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力最为强硬的朱邪部手中光复洗州,乃是振奋朝野的一件大事。张绪真在战报发出的五天后,也启程返回青州述职。
大部队和副将都被他留在了洗州城中,防范附近虎视眈眈的三蛮州城。
他带着两千轻骑,从洗州出发,直返青州。
途径兰州边境上的万莱坡时,战士们都有些松懈,一是因为刚立了大功,二是因为兰州已是青隽腹地,不用提防报复的三蛮军队。
两千轻骑的神色,就如他们身下的马蹄般轻快悠闲。
唯有张绪真,在进入万莱坡后的第一时间,察觉到一丝异常。
太安静了。
连鸟鸣声都从两边的山林中消失了。
他立即勒停身下快马,命身后众人停下脚步。
“怎么了?大将——”
亲兵队长话音未落,山坡两边已射出磅礴箭雨!
“有埋伏!快走!*”
张绪真当机立断,一打马腹直冲而出!
一轮箭雨射出后,张绪真的两千轻骑因措手不及折损近半,无数穿着青隽制式装备的伏兵从山林中冲出,他们冲过惊慌的马儿,补刀落马的中箭将士,形成一个逐渐缩小的包围圈。
在他们身后,骑在马上的徐见敏终于现出身形。
“徐见敏,你想造反不成?!”张绪真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兰州境界遭遇埋伏,要说背后和徐见敏没关系,张绪真死也不信,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徐见敏竟会亲自下场。
“我不想造反,我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徐见敏冷声说道。
“自保?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傻?”徐见敏面容扭曲,“你想杀我,但我命大,只是可怜了我无辜的孩儿……今日,我定要为他报仇雪恨——”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一场误会!”
“你说误会,别人可能会相信,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徐见敏说,“徐鸣鸣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吗?”
徐鸣鸣三个字让张绪真脸色一沉。
“徐见敏,没有证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你现在收手,我还可以当没这回事,都是兄弟,坐下来解开误会就行。”
紧紧包围在张绪真及其亲兵身边的兰州士兵俱都在等待徐见敏的命令。
徐见敏唇边露出一抹狞笑。
“杀!”
无数士兵不畏生死地冲杀而上。
杀张绪真,对青隽而言无疑是在造反,但临行之前,他们的家人都被徐见敏扣押了起来,为的就是让他们舍生忘死,心无旁骛地为他杀人。
骑兵的优势在这些悍不畏死的步兵包围下难以发挥,马和人不断中刀,那些疯狂的步兵,像合作围猎的豺狼,一咬上目标就绝不松口。
张绪真腿上中了一刀,手臂上的皮甲胄也被划破,鲜血泉涌。
“徐见敏!你真的疯了,你杀我,难道就不想怎么和义父交代吗?!”
“我怎么交代都行,你别忘了,我才是父亲亲生的,你在父亲眼中,不过是把好用的刀罢了。”徐见敏冷笑。
“那也总比你这个废物要强!有你这种儿子是义父的耻辱!”
“你——”徐见敏脸色瞬间涨红,“杀!给我一定要杀了他!”
张绪真面露怒容,手中双刃长戟如闪电般飞舞,一时间无人敢近。
眼看着陷入绝境,张绪真身后忽然传来万马奔腾的浩荡声响。
他猛地回头。
上千骑兵如水流冲刷般涌入万莱坡,最前方的是一马当先的姬萦,她神情刚毅,乌发飞扬。
“姬萦!”徐见敏面色大变,恨意闪现。
张绪真不知来者是敌是友,甲胄底下被汗水湿透的里衣贴在背上发出阵阵寒意。
姬萦在飞驰之中,取下身后剑匣,多次血战中饱浸鲜血的铁烨木在烈日下涌动着湿润暗红的光泽。
她面露笑意,但那笑意只是长期驰骋战场,鲜有敌手的本能反应。她的笑,她的身影,她的剑匣,是敌人噩梦的源泉。
“是姬将军……”
“姬将军……”
姬萦二字,在青云山一战后,于暮兰两州家喻户晓。
一个接一个的兰州士兵自知再无胜算,主动丢下武器,跪倒在地。
徐见敏目眦欲裂:“你们在干什么!捡起武器,继续战斗!”
