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伊睡觉比较浅,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就醒了,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看见是田甜在穿衣服。
“起这么早啊。”江伊揉揉眼睛对田甜说。
“昨晚睡前白晗来找我,非要让我今早四点半陪她进山去采松茸,”田甜把鞋子穿好,随意地把头发一把抓起来用夹子卡上,回头对江伊说,“姐,你睡吧,我估计八九点就回来了。”
江伊拿起床头的手机扫了眼,说:“外面天黑,你注意安全。”
“嗯,”田甜点点头,朝着江伊笑,“姐,我要是今天采到松茸,回来用它炖鸡给你露一手。”
“好呀!”江伊笑了下,声音困倦虚软。她向田甜摆摆手,翻身把床头灯又关上。
外面天还未全亮,只是浓重的黑色稍稍褪去。没了灯光的屋子重新陷入黑暗,江伊听到的“嘎吱”开门声音,接着,黑色的人影走了出去。她等了几分钟,听不到其他动静后才重新拿起手机,点开了里面两条未读信息。
凌晨六点半,天是青白色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挡住,只有一个发光的轮廓。此时山里的雾气最重,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包着岩石高树,就像巨浪似的,吞下了连片山头。风吹过的时候,雾气便如波浪一般,一滚一滚地向前涌动。这儿散开,那儿就更浓,山林此时成了大自然造出来的天然迷宫,走进去很容易失去方向。
当然了,这是对外人而言。对于白晗来说,她不用低头,就知道前面五步远的石头是圆的还是尖的,因为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千百次了。如果石头树木杂草都有名有姓,白晗可以像个点将的将军,精确地叫出来它们每一个的名字。
再往前五十米,是两块挤靠在一起的巨石。它们把这条夹在山间的小路堵死,只留下不到半米高的窄缝。想从这里钻过去,非得是骨架小、足够瘦的人才可以办到,稍微胖一点儿就可能被硬生生卡住。
白晗把背篓放在窄缝旁边,熟练地理了理头发,将长到腰间的头发塞进了衣服里。接着,她跪爬下来,匍匐在地上看向对面。等了几秒钟,确定无人后,白晗两手撑地,轻扭腰胯,水蛇一样钻过了窄缝。她继续向前,转过前面十来米的山路后,进到一片高高的灌木林里。
“阿妈……”白晗低声呼唤着跪在了一棵大树前,从贴身的上衣里取出来一个草编娃娃放在地上。她右手掐住左手手腕上一道尚未愈合的浅伤,使劲挤出来两滴鲜血,滴在了草编娃娃的身上。
“阿妈,带走她吧!”白晗嘟囔着挖了个坑,将草编娃娃埋进去。她跪在地上又拜了拜,随后起身,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嗡嗡嗡……”手机震动的声音把刚睡着没几个小时的吴乔阳给吵醒了,他拿起来一看,是田甜的电话。
“吴哥,出事儿了!”手机里传来田甜惊慌的声音。
这话像道雷在**炸开,吴乔阳瞬间清醒,一骨碌爬起来,低着头边找衣服边说:“你别慌,说清楚什么事儿?”
“来不及说清楚了……我们要赶紧走!”田甜喘着粗气,“哥……你快点出来……有什么问题路上说!”
吴乔阳还想问,但是田甜的电话挂断了。看样子的确情况紧急,不是追根刨底的时候。吴乔阳装着满肚子问号,一脚蹬上鞋子,顾不得刷牙洗脸,便开门从容家跑出来。
田甜不在门外。吴乔阳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的车居然也找不到了!他这下子心里更毛,脑袋里却依旧空白一片,又慌又蒙,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实验耗子。
吴乔阳站在路边拿出手机,正打算给田甜打电话,就听到她的声音从山坡上传来:“吴哥……吴哥……”
田甜跑得满头是汗,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吴乔阳往容家院子看了眼,问:“怎么只有你?江伊呢?”
