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一窗薄纱,晒热秦秾华的眼皮,将她从睡梦中温柔唤醒。
睁眼后,少年熟睡的面庞又出现在眼前,秦秾华已经不惊讶了。
昨夜没有打雷。
但昨夜有更为紧要的事情发生。
秦秾华怀着苛刻且狐疑的心情,将他的五官和轮廓一寸不落地看了下来。
少年此刻的睡颜安宁又柔和,一改白日的冷厉锐利。纤长平直,如婴儿毛发柔软的长睫在她的呼吸下微微颤抖,他睡着的时候,罕见露出一抹少年的青涩。
这么看的话……轮廓似乎还是有些秦家人的影子。
大朔皇族继承了前朝狐胡皇族的特色,皇族盛产俊男美女,天寿帝虽然才智平平,但相貌堂堂,至今仍像个三十来岁的翩翩公子,无论是跋扈的怜贵妃还是高傲的裴淑妃,曾经都有一段为天寿帝神魂颠倒的日子。
虽然天寿帝已经如此,但他的容颜依然不是秦氏皇族最盛,秦氏皇族中以容貌最为有名的是前废太子,此人才智谋略不输高帝,能文能武,高帝谋朝篡位能够成功,有一半功劳都该归于前废太子。
秦秾华睡不着,看他睡得无忧无虑,心里来气,一脚把他踢下床。
秦曜渊扑通一声滚到床下,睡眼朦胧地看着她。
“昨夜没有打雷。”她冷冷道。
“……打了。”
秦曜渊说着,又要爬上床。
“你脑子才打了。”秦秾华没好气地戳他脑门。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结绿!”
结绿听到呼唤,立即进殿。
“九皇子今日在梧桐宫学文,吩咐小厨房备两人的膳食。”
结绿应“喏”后,没有像上次那样叫来普通宫人服侍,而是叫来乌宝喜宝等公主心腹,为两人梳洗更衣。
秦秾华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从脸上找到周嫔和天寿帝的影子。
她是深眼窝,天寿帝眼窝平,秦曜安则随了周嫔,眼窝肉多,没有窝只有包。
她是冷白肤,另外三人里最白的周嫔也只能算白皙,远达不到她鹤立鸡群的冷白。
她的嘴唇厚度倒是和天寿帝有点像,都丰盈的恰到好处,就是唇色浅了一些。但是……唇形又完全不同了。
眉形?眼型?颧骨高低?她看来看去,竟找不出一点具有说服力的相似之处。
如果真要标准苛刻地寻求共同点……直发?
她越是思考,就越迷惑。
李仁已死,世上最后一根慈母针已经用掉,李仁家中她也派人去查了,但想必没有第二根慈母针,或是慈母针制作方法等着她来发现。
她心里有疑惑,可线索却断了。
倘若她和秦曜渊没有血缘关系,那究竟谁是换进来的貍猫?
不知不觉,结绿已经为她梳妆完毕,秦秾华转头看见少年自己束得松垮垮的头发,看不下去,让他坐到妆镜前,解开了他的发带。
黑色河流倾流而下,秦秾华掬起一捧,心事重重地看着手心里的那一抹卷。
秦曜渊看着镜子里的她,问:“……怎么了?”
秦秾华敷衍一句,脑海里浮现出天寿帝和辉嫔的模样,两人都没有卷发,高帝也不是卷发,辉嫔的哥哥乌孙王也不是卷发……
这一抹卷,究竟从何而来呢?
她擡起眼眸,正好迎上镜中少年的视线。
他的目光坦荡而直截,但是分明,眼底那抹晶石般剔透的幽紫里,又藏着什么让她怀疑的东西。
“抓紧时间用早膳……今日,我们讲内忧。”
……
晨曦正好,书桌前墨香四溢,一束金光照在铺开的空白画纸上,秦秾华提笔写下“皇帝”二字。
“大朔建国以来,有四位皇帝,分别是高帝、怀帝、幽帝,我们的父皇本名秦恒懋,因年号天寿,因此又称为天寿帝。而大朔开国皇帝之前,是狐胡朝的亡国之君荒帝。高帝原为荒帝之臣,狐胡皇族荒淫无度,狐胡贵族杀人如麻,百姓怨声载道,高帝以政变形式,和平改朝换代,定国号为‘朔’。”
秦秾华看着秦曜渊。
和平政变……自然是针对狐胡皇室以外的人。
高帝政变的当天,狐胡皇室嫡系就在曾经的紫庭,如今的朔明宫惨遭屠虐,幸存的狐胡旁支也在一年内因各种原因,下狱的下狱,病死的病死,遇匪的遇匪。
从结果来看,狐胡皇室被高帝赶尽杀绝,即使还有漏网之鱼,也是不敢吱声的旁支远亲,不是改名换姓,就是乔装打扮逃出了大朔。
如果他和狐胡皇室有关,就必然会对她有偏向性的说法产生反应。
然而,她眼中的少年神情平静,一如寻常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只能将之前的怀疑归根于神经敏感。
“……皇帝之下,有内阁和六部。”
她在“皇帝”二字的左下方,写上“内阁”二字,右下方,写上“六部”二字。
提笔,再空一行。
她擡头看着少年,缓缓道:
“内阁辅臣有六位,首辅为户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穆世章,次辅为吏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裴回。这二人是内阁的中枢,也是目前朝廷上党争最严重的穆裴二党首脑。”
她写下二人名字,又道:“除此二人,内阁还有四位辅臣,分别是建极殿大学士舒遇曦,武英殿大学士李舜年,文渊阁大学士韦时化,东阁大学士郑东流。”
“舒遇曦又是礼部尚书,李舜年又是兵部尚书,郑东流又是工部尚书。只有韦时化没有担任六部之职,他官职左都御史,乃都察院之首。”
为方便秦曜渊直观感受,她每说出一个名字,就用线将人名和部门连接起来。有的人只连一根,有的人身兼数职,名字上就连着两根直线。
“大朔朝廷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内阁和六部之于皇帝,就如同心肺之于人体,是除大脑以外,最为关键的地方。”
