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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野望 正文 第064章

所属书籍: 公主的野望

    孔老一出现,姬萦就从茅屋的破洞里和他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那面色仿若被晚霞染红,酡红一片,就连唇边那原本雪白的胡须,也好似被浓烈的醉意沾染,周身散发的浓烈酒气就像是一个会移动的巨大酒窖。尽管他醉得东倒西歪,活脱脱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邋遢酒鬼,然而,他的那一双眼睛,却明亮得超乎寻常。

    那是一双无论如何都难以联想到衰老和困守的眼睛,更无法将其与孔会口中所描述的“胆小如鼠的糟老头子”联系到一块儿。这位老者精神矍铄,眼神犹如锋利的弯刀般明亮锐利,他那只假腿隐匿在衣裤之下,只能从略显不便的行走姿态中瞧出些许端倪。

    他拒绝了身边人只在屋外与姬萦两人对话的建议,令人推开了茅草屋摇摇欲坠的大门,拄着一根拐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老者进屋之后,并未立刻开口讲话,而是用一种看似迷惘、实则暗藏深意的眼神,将姬萦和徐夙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你们是暮州人士?”孔老眯着眼睛,仿佛半醉半醒。

    姬萦现在的身份是侍卫,于是她把说话的权力让给了身后的徐夙隐。

    “正是。”徐夙隐不卑不亢,平静道。

    “你父亲是谁?”

    姬萦抢答道:“暮州鲁平县的周员外!”

    “原来是个员外爷。”孔老沉默了好一会儿,身子微微摇晃,仿佛睡着了一般,接着突然间又问道,“你们的人回去报信,来回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半月。”徐夙隐答。

    “好。”孔老说,“我们求财不害命……只要你家里愿意赎你,我们定会完好无损地送你下山。这段时间,两位就老实呆在这里吧。”

    孔老转身走出破茅草屋,对外边的人说:“加派人手,五人一班,一天两倒,一定要看好这两人。”

    姬萦趴在墙上的破洞,看见马哥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不送回去了?”

    孔老根本没有搭理他,迈着一高一低的步伐渐渐地走远了。其他人也急忙跟了上去。

    马哥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先前还对他痛骂不已,要他立即放人的孔老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一路小跑,追到孔老身旁,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孔老,咋又不放人了?是不是你也觉得这公子哥值不少赎金?”

    “赎——赎你的头!”

    一直忍到马哥跟着自己走进了自家那简陋得几乎家徒四壁的自屋,孔老才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猛地拿起手中的拐杖,猛敲马哥的头。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酒醉的模样,不但目光凌厉如刀,就连神色也严肃得如同寒冬的冰霜。

    “你这呆货,把青州城的官府放上山了!”

    ……

    姬萦离开墙上的破洞,回到徐夙隐身旁。

    她反复回味着孔老进屋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马哥最后那一个充满惊讶与疑惑的问句,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说道:“有点不对劲。”

    徐夙隐更是笃定:“他识破我们了。”

    “但是——为什么?”姬萦大为不解,她尤其看了看自己绑得一马平川的胸膛,“不应该啊!孔老来之前,他们都准备放我们下山了!”

    姬萦将偷听到的那一句话转告给徐夙隐。

    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他们站得极尽,声音也压得很低,姬萦尤其小心,几乎可以说,贴在了徐夙隐的耳边说话。

    徐夙隐竭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却掩饰不了身体的僵硬。

    他试图悄悄地拉开一些二人之间的距离,然而姬萦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他刚挪开一分,她便立即前进一寸,仿佛生怕有那些狡猾多诈的山民此刻正偷偷地贴在茅草屋上偷听他们的谈话。

    有戒心是好事,但徐夙隐因此难以保持平常之心。

    “你说呢?”

