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那么一天的。”
州牧府里,姬萦用力握住了告里虚弱的手,回以坚决的承诺。
白鹿观以来,有那么多的人,用鲜血为她铺就脚下至今的道路。她早已不是在为一己的野心而战。
这一路走来,怨声载道。她从底层爬起,目光直击这鱼烂而亡、摇摇欲坠的大夏。
她要让光芒万丈的日,重新悬挂在这大夏的天,一扫沉淀数十近百年的阴霾。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自拜访州牧府后,姬萦在太守府闭门不出。直到两日后,她才首次跨出房门。
“姬姐!”正在庭院中练武的秦疾见她终于出门,狂奔过来,喜上眉梢道,“你终于出门了!某还以为你怎么了!”
“睡了两天两夜,这才把之前缺的觉给补了回来——”姬萦伸了个懒腰,脸色一如往常,“我现在要去山上,你跟不跟来?”
秦疾平生最喜欢钻树林,一听这话,喜笑颜开:“某当然要跟姬姐一起!”
姬萦带着秦疾出了门,两人各骑一匹马,向着暮州城外的山林而去。
“姬姐,你去山里做什么?”秦疾这时才好奇起来。
他背着以往的那个箱笼,只不过里面不再有文房四宝,只有两三本孔夫子,其余全是他那堆木棍宝贝。
随着马背一颠一簸,那些木棍也在他的箱笼里晃来打去,发出马蹄声一样有节奏的声音。
“捡香蕈。”姬萦笑眯眯道,“你捡过吗?”
“啊?那可不能随便捡啊,姬姐。”秦疾一脸担忧道,“我爹以前就常告诫我,山里的香蕈不能随便吃,会死人的——”
“那是你不认识。”姬萦说,“你要是认识,自然知道什么有毒,什么能吃。”
“姬姐会认?”秦疾双眼爆出兴奋的光芒,“某喜欢吃蕈烧猪蹄!”
“好!”姬萦爽快地说,“今晚回去,就让人给你烧猪蹄。”
出了城之后,姬萦一边扫视着官道两边的山林,一边对秦疾说:“这找菇啊,也是有技巧的。你要是每看到一座山就钻进去,说不定找到天黑也找不到什么东西。”
“那要怎么找?”
“先看山上的植被,有栗树、青杠树、松树的地方就容易出香蕈。其次看土地湿润程度,太干的地方很难长出香蕈。”
“原来如此……”秦疾看姬萦的目光充满敬佩,“不愧是姬姐,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这也是我大伯父教的。”姬萦微微一笑,驱马加快脚步。
两人走了一段路,姬萦寻到一座满意的山,把两匹马系在林中,继续往深处进发。
秦疾火眼金睛,一路搜寻着满意的木棍——既要刚直光滑,木芯又要独特。
姬萦也要找香蕈,是以两人都是低头一族,专心致志地搜寻着地面。
春末夏初,虽然香蕈还未大片生长,但山林中已不少见。一个时辰后,姬萦带来的手提方竹篮中,已经装了三分之一的野生菌。
本来是在找木棍的秦疾,忽然指着一处树下惊呼起来:“啊,姬姐快来看!这是不是能吃的香蕈?”
秦疾伸手欲摘,姬萦立即把他叫住。
“等一等——”
她快步走到秦疾身边,蹲下身仔细辨别那株白色的大香蕈。
“某看这和你篮子里的那个很像——”秦疾说。
“不是一种。”姬萦摇了摇头,“这是青褶环伞,篮子里的是棉花菇,前者有剧毒。”
“可某看这两个不是一样的吗?”秦疾困惑地来回观看地上长着的和姬萦篮子里的。
“你看不出也正常,许多年年捡菌吃的人都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姬萦笑道,“这世上多得是长相相近,食毒却截然相反的香蕈。所以你要是没把握,最好还是别去冒险。”
秦疾后怕地点了点头,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当方竹篮中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间后,姬萦开始打道回府。
秦疾的箱笼中又多了两根精品——他说的——木棍,姬萦的竹篮中则是胖嘟嘟的一群野生菌,两人都心满意足。
进城的时候,姬萦忽然在城门外排队进城的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疑心自己看错,半信半疑地喊道:“霞珠?!”
人群中那抹淡粉色的身影却立马转过身来。
姬萦和对方同一时间惊喜地叫了出来——
“霞珠!”
“小萦!”
姬萦翻身下马,冲向迎面奔来的霞珠,两人抱在一起,又笑又跳,看着霞珠的眼泪,姬萦鼻子一酸,但她强忍住了泪意。
“好啦好啦,怎么这么久没见,你还是个爱哭鬼!”
姬萦松开霞珠,用衣袖擦去她满脸的泪水。
“霞姐!”秦疾也满脸喜悦地跑了过来,“你总算来了!”