无人在意他的话语。
越来越多的人在冲杀而来的姬萦面前丢下武器,投降跪倒。
姬萦率领的三千精锐,秩序井然地从跪倒在地的众多兰州兵身边冲过。
“哟嚯!”孔会兴奋地挥舞手中大刀,如游蛇那般灵活地穿梭在举着双手投降的兰州兵中。
仅剩的那些仍想反抗的人,也如切瓜砍菜那般,轻而易举地倒在暮州骑兵的海浪之下。
姬萦冲过仍在震惊之中的张绪真,直取尽头处的徐见敏!
徐见敏自知大势已去,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飞旋而来的剑匣击中他的后背,饶是姬萦控制了力道,徐见敏也喷出了一口鲜血,从马上跌落下来。
姬萦跳下还在前进的马,一步步走到挣扎着想要重新起身的徐见敏身前。
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抓着他的头发,强把他的脑袋提起。
“徐将军,我得到消息,说是大将军在万莱坡遇袭,我匆忙赶来,怎么袭击的人是你呀?”姬萦笑眯眯地看着他瞪得快要裂开的眼睛,“这就让末将难做了。”
徐见敏掏出藏在身上的匕首,果断向姬萦要害刺去,却反过来被姬萦咔哒一声拆了肩关节。
“哎呀,抱歉抱歉。”姬萦说,“我这在战场上养成的本能反应太多了,二公子您还是别乱动了,我也不想伤着你啊。”
徐见敏再也忍受不了,破口大骂起来。
姬萦直接把他的脸按进了地里。
“二公子您还是歇歇,少说两句吧。我看大将军气得不轻呢。”
姬萦看向下马朝她走来的张绪真,后者折损了一半多的士兵,全是军中精锐和亲信之人,脸色难看至极。
“杀了他。”张绪真的声音如同深井之水,充斥着阴寒的杀气。
姬萦起身,挡在徐见敏面前,顺便一脚把想要趁机起身逃跑的徐见敏踩了回去。
“这不太好吧?宰相的儿子,末将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杀啊。”姬萦说。
“那你让开,我来——”
“也不行。”姬萦一步不让,一脸诚恳地对张绪真说,“大将军,末将知道大将军受了委屈,但这委屈,自己含着有什么用?得让宰相知道啊。要是二公子死在这里,对宰相来说,将军的委屈便在万莱坡已经消解了,但要是让末将押解二公子回青州,有末将作证,宰相定然会给将军一个满意的说法。”
张绪真神情一动,但他没忘徐见敏刚才用徐鸣鸣来威胁他的事情。
他绝不能让徐见敏到徐籍面前去说这话。
“杀了他。”张绪真声音低沉而决绝,“这是命令。”
姬萦不为所动,依然笑着。
“张将军,如果我没记错,你一不是我的直属上峰,二没有奉宰相之命。恐怕我不能叫你如意了。”
两人目光对视,谁也不让。
两边士兵互相警惕,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终于,张绪真的眼神不再那么锐利,他转而冷声道:
“姬萦,你赶到的这么及时,是否也太巧了?”
“回大将军,”姬萦不慌不忙说道,“二公子为了在万莱坡截杀你,在兰州军中挑选了三千勇士,扣押了他们的亲朋,以此作为要挟。其中有一人不愿听令二公子,于今日出发之时,托人向末将递了求救信。末将得到消息的时候,二公子带着兰州兵已出发多时了,因而这才救援来迟,还望大将军恕罪。”
姬萦拱手请罪。
“罢了……可怜我这些兄弟,从未想过会死在自己人手中。”张绪真看了姬萦一眼,意味深长道,“徐见敏可以押回青州再审,我相信姬将军一定会站在事实这边。”
“这是自然。”姬萦说。
“姬将军在青云山上的遭遇,我早就心怀不平,若义父彻查徐见敏的不法行为,此事定会水落石出。届时,我会让义父还你一个公道。”
“末将多谢大将军!”姬萦一脸感激,“这里离暮州不远,如果大将军不嫌弃,还请随末将先回暮州,让众将士包扎伤口,治疗伤势,也好让那些战死的兄弟们入土为安。”
张绪真的目光扫过万莱坡上众多亲兵的尸首,沉声道:“……好吧,那就先回暮州。”
姬萦让带来的暮州兵帮忙,搀扶伤兵的搀扶伤兵,搬尸体的搬尸体。
众人回到暮州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只剩下一个余晖。
张绪真决定在暮州休息一晚,他要做的事很多,不光有安抚剩下的亲兵,还有准备抚恤金,购置棺椁——他已决定将那些在万莱坡战死的亲兵带回青州安葬。
从姬萦的角度来看,比起让这些为他而死的人魂归故里的执着,让一具具尸体在炎炎夏初长途跋涉,腐烂发臭——张绪真更像是在给自己的可怜和悲惨增加筹码。
这一晚,姬萦也同样有事要做。
被单独关押在暮州州狱里的徐见敏,由江无源和尤一问要加看守。他在阴湿的地牢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不管说什么都无人搭理他。
自出发万莱坡后,他滴水未进,再加上被俘后至今的接连不断的叫骂,徐见敏嗓子里都要冒火了,牢房里却连杯水也没有。
“我是宰相徐籍的二公子……你们这么对我……我一定会让你们不得好死……”
此时此刻的徐见敏,披头散发,犹如困兽,哪里还有姬萦初来暮州时那种风度翩翩的模样?