    姬萦还毫无所察,见他没有说话,又追问道。

    徐夙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姬萦掏出的那个破洞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么说来,孔老在进屋后便立即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他原本是反对下山劫掠的,因而一开始打算释放我们,但是在见了我们之后,发现了什么,于是临时更改了决定,将我们扣留在山上,却仍装作中了计的样子来迷惑我们。”他说。

    “没错,一定是这样。”姬萦拉过他的肩膀,一脸警惕,“你可以贴着我的耳朵说,小心隔墙有耳。”

    徐夙隐:“……”

    姬萦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耳朵凑到了他的面前,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在姬萦催促之前,终于慢慢地靠近。

    “既然决定扣留我们……那就说明,他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并非过路商贾那么简单。”

    姬萦连连点头,轻声附和着,呼吸的热气轻轻拂过徐夙隐的脸颊。

    她的发香,随着微不可查的距离传递过来。是最朴素的皂香味,叫他想起阳光下晒得微微发热的青草地,想起火堆中烧得正旺的柴木,想起风中微不可查的茉莉花香,想起一切简单而美好的事物。

    “然后呢?”她迫不及待要听他的分析。

    徐夙隐回过神来,接着说道:“重点是,他本可以直接扣下我们,为何要多此一举?”

    是啊,姬萦思考着。如果他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扣下他们,反而要装作中了计的样子来欺骗他们?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若撕破脸皮,留不下我们。”

    徐夙隐说。

    “孔老的身份,绝非孔子后人那么简单。”

    ……

    “孔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哥捂着被敲疼的脑袋——这个动作一般他都是看孔会做,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他一脸的迷糊,仍没掌握到事态的严重。

    “那公子哥不是暮州的巨富之子吗?”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孔老骂道,“那个侍卫模样的小年轻,分明是个女人!”

    “什么?!”马哥大惊失色,“那不是个少年郎吗?怎么会是女人?!”

    “有女生男相,也有男生女相,还有雌雄莫辨之人,但唯有骨量,是做不得假的!那侍卫虽然束了胸,贴了喉结,但骨量分明是个高瘦的女人!”

    “啊?青州官府派了个女人来?”

    “你真是糊涂啊,马二!直到现在你都还不明白,普通的女人,敢女扮男装深入十万大山吗?那只可能是天京城下杀了朱邪第一勇士的女冠明萦啊!”孔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至于她身边的男子,气度非凡,临危不乱,除了徐籍的长子徐夙隐还能有谁?”

    “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们灭口!”

    孔老本以为马二已经明白利害了,听到这句话,才明白自己还是在对牛弹琴。

    “站住!”

    马二刹停了脚步。

    “贞芪柯年十二便能与熊搏斗,年十四便弑父上位,成为了朱邪第一勇士,年二十便统一了朱邪部,令四方丧胆。我问你,你觉得你和贞芪柯,孰优孰劣?”

    马二一窘,弱弱道:“那当然是贞芪柯,我哪能比?”

    孔老的拐杖立马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去,没好气地说道:“那你还敢提什么灭口!我看灭的是你的口!”

    “可是,可是,我打不过那女的,男的我总打得过吧!”

    “你光对付那男的有什么用,你留不住女的,一切都是白搭!”孔老怒声说道,气得胡须都在颤抖,“你难道忘了,她手里还扣着我们的家人!”

    “那用男的来威胁女的呢?那女冠不会对徐籍的儿子见死不救吧?”

    “若来的是徐籍的幼子便也罢了,偏偏是传闻与父不和的庶长子——”孔老冷声道:“你敢赌吗?赌她会为了这么个庶长子,放弃自己苦心谋划的一切?”

    马二终于哑巴了。

    孔老在除了几个空酒坛外一穷二白的家里来回踱步,那根透露着烦躁的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他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孔老……现在怎么办?是我做错了事,枉费你一番好意,一直劝我们不要下山劫道……你说怎么弥补,我都去做……”马二低声说道,头垂得低低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孔老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眉头紧皱,半晌都没有说话。

    “孔老?”

    “你督促你的人,一定要看好那两人,对外——还是说为了赎金。”孔老说,“他们的真实身份,只有你知我知,不能声张。若被那二人知晓,难保会出什么纰漏。”

    “孔老放心,我一定看好那两人!”马二立马保证道,“今夜起,我就睡在他们屋外了,这两人就是插上翅膀,也别想飞出十万大山!”

