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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野望 正文 第066章

所属书籍: 公主的野望

    徐夙隐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延熹帝虽年少登基,却未曾大兴土木,饮食上也颇为节俭。自他即位后,更是废除了章合帝时期的新税,由此可见,他意在稳固守成,而非肆意扩张。总的来说,他是一位承前启后、偏向保守的君主。”

    “这么说来,你支持延熹帝继续在位了?”姬萦问。

    “为了保夏国江山的稳固,这已经是最佳选择。”徐夙隐肯定道,“章合帝已不再是夏国的章合帝,而是三蛮的章合帝。两害相权取其轻,至少在延熹帝的统治下,夏国还是汉人的夏国。”

    “我明白了。”姬萦听后,轻轻点头,几口将手中的梨吃完,梨核随手扔出窗外,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如果她要对狗皇帝做些不利的事,徐夙隐应当不会横加阻挠。

    徐夙隐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轻声问道:“姬姑娘心中可有定计?”

    “当然没有。”姬*萦掩饰住心中的思索,故作轻松地回答:“现在支持章合帝,跟直接投奔三蛮有何不同?”

    徐夙隐微微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凌乱的发髻:

    “你的发髻散了。”

    姬萦一摸后脑勺,才发现自己那笨拙梳成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乱。

    她摘下挂在散乱发髻上的木簪,嘟囔道:“散了就散了吧,等我找个水边重新梳过……”

    “我帮你吧。”徐夙隐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白净无暇,指骨纤长,根根分明的掌纹清晰地分布在掌心。

    姬萦稍作犹豫,终将木簪交到那只手上。

    “你会梳女子发髻吗?”

    徐夙隐并不分辩,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身去。

    徐夙隐并未多言,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身。姬萦虽有些不自在,但木簪已在徐夙隐手中,便也只好顺其自然,转过身去。

    片刻后,她感到散了一半的发髻被完全解开了,徐夙隐的双手轻柔地拢起散落的长发,用指尖一根根理清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他的手指划过她的耳背和头皮,激起一片酥酥麻麻的陌生反应。

    她强忍着痒意坐在原地,双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抓着衣角。

    终于,徐夙隐为她重新梳起发髻。

    车上没有镜子,姬萦只好用双手来感应脑后的发髻。和她平日里随意敷衍的样式不同,徐夙隐梳出来的发髻被一根木簪牢牢固定在脑后。

    “你怎么梳得比我还好?”姬萦大为新奇,两手在规整的发髻上摸来摸去,好奇的眼神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对面的徐夙隐。

    “以前生母病时,无力梳洗,院中又没有多余的丫鬟。”徐夙隐淡淡道,“梳多了,慢慢就学会了。”

    姬萦这边摸着发髻又惊叹起来:“你梳的正好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既方便行动,又简洁好看!只可惜,我一直没能学会这种发髻的梳法——”

    徐夙隐没有说话,他虽然唇边带着笑意,但那更接近是一抹苦笑。

    “你怎么了?”姬萦怕自己说错了话,小心道,“是我触及你的伤心事了?难道你生母也喜欢这种样式?”

    徐夙隐轻轻摇了摇头,口中只有两个字:“……无妨。”

    “吁——”水叔控马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姬萦轻轻撩开门帘,暮州城的巍峨城门便映入眼帘。与四通八达、繁华喧闹的青州城相比,暮州城虽稍显宁静,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城门下,几位年岁各异的男子守候已久,他们像是久未进食的饿狼,一见姬萦的车队,便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