面对吴乔阳的问题,田甜蹲在地上只顾得上喘气,说不出来半个字。缓了几秒,她手指指向山下,吴乔阳顺着看过去,只见一辆黄绿色的出租车开足马力从坡下冲上来……
此时,白晗走出林子,在孔雀湖边的石头边看到了一个人。她戴着帽子,背对自己。白晗观察了会儿背影,然后走上前。
“江博士,你比张婉婉高。”白晗轻飘飘的声音落在了孔雀湖上。
江伊拉下帽子转过身,她不愿意再跟白晗兜圈子,神色严肃地直奔主题:“你不要继续纠缠张婉婉了。”
“她还没有接受惩罚呢!”白晗语气平静地说,“张婉婉害死了容骁,不可能就这么让她好过。”
“张婉婉害死了容骁?”江伊尾音上扬,顿了片刻,说,“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白晗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江伊:“我谁也没骗,我说的都是真的。江博士,你们是外来人,你不懂,我不怪你。”
“我不懂?”江伊微簇起眉头,说:“我是不太懂,那你不妨跟我说说看,张婉婉是怎么害死容骁的。”
“张婉婉恨容骁所以用巫蛊术下了诅咒,”白晗越说越激动,撕扯着嗓子说:“就是她搞鬼,容骁才会跳进水渠后被乃哈拖住淹死,他的灵魂被困在黑水潭底无法解脱。张婉婉考试作弊,容骁举报他们作弊难道有错吗?江博士,我知道你很聪明很会说,但是你不能颠倒黑白啊!是张婉婉错了,一开始就是她错了!可她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错,还把怨恨撒在容骁身上!她诅咒容骁,召唤乃哈害他,让他去死!这种人难道不该受惩罚吗?”
这话一说完,白晗直接把讨论的中心从容骁死亡的原因转移到作弊举报有没有错误上,她简直是个占领理论高地转意核心矛盾的奇才,可偏遇上了一个聪明冷静不会被带跑的对手。江伊听完后,问:“容骁为什么会跳进水渠?”
“他……”白晗被问得一顿,当下忽然没了言语。
“是你!”江伊口气坚定地接过话,“白晗,是你假装溺水害死了容骁。”
“你胡说!”白晗瞪着江伊,大声反驳:“他是被乃哈拖进水里的,怎么可以怨我?”
面对白晗的死硬,江伊打开了提前准备好的录音,里面是凌晨三点白晗与吴乔阳的对话,她哽咽抽泣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我只是喜欢你,我不知道怎么说话……”
“不是的,我只是想了个蠢办法……”
“容骁,你那么好的人,如果我掉进水渠,你肯定会救我……所以,所以我才会装作落水……你跳下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不太会游泳,可来不及了……我真的很想救你……但是我拉不动你……”
“你怎么会有?”白晗再也无法继续沉默,她低吼了一声,伸手去抢手机,却被江伊闪身躲开。
“因为容骁不会再回来,他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江伊冷着脸说。
白晗愣住了,如卡顿的机器。她似乎忘记了眨眼,等终于缓过来,眼皮与下眼睑碰触的一瞬间,泪水便迸出来。等她再睁开眼睛时,眼圈已经通红。她嘴唇在哆嗦,张张合合几次后,才缓慢地吐出来几个字:“他……在骗我?”
“白晗,这世界上没有乃哈。”江伊声音柔软了些。
“为什么要骗我?”白晗轻声问。
江伊说:“你不该一直纠缠着张婉婉,容骁不是她害死的。你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就不停地折腾一个无辜的人,你是不是太自私了?”
“张婉婉、张婉婉……”白晗脸上挂着泪,嘟囔了这个名字足有十几遍后,半边嘴角却弯起来,“呵……多正义呢?我想了想这两天晚上说的话,忽然就明白了,你哪里是为张婉婉,你们又跟她不熟!我猜你们是因为鬼兰吧!你们想知道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所以来骗我,但是又觉得这么干显得太自私了,于是便打着为张婉婉伸张正义的旗号来诓骗我。江博士,你觉得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江伊说,“我从来不会为了我的目的,去伤害任何无辜的人。”
“可现在你就伤害了我!你在利用我!”白晗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
“你无辜吗?”江伊毫不畏惧地看着白晗通红的眼睛,“容骁的死,你能说自己完全无辜?这么多年,你一直纠缠张婉婉不放,一次又一次地散播谣言,甚至让容骁的妹妹装作乃哈,去破坏她的婚礼!这些你都无辜吗?白晗,够了!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白晗也说不出语言继续反驳,她沉默了将近一分钟,问:“你想要怎么样?”