    “不,别太明显了。”孔老说,“徐夙隐的智谋不能小觑,我也没有把握能瞒住这两人多久。”

    孔老沉默片刻,看向挂在墙上的青州城地图,叹了口气道:

    “虽然你阴差阳错引来了青州最难缠的敌人,但又何尝不是一次成功的调虎离山呢?看来,袭击青州狱的计划,要提前了。”

    ……

    入夜,万籁俱寂,山民们送来了今日的夕食:两个干巴巴、毫无光泽的馍馍,两个破碗装的清水。

    姬萦看着眼前这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食物,眉头微微蹙起,对徐夙隐低声道:“他们不会在里面下毒吧?”

    下毒,自然有好处。既然已经知道明着来打不赢她,那么阴着来,总有几分希望。

    姬萦和徐夙隐商量之后,决定保险起见,饿一晚肚子。

    “既然他们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那么需得速战速决才行。”姬萦说。

    “你想怎么办?”

    “按照原定计划,擒贼先擒王。”

    姬萦趴到挖出来的小洞面前,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哎哟哎哟地叫着。

    “你们是不是往吃的里面下药了,我的肚子怎么这么疼啊?你们这些黑心眼的——”

    “叫什么叫啊!谁往吃的里面下东西了,别冤枉人!”白日里那个和姬萦聊天的胖子立即走了过来。

    “那我肚子怎么这么疼!你去给我叫个大夫来!”

    “你以为我是傻的,我走了,你不就好逃了吗?七尺男儿一个,找个角落里拉出来就不疼了!”

    “哎哟,疼死人了啊,我死了公子是不会罢休的,你们的赎金也别想要了……”

    姬萦不断吵闹,又引来了另外一名看守。

    总共有两名看守在小洞外不耐烦地安抚姬萦。

    姬萦叫唤不停,声音凄惨,只差在地上满地打滚了。

    “你烦不烦啊,吵死了!怪不得你爹娘要把你卖了,小心我——”

    胖子话音未落,两眼突然翻白,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跌了下去,旁边的那名山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遭到了一样的待遇。

    两个人都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地上。

    姬萦痛快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小洞里往外看去:“都收拾好了吗?”

    沉默寡言的水叔背着长弓,对她点了点头,眼神朝她身后望去。

    “放心吧,你家公子好的很!”

    姬萦说。

    “我们的时间紧迫,按原计划,行动!”

    ……

    半天前。

    姬萦和徐夙隐被马二带上山,水叔如同鬼魂般潜行在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每经过一处,水叔都会利用周围的环境,或是在树干上刻下一道细微的痕迹,或是在石头旁摆放一块不起眼的石子,留下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标记。

    现在姬萦让他带着徐夙隐下山,而她亲自去会一会孔老这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寻找孔老,比姬萦原本想象中的要简单许多。商队所携带的那些珍贵美酒已经被山民们兴高采烈地拉上山,而姬萦只需沿着酒香,寻找门前门后堆积了最多酒坛的那间茅草屋就行。

    当姬萦踏入那间茅草屋时,里屋传来的打鼾声如雷霆阵响,震得整个屋子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一束微明的月光,从四四方方的小破窗里斜斜地照了进来,像是一道银色的轻纱。堂屋里除了一张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木桌外,便是三把同样历经了无数风雨、充满了年岁痕迹的凳子。

    她摸着黑,正要往里屋去,视线忽然被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吸引。

    晦暗的月光正好投射在那张宽幅地图上,姬萦忍不住走近几步,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地图,心中突然翻起惊涛骇浪!

    这竟然是军用级别的青州城城防图!

    青州城防图,岂是一般人能够看到的?远了不说,就是姬萦这个名义上的四品州官,也从未见过如此详细的青州城防图!

    孔老深居在这十万大山之中,与外界几乎隔绝,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张图?

    难道是青州城里还有他们的内应?