    这些人一窝蜂地围住骑马走在最前方的江无源和岳涯,目光灼灼地询问这是不是新来上任的暮州太守的车队。

    得到确认后,所有人又你推我我推你地涌了上来,对马车里的姬萦极尽恭维之事。

    他们自我介绍,都是暮州城内钱张严曹四家的人,因不知她抵达的准确时间,从五日前便日日守候在暮州城外,等着为她接风洗尘。

    有了这些世家豪族下人的背书,姬萦一行人轻而易举地免检进了暮州城。

    由此可见,这些世家在暮州城的势力可不小。

    这些下人们一路卑躬屈膝地送到太守府,再三声明他们的主人会在近日递上接风洗尘的帖子,直到姬萦等人将车马停进府内,人也消失不见,才陆续回去禀告主子。

    合制的宅邸大多是那个样,暮州太守府与青州的姬府也无太大区别。只是上一任太守府主人应当是个注重享乐的人,暮州太守府内有许多造价不菲的细节。以后花园为例,假山流水必不可少,就连养有锦鲤的池塘,铺设在底的卵石,听说都是从长江边上千挑万选,再千里迢迢运来。

    顺便一提,太守府的这位上任主人,已经因为和当地豪族沆瀣一气,犯下重罪数重,被徐籍给押回青州问斩了。

    腾出了空位,这才有姬萦的补缺。

    姬萦先给众人分配了住处,带到暮州来的都是她的心腹班底,除了那几名凑数的低级官员外。这些“饶头”,被她拨往随侍处,虽有随侍之名,但姬萦并不用人随侍,因而只是虚职。

    谭细细乃内务上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手,暂时让他担任长史,在总务处屈一屈才。

    其余人依然按照他们的能力各自分了官职,相比起青州来,几乎都跳了两级——还是得感谢上一任掉脑袋的暮州太守,他死的时候一批猢狲也遭治罪,府内的正经官职空出了许多。姬萦分起官来毫不纠结。

    至于徐夙隐,徐籍给他的官比她还大,可以监察州牧,自然是不用她来操心的。

    当天下午,姬萦接见了一批暮州当地官员,谢绝了无数邀请,接到的钱张严曹四家的请帖,她也请人去回绝了。

    上一任暮州太守的脑袋刚落下来不久,她可不想走了对方的老路。

    晚些时候,行李都拿出来收拾妥当了,姬萦才终于有了喘一口的机会。

    暮州情形,她还不甚清楚,徐籍的次子徐见敏至少名义上是和她一派的官员,也是最有可能给她有价值线索的人,姬萦决定找个机会,见上一见。

    还未等她先登门拜访,抵达暮州的第二日下午,徐见敏便遣人递来了帖子,邀请姬萦在晚间于天池酒楼接风洗尘。

    瞌睡来了送枕头,姬萦自然答应了。

    当天晚些时候,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坐上马车前往天池酒楼。与她同行的,除了岳涯和秦疾这两个众所皆知的左膀右臂外,还有监察使徐夙隐。

    于情于理,徐见敏主持的接风宴,他这个大哥都应当在场。

    姬萦到天池酒楼的时候,宽阔的酒楼门口停满香车骏马,姬萦立时了然,今夜参加接风宴的绝非徐见敏一方。

    果不其然,由奴颜媚骨的小二引路后,姬萦等人来到天池酒楼最大的厢房,一张可供十五人就座的红漆圆桌上,已经是人头攒动。

    姬萦甫一现身,便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早就听说我们新任的太守不仅年轻有为,还是个风采万千、仙露明珠般的真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与真人相比,我们这些俗人便相形见绌了!”

    几个当地豪族模样的锦衣男人先后向姬萦行礼后,一唱一和地对姬萦恭维不断。从他们的打扮上来看,姬萦估摸应当是暮州豪族,钱张严曹四家的人。

    他们紧接着自我介绍,应了姬萦所想。

    此宴的主人公——姬萦此前并未见过的徐籍次子徐见敏,此时才从人群后走出,似笑非笑地向姬萦说道:

    “久闻大名了,真人。”

    ……

    旁人示好也就罢了,徐见敏主动示好,姬萦不能不接。

    她一边说着“不敢”,一边依样画葫芦地奉承了一番。

    和姬萦互捧了几句后,徐见敏的笑容愈发深邃。他再施施然看向一旁的徐夙隐,锦衣下的双手拱了一拱,略显阴柔的面孔上摆出一张笑脸:

    “舟车劳顿,辛苦兄长了。父亲在青州身体可好?义兄的武艺是否又有精进?妹妹在宫中如何?可惜我孤身一人在暮州,无法在父亲膝下尽孝,也无法为妹妹担起兄长之责……”

    他句句询问,仿佛真心关怀,眼中却闪烁着几分试探与算计。他说话时微微摇晃的脑袋,更让姬萦觉得此人作态至极。

    奈何徐见敏努力表演,徐夙隐却视而不见。他面色平静,在徐见敏说了一大通之后,只回了淡淡两字:

    “尚好。”

    什么尚好?什么都尚好。

    姬萦赶紧接起落在地上的话头,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式故作惊讶道:“桌上那盘是熊掌吗?现在这时节,还能猎到野熊?”

    徐见敏被一打岔,脸上不虞神色消去,笑着说:“自然是不容易的,我一直告诉他们,父亲派来的人,又是修道之人,必是难得一见的俊杰。这些俗物都不会看在眼中,一切从简即可。谁让他们早就听过了真人的威名,苦于没有机会结交,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让真人满意。”

    “这只熊掌,便是钱家老爷派出二十名猎户,轮番进山寻那冬眠的野熊,好不容易找到的。”

    钱老爷颇具富态,穿着一件红锈色的锦袍,看上去像个大号铜板。他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朝姬萦深深一躬身,满脸的谦卑,揖手道:“比起州牧和真人为暮州所做的贡献来,鄙人的这只熊掌实在算不得什么。”

    徐见敏满意道:“都别站着了,落座吧,几位远道而来,一定要试试暮州的特色。”

    主人家发话了,这场官场小热身才终于结束。

    姬萦和徐夙隐坐在一起,她的左手边就是会来事,擅长来事的钱老爷。钱老爷十分殷勤又不至于反感地向她介绍这一桌佳肴,什么东西是钱家献的,什么东西又是张家出力的,严曹二家也不例外。

    秦疾和岳涯身边也有士绅作陪,只不过这二人,一个是懒得搭理旁人,一个是来不及搭理旁人。秦疾像饿了三天那样,风驰电掣地享用着面前的美食。岳涯则一人独饮,面色冷淡。这二人旁边作陪的士绅,递了几次话头都无人搭理,讪讪然地只好沉默下来。

    姬萦忽然看见桌上一盘稀罕东西,好奇发问:“那也是暮州的特色吗?”

    钱老爷往她的视线方向一看,了然地笑道:“这倒不是暮州的特色,只是州牧的雅好而已。”

    “这个季节寻得到野熊,连野菌都能寻到吗?”姬萦问。

    “这些野菌都是盛夏时采集的,放在冰窖里,可以保存至来年春天。”

    深冬的野熊,盛夏的野菌,为了准备这桌佳肴,这些人也算煞费苦心了。

    怪不得徐籍说徐见敏去了几年,一点进展都没有。

    徐见敏已和这些当地豪族穿一条裤子。

    能有进展吗?

    尽管身旁的钱老爷和徐见敏频频递来试探的话语和眼神,但姬萦始终保持着警惕和微笑。她像一条溪水里滑不溜秋的小鲤鱼,在官场这个浑浊的大河里游刃有余地穿梭着,时不时还用尾巴砸出一点水花弹在一愣一愣的众人脸上。

    一顿饭吃完,徐见敏和暮州四家依然不能摸清姬萦的态度。

    徐见敏乘着马车离开后,马车夫无须吩咐,便将他带回了州牧府。他撩开车帘下车,从小厮手中接过热乎乎的铜色熏香手炉,和早已等候在门外小巷的几家家主汇合。

    “大人,那姓秦的壮汉,当真古怪!”

    张老爷紧皱眉头,还未来得及说如何古怪,就被一旁的严老爷给抢去了话头。

    “再古怪能有那凤州的岳公子古怪?!我只是听他在夸奖倒酒的侍女香品了得,便说将那侍女买下来赠他,我本是好意,谁知道这人竟问我‘你颈上的是脑袋吗,怎么只装了俗物?’”