说是在问江伊,但白晗却又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话音一落,便自顾自地接着说:“容家现在需要我……妈妈身体和精神都不好,妹妹还小,两个人都得别人照顾,她们离不开我。江博士,你当然觉得现在自己是做好人了,但你想过如果我离开容家,容家母女要怎么办吗?是你来照顾她们,还是张婉婉来照顾?”
真相对于容家人的确太过残忍了,白晗现在就像一把长进肉里的刀子,当初插进去要了半条命,现在拔出来,一样是鲜血淋漓。
江伊看着白晗,心里一阵恶心,但也得承认,她那些话确实有道理。
“我可以不告诉容家母女六年前的真相,但是你也得保证不要再装神弄鬼、骚扰祸害任何人。”江伊冷着脸说,“我会存着这些录音,一旦你再折腾人,我就把它发出来。”
“你在威胁我?”白晗声音低柔。
“算是吧。”江伊把手机放回口袋,“这不是多难的要求。”
“江博士,我答应你,只要你不跟妈妈和妹妹说六年前的事情,我什么都能答应你。”白晗轻声说着点点头,侧过脸抹掉了眼角的泪水,“我从来不想害容骁的,一点点也没有过……事到如今,我只希望将来能够跟他葬在一起,希望他看在照顾他妈妈和妹妹多年的份上,不要怨恨我。”
白晗答应得非常果断,态度瞧着也十分诚恳,再加上手里有录音做筹码,这让江伊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
江伊松了口气。在她眼中,白晗是自私、偏执与爱慕的混合体,不断试图将张婉婉拽下深渊,却未意识到自己也在深渊之中。初恋像一颗刚刚成熟的果子,有的酸,有的甜,而属于白晗的那一颗则不幸早早落进了泥坑。她看不见阳光、天空、绿叶与花朵,在黑暗、阴冷中发酵变质,直到完全腐烂。
如果六年前没有发生那件事,一切都会不同。他们的故事将有另一种结局,白晗也便不会如今日这样扭曲痛苦。
想到这里,江伊对白晗生出一丝同情,说:“我开车来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白晗没有回答江伊的问题,而是指着孔雀湖问:“江博士,你真的不相信乃哈吗?”
“不,”江伊摇摇头,语气坚定,“白晗,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乃哈!就像容骁不是被张婉婉诅咒死的一样,他是自己跳进水渠里淹死的。我去看过那个水渠,水深,水流急,加上晚上水温低,一个不太会游泳的人跳下去绝对是凶多吉少,这与诅咒不诅咒没有关系。而且十九年前,你们不可能在发现尸体时看到鬼兰。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知道鬼兰,会把它刻在白玉上,但我要说鬼兰是生长在西伯利亚、高加索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等高山寒冷区域的一种兰科幽灵兰属植物,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亚热带!还有不要再搞那些无用的夸张诡异的祭祀了,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想吸引注意力,制造舆论,像当年你在学校里散播关于张婉婉诅咒害死容骁一样,再玩一遍这种把戏破坏她的婚礼。”
“你懂的真多……”白晗垂下眸子,声音低软,“你走吧,江博士。”
见白晗态度缓和,江伊问:“一起走吗?”
“不了,我再待一会儿。”白晗说。
白晗不愿意离开,江伊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可刚走几米,就听到背后快速靠近的脚步声。江伊心里猛地一紧,迅速转身,但已经来不及。
一块石头砸在她的脑袋上,“咚”一下,她便失去了平衡,摔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她的眼前忽然闪过昨天她与田甜在路边看到的那只黑猫,也是被人用石头打烂了脑袋。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