    姬萦刚这么想,就发现这张青州城防图,与她记忆中的青州有些微不同。

    这种吊诡的感觉,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全部精神,让她的目光从大到巍峨高耸的城墙,小到错综复杂的街道,一寸一寸地缓缓滑过……

    究竟是哪里有些不对?

    夜色静谧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幕,将整个茅草屋笼罩在其中,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点虫鸣,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姬萦身后的孔老,高举着一个沉甸甸的空酒坛,脸上带着决然的狠厉,用力朝着姬萦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去!

    哐当!

    那空酒坛在地上瞬间碎成了数块,发出清脆而又尖锐的声响。姬萦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和敏捷的身手,迅速旋踵,惊险地躲过了背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与身后偷袭之人交起手来!

    月光照亮了孔老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姬萦越是交手,越是心惊——孔老的身手,绝非文人所有。

    近身肉搏,比的就是一个力气。

    姬萦试出孔老实力后,不再藏锋,一个利落的锁喉,让孔老僵住了身形。

    “你究竟是谁?”姬萦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孔老,厉声问道。

    “山里一个等死的老头儿罢了。”孔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若山里等死的老头都如你一般,那就太可怕了。”姬萦笑了,那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只要我一叫喊,你的同伴就要遭殃了。”孔老威胁道。

    “不巧,他已经在下山路上了。”姬萦毫不畏惧,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不认识下山的路,必会迷失方向。”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姬萦笑眯眯道,“等到天明,青隽军就会包围这里。失去你带领的十万大山山民,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孔老神色平静,即便性命就在别人一念之间,也看不出丝毫慌,“如此方才谈得上百无一失。”

    “因为我觉得你比这十万大山里的所有山民加起来都有价值。”

    姬萦缓缓松开了钳制在孔老脖子上的手。

    “因为我敬你,霸王将军的过去。”

    “……老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张城防图,一开始我只是惊讶你能在大山里弄到青州城防,但后来我才发现,这张图上有一个比它本身更有价值的信息。”

    “……”

    “那就是这张图,画的是至少三十年前的青州城防。”

    安静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映着青州城防图泛黄的四个边角。

    “沈将军,你有半夜的功夫,说服我释放孔会,从十万大山撤军。”姬萦说。

    “……”

    月夜无声,茅草屋里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个百年,只有那微弱的月光在悄悄地移动着。

    终于,孔老——曾经的霸王将军沈胜,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点上灯罢。”

    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在茅草屋中缓缓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着,勉强照亮了屋内的一角。

    姬萦从容地坐在温润油亮的方木桌前,目光平静地看着沈胜从地上找了一坛还没喝完的酒,然后用土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倒完之后,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能,迟疑地看向姬萦:

    “你喝吗?”

    “能和霸王将军共饮美酒,是小冠的荣幸。”

    沈胜沉默地为她也倒了一碗。

    “从哪里说起呢?几十年前的事,我已很久没有想起过了。现在说起来,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沈胜握着酒碗边缘,眼神变得迷离而悠远,半晌没有说话。

    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摇曳躲闪的光源,在沈胜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加重了他脸上的惘然。

    “我听说,你现在就住在曾经的沈府。”他缓缓地说道。

    “没错,宰相将沈府赐给了我。不过你放心,我并未改动什么,你大婚时候的东院,也纹丝未动。”

    “改也就改了,人都没了,还在乎那些死物吗?”

    沈胜的声音中透着无尽落寞,烛光幽幽,仿佛他的灵魂也随着这烛光在颤抖。

    “我还记得,那天的红灯笼,从南大街,一直蔓延到沈府……我骑在马上,还想,好像是一片梅花海……”

    “那天晚上,我招待完宾客,已经半醉。待我回到婚房,我以为,她会坐在床上等我,等我用玉如意,挑开她的红罩头,我会见到最美丽的她……等着我的,却是我的下属,乌琪。”