    严老爷享了一生荣华富贵,长这么大没被人这般骂过,怎受得了这委屈?说起来,不禁眼泪花花!

    徐见敏扫了一眼小巷里的人,皱起眉头:“钱至呢?”

    众人还未回答,正巧一阵马蹄阵阵从身后传来,喝得满脸通红的钱老爷姗姗来迟,一下马车,虽然被马车夫搀扶着,但依然险些摔了个趔趄。

    “你这蠢东西!扶人都扶不好,滚开!”钱老爷怒从心起,一脚踢去。

    “行了,赶紧过来。”

    徐见敏一句话,钱老爷虽然醉得不轻,仍怒色瞬转讨好笑容,迈着摇晃的小碎步赶紧走了过来。

    “怎么样?”徐见敏问。

    “什么怎么样?”钱老爷喷着酒气,一脸茫然。

    徐见敏见他这模样,气得也想往他身上来上一脚!

    “你坐在太守旁边,你说我在问你什么?!”

    “哎哟,我的州牧啊!你是不知道,这新来的太守跟那干了四十年的丝瓜囊一样,油盐不进啊!”钱老爷回过神来,马上开始叫苦连天,“我跟她说我有一颗李子大小的极品东珠,此次正好带来,想请她帮忙掌掌眼——”

    “她说什么?”

    “她说,‘来,干了’!”

    钱老爷一身酒气,脸色红得像要滴血,也不知道酒桌上究竟被灌了多少马尿——但是一起喝酒的人,徐见敏记得清清楚楚,姬萦走出酒楼的时候健步如飞,神采飞扬,哪里有半点酒醉之色?

    “我又问她太守府住的是否习惯,我这里准备了一点心意,为她添置家用,还说我在寒山上有一处温泉别院,愿赠给太守颐养……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让我说完,但凡开口就是‘干’,我不喝,就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她——”

    情绪一激动,酒意上头,钱老爷头晕头转向,忍不住朝着一边:“呕——”

    臭气袭来,徐见敏抱着手炉骂了一声,一跳三丈远,另外三家老爷也不遑多让。

    “罢罢罢!今日就暂且如此,若是此人不识趣,再想法除去也不迟。”天寒地冻,徐见敏也懒得再费口舌。

    他正想转身离去,张老爷赶忙将他叫住:

    “大人,那新来的太守暂且不谈,大人的兄长——我们该如何应对呀?”

    “他——”徐见敏停下脚步,露出讽刺的笑容,“冥顽不灵,不必管他。”

    “可他若是向宰相滴眼药呢?”张老爷面露急色。

    “滴眼药,那也得看谁滴。”徐见敏冷笑道,“只不过,虽说我让你们不必管他,但也不能让他抓住什么把柄。”

    “这段时间,你们最好收敛着些,我这兄长,虽然不得父心,但想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却还是很容易的。”

    钱张严曹四名家主连忙应是。

    徐见敏刚要走,曹老爷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满脸讨好地双手呈给徐见敏。

    “大人,鄙人听闻夫人喜爱夜明珠,这是鄙人特意遣人从楼兰寻的,尤为罕见的是犹如朝霞,白中透粉。愿献给大人,供夫人一笑——”

    徐见敏几次三番被叫住,本来都想发火了,一见那锦盒里比鹅蛋还大的夜明珠,一张脸由怒转喜,带上了难掩的笑意。

    “嗯,夫人确是喜欢这种稀奇东西,你算是有心了。”

    得到一句意味深长地赞叹,意味着徐见敏记下了他这份情,曹老爷不禁满脸喜色。

    徐见敏这下终于走脱了,待州牧府大门一关,另外三个嫉妒得眼冒金星的老爷立即把曹老爷围堵起来。

    “好啊你这个老家伙,竟然准备了礼物,还不通知我们!”

