穆的宫墙在灯火掩映下辉映成趣。
天寿帝和穆皇后结伴而行,力破皇室要对穆氏下手的传闻。
趁着众人三三两两分散赏灯的时候,周嫔亲自送来一个精美的食盒,她收下后,周嫔手里提着剩下的那个食盒,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秦秾华笑道:“我正要去向德妃娘娘问安,母妃一同前去吗?”
周嫔露出感激神色,忙点了点头。
她将周嫔带到舒德妃和福王面前,福王见着她没和秦曜渊同行,很是高兴:“阿姊留下和我们一同赏灯吧。”
“我过会还要回宫吃药,还是不打扰了。”秦秾华笑道。
福王面露遗憾,只能收下周嫔寻了个由头送上的食盒。
“周嫔如果无事,不妨和我们一道走走?”舒德妃笑道。
周嫔又感激又激动,忙不叠答应了。
秦秾华笑着看,脚步越走越慢,渐渐落在了后头。
她打开结绿提着的食盒,里面是一碟月饼,一盘姜醋香螺,还有几个精致的小菜。看得出来费了心思,也看得出来,这心思不是为她而费。
“……拿回去,你们分食了吧。”她道。
“喏。”结绿低头。
秦秾华再擡眸往前看去,她已落出了队伍,谁也没为她停留半步。
在更前方,兖王逗得天寿帝开怀大笑;周嫔紧随在舒德妃身后,目光牢牢追随福王一家。
夜风吹过秦秾华的裙摆,她收回视线,轻声道:
“回去罢。”
对宫中灯会没有兴趣的秦曜渊先她一步回梧桐宫,她回宫的时候,他正垂着一条腿坐在泡桐枝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好玩吗?”他问。
少年背后,月光皎皎。
万里疏星,他眼中却盛满星芒。
她站在泡桐树下,看着枝头上的少年,说:
“……不好玩。”
少年扬起嘴角,寒风吹动他脑后一束微卷长发,他神色飞扬,眉宇桀骜,几个跳跃间就轻巧落地,走到她的面前站定。
“逃吗?”他说:“就今夜。”
沉默许久,她道:
“……逃。”
伪装久了,有时候会连她自己都以为刀枪不入。
偶尔的时候,人之所以为人的脆弱,会像仙人掌上的尖刺一样,突然出现,刺她一下。
让她想起,原来自己还是个人的事实。
她并非无所不能,并非刀枪不入,但她必须装得无所不能,刀枪不入。
这便是为君之道。
二人乘了马车出宫,守门的侍卫见了长公主的牌子,并未过多盘问。
西市刚过了中秋灯会,临街商铺已经有一小部分收走了装饰用的灯笼。
即便如此,街上依旧人山人海,摩肩擦踵,走商叫卖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叫人难以想象两日前的中秋当日又是怎样一番盛况。
秦秾华戴着帷帽走在街头,在许多戴着帷帽出行的女子间并不显眼,然而走在她身旁的秦曜渊身量出众,容貌出众,一双黑中带紫的眼眸寒星般清亮,走在人群中十分打眼。
为避人耳目,秦秾华在路边小摊处,拿了个龇牙咧嘴的狼面具要他戴上。
他嫌狼面具凶恶程度不够,嫌弃道:“我要恶鬼面具。”
秦秾华不管三七二十一,踮着脚强行给他戴了上去。
“什么恶鬼,你就是小狼。”
秦曜渊虽未说话,但面具底下透出的眼睛充分地表达了他的不满。
“……你也要戴。”
他不由分说取下她的帷帽,代之以摊位上的一张白狐面具。
“多少钱?”他看向摆摊的老人。
老人拘谨道:“二位是宫里的贵人吧?小老儿以前远远见过一眼……这两个面具要不了什么钱,二位直接收下吧。玉京地龙翻身的时候,小老儿一家还领过公……贵人的粥呢。”
“老丈的面具做得精巧,我很喜欢。”
秦秾华笑了笑,正要从荷包里掏钱,身边人已经递了一块碎银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几个铜板足以,这太多啦……”
老人惊慌摆手。
“给你就拿着。”
秦曜渊把碎银扔进老人怀里,拉着秦秾华往大道前方走去。
“我的帷帽……”
“回来再取。”
少年独步前方,气质锋利肃杀,如一把出鞘长剑,肩宽腿长的优越身量让他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头也不回,紧扣着她的右手却没分毫懈力。
“渊儿,你到底要带阿姊去哪儿?”她问。
“看灯。”他道。
入目所及的都是灯,而他视若未见。牵着她在笑容不断的人群中逆行,往人烟稀少的方向径直而去。
他要看的,究竟是什么灯?