忽然,牢门处泄出一缕月光,一个熟悉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夫人!”徐见敏震惊道。
一见徐见敏,告里的眼泪就从苍白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敏郎……”
“夫人,你怎么来了!这里太过潮湿,你身体还很虚弱,还是快快回去吧!”徐见敏握住牢房的栏杆,急切道。
“我把你送我的那颗夜明珠给了看守的人,他们才让我进来待一小会。”
告里流泪道:
“敏郎,我听说你失败了,要被押解去青州……是我错了,我应该劝阻你的,我们果然不是张绪真的对手……”
“你别胡说!”徐见敏怒声道,“他不过是捡来的义子罢了,真到了青州,还不一定是谁输谁赢呢!到了父亲面前,那幅画便是他想谋害我的罪证。我出此下策,也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那要是父亲不相信你呢?”告里含泪说道。
“他不会不信的。”徐见敏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只要我告诉他,徐鸣鸣就是张绪真杀的,他不得不信。”
“徐鸣鸣?”
“那是我的一个庶妹,死时才十二岁。”徐见敏说,“我父亲重嫡轻庶,唯有徐鸣鸣是个例外。徐鸣鸣生得最肖父亲,又惯会人前一套背面一套,小小年纪便心机深沉,父亲喜爱徐鸣鸣,因而府中众人都会给她几分面子,就连我那眼高于顶的弟弟,也会叫她一声妹妹。”
“徐鸣鸣性情骄纵,比徐皎皎甚至徐天麟更甚,但她不仅骄纵,还生性恶毒。她动辄打骂下人,以他人受苦为乐,喜欢抢别人的心爱之物。府中子女,除徐皎皎和徐天麟外,都或多或少受了她的欺负,她最爱欺负的,便是我那没娘的兄长。”
“张绪真虽然受父亲宠爱,但并非亲生,徐鸣鸣嫉妒他,曾在人后编排他的身世被他听见。”徐见敏冷笑道,“张绪真这人,用笑面虎来形容都是侮辱了笑面虎,只是因为人后的几句非议,他便冥思苦想,设下了一计。”
“什么计?”告里问。
“他假意示好兄长,送了一支玉簪给他。”
告里目露惊愕。
“没错,十二岁的兄长信以为真,很是爱惜那支玉簪。不过两日,玉簪便被徐鸣鸣夺去。”他说,“一年后,徐鸣鸣重病不起,莫名其妙就病死了。父亲为此十分痛惜。”
“张绪真设下此毒计的时候,他才十七岁。”徐见敏冷哼一声,“画卷一事,不过是他的故技重施罢了。”
徐见敏忽然闻到了淡淡的食物香气,目光落到告里挎着的小篮子上。
“那是什么?”
告里像是恍然回神似的,连忙把篮子里的碗碟拿来,通过最底下的食物通道递进牢房。
“我怕他们不给你饭吃,所以匆匆在家准备了一点。”
“你有心了。”徐见敏感慨道,“患难见真情,等为夫挺过这次难关,一定会将你擡为正妻。”
“我们之间就不必说那些了,敏郎如何对我,我心中一直有数。”告里低下头擦了擦眼泪。
徐见敏揭开碗碟盖子,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香蕈汤,一时间唾液大盛。
“还是夫人懂我。”
他拿起碗筷,对着告里带来的食物大快朵颐。
鲜美的香蕈顺着他的喉咙滑下,他一连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碗能鲜掉舌头的香蕈汤,心满意足道:“如此为夫就有力气上青州诉冤了,夫人莫怕,我定能安然归来。”
告里定定地看着他,唇边扬起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