    曹老爷一脸自得的笑容,摇头晃脑道:“人家州牧都说了,这是有心——有心就能办到的事,你们办不到,老夫也没有办法啊。”

    说到底,四家还是彼此竞争的关系,没了徐见敏,谁也不需装腔作势,彼此白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上了各自的马车,各自回家。

    ……

    夜色渐浓,太守府内的灯火却明亮如白昼,一场重要的夜会正在召开。

    这场夜会的地点,选在了太守府后花园湖边那座雅致的水榭之中。这里四面环水,开阔而幽静。

    寻常人喜欢在屋檐下谈事情,姬萦不走寻常路,喜欢在一览无余的开阔地带谈事,越是大事越是如此。像水榭这样的地方就很好,杜绝了隔墙有耳的可能——因为根本就没有墙。

    孔老是一个人拄着拐杖来的,孔会因为习惯了山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哪怕他为了参加第一次正式议会,对自己进行了诸多心理建设,依然抵不住周公的召唤,在姬萦等人回来之前便已呼呼大睡。

    饶头来没来,不重要,正主来了便好。

    姬萦笑着将避风的其中一个位置让给孔老,另一个避风处让给了徐夙隐。

    由于是冬夜,气温很低,姬萦让人在水榭里准备了炉子和茶水,炉子里的碳一烧得发红发亮,周遭的人也就不觉得冷了。

    由岳涯将今晚接风宴上的事情简要地转述给没有出席的江无源和谭细细等人。

    没去过的人竖耳倾听,去过的人一样聚精会神,思考有没有自己可以补充的地方。

    水叔匆匆为徐夙隐带来大氅披在身上,徐夙隐对他低声交代了什么,水叔看了眼姬萦,不情愿地又走向了身后的屋舍。

    过了会,他回来了,给徐夙隐摊开手掌一看,然后揭开茶炉,将手心里的东西一股脑丢了进去。

    不多时,空气里便飘起了红糖和热姜的味道。

    茶开的时候,岳涯也讲完了今晚上发生的事,姬萦拒绝江无源的帮忙,起身提起茶炉,为每个人都倒了一杯姜茶。

    为江无源倒的时候,他如坐针毡,连木质面具上的每一根纹路都在为主人透露着紧张。

    “今天晚上这架势,都看明白了吧?”姬萦放下茶炉,重新坐了下来,磕着江无源准备的炒瓜子,她说,“我们到这儿来,别想着州牧会给什么帮助,他们早就穿起了一条裤子,说不好,上一任太守也只是替他们背锅而已。要想在暮州站稳脚跟,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

    “今晚,我就跟你们说一说今后的打算。”

    ……

    “暮州豪族彼此联结,同化当地官员结党营私,我在来之前,宰相便已叮嘱过此事。近些年,暮州并未遭受天灾人祸,然而,兵,征不动;税,交不足。我们此次来暮州,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姬萦一改此前的散漫神色,放下瓜子壳,将双手撑在膝上,认真说道:

    “我们初到暮州,四家豪族必然心生警惕,短时间内必会安分守己,但时间一长,必会故态萌发。那时我们便有可乘之机。”

    “有可乘之机又如何?”孔老见惯了这些官场把戏,冷笑道,“地头蛇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地头蛇身后还站了一位撑腰的大人物。难道你还想把徐籍的儿子送到徐籍面前治罪?”

    “徐籍的儿子,我们暂时动不得。但也不必担心,我们虽比不得徐见敏在徐籍心中的重量,但暮州军政在徐籍心中的分量,必然比他这位次子要重。”

    姬萦笑道:

    “若无这种把握,我也不会将诸位带到这龙潭虎穴的暮州冒险。”

    “在等待这四家露出把柄的时候,我们就静待不动吗?”依靠在檐柱上的岳涯出声。

    “当然不,我们也有要紧事推进。此事还恰要岳弟去主持。”姬萦说,“钱张严曹四家把持暮州多年,能在暮州上任的官员大多和他们沾亲带故。因而真正的有才之士必然还流落在暮州民间,他们出头无望,对钱张严曹四家应该积累下颇多怨恨。”

    “岳弟负责去搜寻结交这种人,看是否可用,拟成单子交我。”姬萦说,“先启用他们为暮州基层官员,既不会引发四大家族警惕,又能起到润物细无声的效果。”