道路一边的高层阁楼里,醴泉按住正要发射信号弹的钩蛇。
“干什么?没见着长公主都要被他带出城了吗?”钩蛇不满道。
“长公主还没发信号。”
醴泉目不转睛看着逐渐远离人群的二人。
“公主就要被带出城了!”
醴泉面不改色,沉声道:
“……再等等。”
“他身上可有一半异族的血统!谁知道私底下有没有勾结乌孙——你就这么信他没安坏心?”钩蛇不可思议道。
“我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醴泉道:“公主此刻还信他。”
醴泉在楼台边站直身体,冲另一栋楼上的护卫打了手势,转身往外走,继续追踪二人远去的踪迹。
西市举办的灯会有多热闹,西市之外就有多冷清。
不知不觉,秦秾华耳边只剩彼此脚步落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
天门街上空无一人,清冷月光铺洒宽阔街面,一盏熄灭的灯笼在屋檐下随风飘摇。
秦曜渊松开她的手,转身对她说道:
“闭眼。”
秦秾华迟疑地闭上眼。
他的脚步声先是远去,再是靠近,重新停在她面前。
“可以睁眼了。”
她睁开眼,一盏天灯出现在她眼前。
雪白纸面上绘着一个手执书卷的女子。虽然笔触稚嫩,但她依然从那并不高明的笔法中瞧见了他的专注与悉心。
那与她相像的画中人,其神采,胜过她千分万分。和画中人的容颜无关,只取决于作画者充满感情的一笔一划。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她问。
“半个月前就在画了……一直不满意。”他说着,炫耀似的举起手中天灯:“灯也是我自己做的,摘星宫地道里,现在都是我扔的废灯。”
秦秾华愣住:“你在摘星宫地道里,为的是做天灯?”
他从灯上收回视线。
“不然呢?”
白狐面具后的凤眼和恶狼面具后的星目相对,世界倏地安静了,微凉的夜风翻弄着二人的衣边,远处,西市的灯会进入**,无数耀目的天灯升入夜空。
天地无声,风月无边。
少年递来天灯,她下意识地接住了。
天灯上残留着他的温度,似火,炙烤着她不安的内心。
不然呢?
她曾以最卑劣的恶意去揣测他。
即便冲动之下随他出宫,她也不忘安排控兽处把守各个要道,一路武装随行。
揣度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她心安理得,但切开一颗坦荡真诚的心,却使她感到愧疚不安。
他准备充分,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灯芯。
秦秾华仍不死心,问:“……宫门处无人通报你出宫,你是怎么把天灯带出来的?”
“走空路。”他头也不擡,理直气壮道。
秦秾华哑然。
灯芯点燃,他吹灭了火折子,待其慢慢膨胀后,鼓励地看向她:“松手吧。”
天灯在她手中鼓胀,她迟疑地松手,绘着人像的天灯摇摇晃晃,在温柔的夜风中逐渐升入夜空。
一只手悄悄握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
她的肩膀撞上少年开阔的胸膛,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生辰快乐,阿姊。”
秦秾华一愣,下意识擡头:“可是……明日才是我的生辰。”
“但是今夜可以放灯。”他说。
莫名其妙的,秦秾华提前一日过了生辰,最莫名其妙的,她竟然接受了这个理由。
她双手合十,闭眼在心中许下生辰愿望。
“你许的什么愿望?”他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告诉我就会灵验了。”
“……别想骗我。”
“真的。”
她不再言语,闭着眼,专心许愿。
秦曜渊看着她,想起一路上发现的那些暗桩。
女骗子……
除了骂一句女骗子,他似乎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发泄闷气。
他看着她无防备的面容,头越埋越低,离她面容越来越近。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从她身上传出,勾得他神魂颠倒,迷得他失去理智,愿意堵上耳,闭上眼,做一个自欺欺人的傻瓜。
忽然,她睫毛一颤。
秦曜渊猛地缩回原处,心脏跳得像要蹦出胸腔。
“你怎么也闭眼了?”她问。
“……许愿。”
“许了什么愿?”
他往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西市走去,不忘牵上她的手,五指相扣,掌心紧贴。
她没有期望得到他的回答,然而从他的背影,却传来少年清冷低沉的声音。
“我的愿望是,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她一怔:“说出来就不灵了……”
“灵。”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坚定不疑。
“老天不实现的,我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