霞珠腼腆地朝秦疾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止也止不住。
“我在路上走了十多天,听说了小萦在青云山上独战朱邪的事情,急得我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来——”她转头看向姬萦,担心地目光在她身上四处游荡,“小萦,你受的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姬萦不想她担心,故作嬉皮笑脸道:“都是些皮肉伤罢了,能有多严重?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姬萦重新骑上马,伸手向马下的霞珠,略一使力,就把她拉上了马匹。
三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太守府,一进府内,霞珠就强硬地把姬萦拉回了房间,硬要她脱下衣服,检查她身上的种种伤势。
姬萦无奈照办,看着这个小管家婆对着她身上的各种伤口喋喋不休——
“这种淤青早该散了,一定是小萦你没有勤换药的缘故。”
“这里的伤口还是用乳香为主的药比较好……”
直到检查完她身上伤势,姬萦重新穿上衣服,霞珠才有心神去注意其他东西——她快步走到墙上一幅水墨画前,扶正了姬萦看不出来的歪斜。
“我现在就去制药,小萦有什么事到隔壁来叫我。”霞珠念念叨叨着,快步走出卧房,“……还要出门买些仙鹤草、白芨才行。”
姬萦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又是感到一阵好笑,又是感到十分欣慰——一年分别,霞珠也成长起来了。
霞珠走后,姬萦脸上笑容变淡,她叫来就在附近待命的江无源,将竹篮里的香蕈分成了两份。
“左边这份晚上烧猪蹄,右边那份找个冰窖冻上,过两日我有大用。”
江无源没有问她拿来做什么,恭敬地低头应了一声,正要伸手去拿那两份香蕈,姬萦伸手拦住了他。
“你先把这份交给厨房,再回来拿另一份。以免弄混。”她说。
江无源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但他还是应了下去。
当天晚上,姬萦的班底们都聚在了一张桌前,其乐融融地享用满桌佳肴,当中的自然就是姬萦今日亲自摘回的香蕈烧猪蹄。
姬萦为霞珠介绍了那些她离开凤州后认识的人,霞珠虽然面有羞涩,但仍可以说是大方得体地回应了,与她之前一紧张就抓姬萦袖子,躲姬萦身后的样子大相径庭。
吃完饭后,众人坐在凉风习习的庭院中喝茶谈天,一直聚到月上梢头才各自散去。
休息之前,霞珠拿着新熬制的药膏,来为姬萦身上的伤重新上了一遍药。
直到温热的泪滴掉在肩上,姬萦才恍然发觉身后的霞珠已经泪流满面。
“你怎么又哭啦?”姬萦耐心地哄道,“你看这些伤口都已经开始结痂了,没事了——”
“可你受伤的时候,多疼……”霞珠抽泣着说,“这背上和手臂留了这么多疤,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姬萦哑然失笑,转过身,用指腹慢慢擦掉霞珠脸上的泪水。
“你忘啦,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嫁人吗?”她半真半假道,“普天之下谁配我嫁?我要是婚嫁,那也是娶人——”
霞珠被她逗笑,笑中带泪道:“你又逗人……”
“是不是逗人,你以后就知道了。”姬萦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啦,不许哭了,一见面就哭哭啼啼,我要把你打发回凤州了。”
“不许!”霞珠气得脱口而出。
“哟,现在还会命令人了?”姬萦打趣道。
霞珠彻底笑了,自己擦干了眼中剩余的泪水。她重新为姬萦的后背上药,神色坚定道:“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帮小萦更多的忙。”
姬萦说:“你也可以试着寻找自己想去做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想做的事就是实现小萦的目标。”霞珠毫不犹豫道,“我相信小萦的选择。”
姬萦背对着霞珠,忍不住笑了。
“……好。”她柔声说,“从今以后,我的事业,就是你的事业。”
霞珠重重点了点头,笑道:“我们说好了。”
当天晚上,她们久违地在一个被子里面聊了半夜。
她们笑着哭着,好像又回到了白鹿观时天真无邪的时光。
第二天,晴空万里,一只纸鸢自州牧府中高高飞起。
孙羊正店二楼的江无源起身前往城内军营,与正在训练暮州军的孔瑛和岳涯汇合。孔会吵着要随军同行,他本以为会一如既往遭到爷爷的拒绝,没想到他心目中那个固执的老头竟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拄着拐杖走向帐篷。
“别丢我的脸。”孔瑛淡淡道。
“你个老头子有什么脸可丢……”孔会嘀咕道。
虽然这些时日以来,老头子已经带给他非常多震撼,但孔家后人,习点兵法……好像也说得通。虽然习得的那“一点”,总是在刷新孔会的认知。
或许是他头脑简单,也或许是他嘴上骂骂咧咧,但心里早就把老头子当做无所不能的人,他会带兵,会打仗,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吃惊的。
“那我去啦!你放心在家等我吧!”孔会兴奋地冲着孔瑛的背影挥手,“你这老头儿就等我给你光宗耀祖吧!”
孔瑛脚步一顿,在孔会看不到的地方扬起嘴角,头也不回地进了帐篷。孔会则高高兴兴地进了队伍里面甘当大头兵。
姬萦骑马来到城外时,三千暮州精锐已经在岳涯的带领下蓄势待发。
她身穿盔甲,英姿飒爽,束成马尾的乌发在脑后随风飞扬。姬萦扫过一众昂然和敬慕的面孔,沉声道: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