    “待时机成熟——”

    姬萦微笑着从小碟里拿起一枚瓜子,轻轻一捏,瓜壳破裂,果仁迸出。

    “我们便杀豪绅,抄贪官。为这小小的暮州城,带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姬萦话中的杀意,先给在座各人带来了一丝小震撼。

    片刻寂静后,孔老发问:

    “以什么名目来杀?”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毕竟他们不能随意杀人抄家,必须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姬萦挺直的背脊一松,她擡手示意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夙隐接下她的话茬。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夙隐这才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如雨打屋檐,清脆悦耳。

    “宰相任我为监察使,便由我出面,在暮州各处设立开口铜鼓,鼓励民众往铜鼓中投寄匿名信诉说冤情,陈述情报。”

    徐夙隐停了下来,短暂地咳了两下,继续说道:

    “无论是谁投寄的匿名信,我们都假托是四大家族的子弟所写,放出风声,令四大家族彼此猜忌,从内瓦解联合。”

    “没错,”姬萦接着说道,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设立铜鼓,调查冤情,公开堂审定罪的事,便交给夙隐兄来办。此举定会遭到许多阻挠,说不定还会有人铤而走险,因此我将江无源借给你,与水叔一同护卫你的安全。”

    江无源好久都没接到正经任务了,此时终于如愿,立即应道:

    “属下听命!”

    “事情就是这样,夜已深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姬萦摆了摆手,衣袖随风而动,“若还有什么补充的,明日再来寻我。”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谭细细肩上坐着那只活泼的猴儿,起身后却没动,犹豫地开口道:“大人,那下官需要做些什么?”

    “你就把好府内开支,等我完全掌握暮州财政后,有你的用武之地。”姬萦笑道。

    谭细细心里这才有了底,笑着揖手道:“下官知晓了。”

    离开青州之前,姬萦特意买了一个山里的破烂小院,修整一番后,将密道内的小动物们全收容了过去,又请了几个聋哑人专门照顾这群小生命。

    谭细细到底舍不得那穿小褂儿的猴儿,明明将小猴子托付给了那几名老妪,最后离开青州的时候,姬萦看见那小猴子还是站到了他肩上。

    一路上,姬萦没少取笑嘴硬心软的谭细细。

    眼下,那揪着谭细细头发丝的小猴子一边看着姬萦,一边在谭细细肩上荡秋千。谭细细转身离去后,姬萦还能听到他在骂那小猴子的声音:“你这畜生,泼猴,再揪我的头发,小心哪日把你炖了汤喝!”

    谭细细离开后,其余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姬萦和徐夙隐、水叔,以及一个打量他们的孔老。

    “你们两个,到底是谁主事?”孔老的目光在姬萦和徐夙隐身上打转,目光中带着探究与疑惑。

    徐夙隐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而姬萦只是微笑,孔老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姬萦说:“孔老,这两日你身上都没酒味,是戒酒了?”

    “清醒的时候,才想得更清楚。”孔老看了姬萦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慨,“你说得没错,谁都可以忘了沈胜,唯独我不可以。”

    “孔会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他虽然天赋不高,但胜在有一颗忠贞向善之心。我们走的是一条不寻常的路,不定有多少明刀暗箭,若将军能够对他小露一手,今后遇到危险,也好逢凶化吉。”

    孔老扯起嘴角:“孔会那小子给你塞了什么好处?”

    姬萦谦虚地笑了笑:“哪里哪里,他能给我带来将军你,就是值得我记一辈子的好处了。”

    “罢了,别叫我将军,免得那小子听见,问东问西,烦死个人。”孔老转身拄着拐杖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道,“被你叫做孩子的人,比你还大三岁。”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带着几分沧桑。

    孔老带着他有节奏的拐杖声走了。

    姬萦尴尬地看向徐夙隐:“原来孔会已经那么大了。”

    徐夙隐垂着眼眸,神色无奈。

    “你忘了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他端起还在冒热气的姜茶,缓缓递到姬萦面前。

    “解酒驱寒的。”