    “四十四年前,我被任命为定远将军,跟随征夷大军一起出征。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不懂藏拙,立下赫赫功劳,有了霸王将军之名。彼时朝中有两派争吵不休,一派主战,认为应当把三蛮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一派主和,被称为绥靖派,认为应将三蛮的主力迁至关内与汉人为邻,教化他们的子孙后代。我便是主和派的一员,在我的影响下,当时的征夷大将军也导向了主和一派。”

    “最终,世祖决定采纳主和派的意见,迁移三蛮,鼓励他们与汉人通婚,汉化。”

    沈胜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

    “于是,五十三万三蛮入关,其中一名叫乌琪的处月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忠厚温和,哪怕是垂髫的汉人小儿独自一人朝他投掷石子,他也毫不还手,其他汉人的异样目光,更不必说。每有三蛮闹事,其中都没有他的身影,他甚至还在一次三蛮对我的刺杀中,舍生忘死来护。那一次,乌琪胸口中箭,险些命丧当场。”

    “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给其他三蛮一个好的榜样,我将乌琪提拔为贴身护卫,全然信任着他——”

    “谁知……一切只是他的卧薪尝胆。”

    沈胜的讲述由平静渐到激昂,他难掩痛苦,握着酒碗的右手止不住颤抖,好像随着讲述,他重回到四十年前,又置身在红灯笼如海的那一夜。

    “他从青州城我赐给他的宅邸里面,联合其他有反心的三蛮,挖了一条地道,直通沈府。”沈胜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悔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已经挟持茉娘,匕首就抵在茉娘的喉咙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恍若隔世,那只是蒙骗他人的谎言。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每一夜,每一夜,茉娘的泪水都在他眼前流淌。

    然而,那一晚的真实情况却是,茉娘从头至尾都没有落泪,她只*是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否则,也无法坚持等他一个生死难料的人这么多年。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他的亲卫队队长发现了事情不对,带兵包围了整个东院主卧,数名神射手准备就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取乌琪性命。

    乌琪并不慌张,他知道此次必是有去无回。

    他操着始终洗不去异族口音的蹩脚京话,挑衅地划破了茉娘脖子上娇嫩的皮肤。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刀尖流下。

    乌琪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他自断一腿。

    一个将军的腿,甚至比他的手还要重要。他没了一只手,仍可以单手握剑,单手杀敌,可若他只剩下一只脚,他要如何在战场上自处?

    那时,他才二十五岁,正是一个武将最好的年华。

    “我心怀侥幸……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

    沈胜抱住头,将脸埋在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中,姬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似哭似笑的声音。

    “我一边故意拖延时间,一边暗示埋伏在屋顶上的神箭手寻找机会,终于,我自认抓到了最好的时机,有那么一个片刻,乌琪贴在茉娘脖子上的匕首移开了,我趁机冲了上去,神箭手也射出了手中的箭——”

    箭矢精准地射中了乌琪的脖颈,从中穿透而出,鲜血磅礴喷涌。

    血转瞬就打湿了红色的喜床。

    不仅是乌琪的血。

    茉娘的身体倾倒在喜床上,她的头颅却滚到了地上。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坚毅,面庞却被灰尘沾染了。

    一根薄若蝉翼的铁丝还紧紧握在乌琪手中,上面还染着茉娘的鲜血。

    箭矢贯穿了乌琪,令他不自禁地向后倾倒,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原本缠在茉娘脖子上的铁丝猛地收紧,也跟着从她的血肉里穿透而出。

    茉娘在他眼前被斩断了头颅。

    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因着他的侥幸,因为他对自己一条腿的不舍,永远地离开了他。

    乌琪躺在床上,鲜血不断从箭身里涌出。他已经说不出话,可他还是在不断翕动双唇,死死盯着抱起茉娘头颅,如野兽一般嘶吼着的沈胜。

    沈胜不看他,他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床上跌下,攀爬着来到沈胜面前,在最近的地方,欣赏着沈胜步入绝境的狂态。

    当沈胜悲痛欲绝的双目对上乌琪的视线后,乌琪缓缓开合嘴唇,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向他无声地述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愿为吾儿认贼做主五年,你却连一条腿都不愿舍弃。”

    “如此贪生怕死,堪为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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