“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秦秾华起身,打开身后放棋盘和瓮的柜子。
她从琳琅满目的珠玉棋盘和瓮中选择了一张水晶棋盘和配套的水晶瓮,重新坐回桌前。
她打开水晶瓮,一一取出里面特殊的“棋子”。以穆世章等人原型的水晶小人站上棋盘,模样和神态都活灵活现。
最后一个摸出的小人是已经出局的吴文旦。
前些时日忙起来,都忘了整理空间,她把吴文旦的水晶小人交给结绿锁起来,从棋子变成纪念品。
“万物相生相克,人也是一样。”秦秾华说:“你先取走一枚想要的棋子。”
秦曜渊的目光在棋盘上扫了几眼,取走一枚金戈铁马的棋子。
“抚远大将军沈远。”秦秾华说:“大皇子兖王的外祖父,掌边关五十万抚远军。”
她伸出手,也取走一枚棋子。那是一枚衣带飘飘,容貌娴静殊丽的女子。
“玉京公主秦秾华。”她说:“驯兽达人。”
秦曜渊无语地擡头看她,她朝他扬唇一笑。
每取走一枚棋子,秦秾华就会介绍一遍此人的背景,没过一会,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地分完了剩下的棋子,
秦秾华说:“今日是我们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就用简单难度,默认阵营内的棋子死忠不叛,每次攻防,彼此都只能出一枚棋子,吃掉武官得兵力,吃掉文官得财力,得多少,取决于官员品级,九品官一百,每增加一级就多一百。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她微笑道:“出棋罢。”
他看了看自己阵营里的棋子,推了穆世章出来。
“穆世章虽老谋深算,然重视家族,我可以用穆得和为人质,为了保全穆得和,穆世章必然退让。”
一只素手拾起穆得和的水晶小人,轻轻落于穆世章面前,又将穆世章的小人拿起,退后落了一步。
“因为我的阵营里有替代性人才,所以我也可以真的卸磨杀驴,让穆世章和穆得和同归于尽。”
纤瘦雪白的手一把扫走二人,轻轻一声响,水晶瓮里多出两个小人。
“叮咚,玉京公主的一千五百财力入账。”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带着游刃有余的悠闲。秦曜渊不由擡头看她,从窗外泼进来的金光中,她弯成月牙的双眼明媚动人,如此灿烂,如此绚丽,仿佛能够融化世间所有冰寒。
晶莹剔透的棋盘投影人心,有人在棋盘上洞若观火。
一盘棋,很快就下完了,胜负不言而喻。
“这盘棋,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
秦曜渊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水晶瓮,又看了眼她面前已经堆满小人的水晶瓮。
……输在选择了这样一位对手?
“一,你直来直去,从不用计。”
“二,你少不更事,不知秘辛。”
“三,最重要的一点。”她笑道:“你轻信他人。”
“我什么时候……”
“我让你先手,你便先手,既然我已说过万物相生相克,那么你每取一个,我就针对性地取走另一枚克制的棋子,如此一来,你的底牌已被我全部看清,你又何来胜面?”
“……”
“谁先取,谁就赢?”秦曜渊皱眉。
“是。”秦秾华笑道:“所以这个游戏根本就不是这么玩的。这些棋子,在分配时就必须打乱随机。”
“……”
“人有人性,君有君性,人可以信任,君只能怀疑。人跌倒了可以爬起来,君若跌倒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笑着,取走棋盘上自己的人像,放回水晶瓮中。
“若想为君,便不能对任何人或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谓不切实际,就是指望人,舍己为人,指望天,救焚拯溺。人性自古利己,天道生来不仁,天地间森罗万象,你能完全掌控和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这无情吗?”她轻声说:“或许吧。但你必须无情。因为……”
素手轻轻一挥,棋盘上剩余的棋子倒了一片。
天寿帝、醴泉、结绿……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在棋盘上,灿烂金光模糊了他们的面孔。
她擡起眼,轻声说:“为君者,输不起。”
话音刚落,乌宝神色凝重地入殿禀报:
“公主,摘星宫又出事了……”
秦曜渊擡起眼眸。
“摘星宫?”秦秾华说:“地震之后,摘星宫不是塌了么?”
“是倒塌了。”乌宝弯腰道:“今日清理废墟的工匠挖开地面,发现了一条通向宫外的地道,除此以外,底下还有十三间密室,其中一间堆满尸骸,宫人在残骸上发现了……”
乌宝神色迟疑。
“发现了什么?”
“……红罗伞。”乌宝低声道。
秦秾华一愣。
红罗伞。
一种传说中的蘑菇,因外貌状似罗伞,所以称为红罗伞,只能在活人身上种植,罗伞吸食血液,由白转红便是熟成,是狐胡秘药福禄膏必不可少的药引。
自改朝换代后,福禄膏和红罗伞都随着灭亡的狐胡皇室坠入了历史长河。
……她原本是这么以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