    姬萦不喜欢姜茶的味道,但霞珠给她煮的姜汤,她喝;徐夙隐给她递来的姜茶,她也喝。

    她深知旁人的心意比自己的口味更加重要。

    姬萦接过姜茶,放在手里先暖了暖手心,温暖透过指尖传遍全身,让她感到无比舒适。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进去,姜茶的辛辣在她的口中散开,却又带着一丝别样的甘甜。

    徐夙隐看着她眉心竖着几条细纹,也努力喝茶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多了丝笑意。

    姬萦擡起头的时候,正好迎上他专注而隐有笑意的眼眸。她不知为何心慌,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多余地一口气喝完了热茶,故作欢快道:

    “明日忙起来后,我们就没有多少这样悠闲的时间了。”

    “我不便常在太守府,你若有事,便叫人来城内官驿找我。”徐夙隐说,“无论何时我都在。”

    他当然不可能随时都在,但这份心意,足以让姬萦感动。

    翌日,一切都如姬萦安排的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

    孔会因为错过了第一次正经议事,痛心地嗷嗷大叫,一整天都沉不下心来,眼泪汪汪地追着姬萦问,昨夜为什么不把他叫起来——唯一的小插曲省略不提。

    开口铜鼓在暮州城四处浇筑起来,若只有一两个,钱张严曹四家还可派人严防死守,但几十个开口铜鼓分布全城,便是这四家有心也无力了。

    铜鼓浇筑一事,在暮州城引发四家强烈反对,但执意进行浇筑的人是徐籍亲自派来的监察使徐夙隐,有检查州牧、太守之权,就连徐见敏也说不得什么,更何况是区区地主豪绅。

    铜鼓浇筑起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开鼓的时候,内里都空空如也。

    姬萦让众人莫要急躁,耐心等待。依旧让开鼓的差人每日固定时候去开鼓,该有的程序,一个也不能少,不能让百姓认为,铜鼓只是做做样子。

    她心知在这钱张严曹四家脚踩的暮州城下,必定有冤魂无数,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破会破土而出。

    半个月后,城南最破败、混乱,聚集了无数乞丐的城隍庙前铜鼓,开出了一封用血书写的诉状。

    血书递到姬萦案前的一个时辰后,姬萦和徐夙隐走入了城南一间摇摇欲坠的民居。

    那民居破旧不堪,墙壁上的土坯脱落,就连屋顶的茅草也稀稀拉拉。

    血书的主人,是一名三十出头的秀才,按理来说应是满头乌发的年纪,布包下的头发却已是斑白。他的面容憔悴,眼神中透着绝望与愤怒。

    一见姬萦和徐夙隐,他便撩起长衫,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一叩到底。

    “两位大人,学生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还吾妻女一个公道!”

    姬萦神色亲和地将秀才扶起,安抚道:“你放心,我和监察使大人来此,便是为了让天理昭昭。”

    “血书我已看过,但还是请你再详细说说此事缘由。”徐夙隐淡淡道。

    “还请两位大人先坐,学生慢慢道来。”秀才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姬萦和徐夙隐在跛了一条腿和缺了一个角的凳子上分别坐下,秀才左手绑着一条破布,上面隐约可见血迹,用仅有的右手,艰难地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清水,小心地盛在陶碗里端来。

    姬萦打量这间小小的屋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十分恰当。那破旧的桌椅,残缺的窗户,就算大开门户,也不会有小偷愿意光顾。

    “茅舍简陋,还望大人勿怪。”秀才面露惭愧。

    “无妨。”徐夙隐说。

    秀才坐了下来,神色间难掩痛苦。他在血书上洋洋洒洒数千字,此时却像是被愤怒和悲痛堵住了喉咙,半晌都说不出一词。

    两人都看过血书内容,因而耐心等待着。

    “学生之妻,姓林名杏,母亲早亡,由父亲一手抚养长大,因性情和善,容貌可爱,从小街坊邻居便爱称小杏子。我与林杏,乃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两家自小便为我们定下了婚约。没成想,在小杏子的笄礼之前,她的父亲因急病而亡。”秀才低沉而沙哑道。

    “小杏子的伯父,是一个酗酒赌博的混蛋,他不仅卖掉了自己的妻子,在小杏子的父亲病亡后,又将目光放到了小杏子身上。在小杏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将小杏子卖给了严家的嫡系子弟严论。严论此人,痴肥如猪,脾气火爆,曾活活打死家中丫鬟。”

    “小杏子嫁给严论为妾后,多次遭到殴打,有好几次都险些命丧严论之手。这些,还是我见到她脸上伤痕,逼问下得知的。学生想要救她,但一并非林杏亲族,二非有权有势之人,学生有心无力,只能日夜徘徊在严府四周,每次被严府的下人发现,都免不得一顿毒打。严论甚至买通官府,剥夺了学生秀才的功名——”秀才忍不住哽咽了,泪水顺着他那憔悴的脸庞滑落。

    “然而,学生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小杏子承受的痛苦——否则,学生如何也想不出来,她为何会铤而走险,对严论痛下杀手……”

    秀才双手抱住头,一张过早衰老的面孔因痛苦扭曲在一起,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凹陷的眼眶中涌出。那只用破布包裹的左手,正因用力而渗出丝丝血迹。

    林杏的杀夫案,姬萦来之前便调出了衙门的档案看过。

    如秀才所言,林杏铤而走险拿起屠刀,却因过于紧张,未能砍中严论要害。只断了一根手指的严论暴怒不已,将林杏扭送官府,要求官府以杀夫罪判处林杏绞刑。

    “暮州城的前太守柳自是个好官,他假意收下四大家族的行贿,对四大家族伙同当地官员在凌县扶持的几*个匪寨也视而不见,只为卧薪尝胆,取得他们的罪证,只可惜最后还是被奸人构陷,不得善终。”

    秀才强忍苦痛,继续说道:

    “林杏的杀夫案,被趋炎附势的县衙判处绞刑,然而柳大人认为刑法过重,小杏子被强嫁给严论的时候,仍是为父守丧的孝期,按律守丧期间的所有婚约都属无效,更何况,小杏子是被伯父逼婚,这门亲事本就不合法也不合情。因而,柳大人认为死刑可免,判服三年劳役即可。”

    “三年后,林杏刑满释放,与学生成婚。一年后,我们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儿,平凡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年……”

    秀才的嘴唇微微抖动起来,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心力。

    “徐见敏来后,柳大人被以渎职问罪,打入牢中受种种酷刑,只剩半条命后,他们将柳大人送往青州,在青州问斩!原来,柳大人对小杏子的处置早就引起了严家的不满,也让四大家族怀疑起了柳大人的居心……徐见敏上任后,他们狼狈为奸,达成了共识,要想完全掌控暮州,柳大人是一个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他们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最终害了柳大人的性命不说,林杏的杀夫案也被重审,徐见敏以谋杀亲夫罪,将小杏子斩首示众……连我们年仅两岁的女儿,严家也没有放过。我的女儿,在门前玩耍时失踪,第二天早上在粪沟中被发现,身上有淤青无数,口鼻堵满污物,官府却说,她是失足而亡!那些淤青,也是我自己打的!”

    一声极痛极苦的哀嚎从秀才口中发出,他仰面嚎啕,再难遏制,刻骨铭心的仇恨和痛苦从那双泪流不断的眼睛里喷发。

    “大人,学生愿豁出这条性命,也要为我可怜的妻女讨回公道啊!”

    秀才的冤屈,在街坊中人尽皆知,但亲眼见到当事人的血泪泣说,还是让她不禁心中哀痛。

    她还没来得及安慰,徐夙隐已默默地递出一块素净的帕子。

    “你放心,”他神色依旧宁静,只是说出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为恶者,天报之以祸。天若不报——”

    姬萦与他四目相对,都比彼此眼中看出同一个心意。

    “天若不报——”姬萦接上他的话,沉声道,“你我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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