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乔阳听着话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四个车胎全瘪了。来时威风凛凛的SUV,这会儿成了挪不动壳儿的老鳖。他先是一愣,脑袋里极短暂地空白了几秒,接着火气腾地就冒出来,单字的,三个字的,五个字的国骂全黏在了舌尖上,牙关一松,眼看着就要翻涌着喷出来。
“怎么了?”江伊后脚才到,看了眼立在原地没动弹的吴乔阳,问道。
“车胎让人给扎了。”吴乔阳侧头看向江伊,稍稍控制住情绪,好歹是没说太难听的话。
田甜听到后也凑到吴乔阳身边,问:“有没有替换的车胎?”
“你见谁出门带四个备用车胎的?”吴乔阳说话的时候口气算不得好,深呼吸提起口气又咽下去,紧绷着嘴角,问村长,“有补胎的工具吗?我凑合着下山,再找修理店。”
“老八家里有补胎的东西,不过他人不在,得明天才从外头回来。”背着赵维桢的汉子说。
村里人出门多是骑摩托的,四个轮子的只有那么一辆,开走了就是真没办法。眼下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山道陡峭又湿滑,再加上天已经完全黑了,要骑摩托带个人上路实在是非常危险,一不小心摩托打滑摔下去就是至少两条人命,陈村长面露难色,绕着车看了两圈,一时想不出来其他法子,尴尬地直搓手。
“赵维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肚子还疼吗?”江伊看出来陈村长的为难,问赵维桢。
赵维桢趴在人家背上,揉着肚子,叹了口气:“还行吧,没之前那么疼了。我现在就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吃点热乎的东西,然后蒙头好好睡一觉。”
陈村长嘴角牵强地向上咧着,说:“那要不先让闹病的这位去村里的诊所待一晚上,我女朋友会照看着。现在山路太湿了容易出事,要是他半夜实在不舒服,我们几个人再轮流骑摩托送他下山去医院。你们看行不行?”
目前似乎没有其他选择,江伊看了眼依旧气呼呼的吴乔阳,拍拍他胳膊,说:“赵维桢已经清醒过来,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大概率不会有什么事儿,晚上让医生多注意点就行。”
既然江伊开口,吴乔阳怎么着也得给她面子。但是出门在外,最忌讳的便是扎人车胎,这事儿属实过于阴损。他立着原地忍了半天,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是想……”陈村长急忙问。
“我也不说赔钱,至少得道歉吧?”吴乔阳皱起眉头,说完向着村子方向快步走去。
看着吴乔阳的背影,江伊怕他一时控制不住脾气惹出来其他麻烦,不由得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走到村门口,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血腥味儿,引得江伊的胃部一阵猛烈的收缩,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捂住嘴。
“你看!”江伊伸手拉住了吴乔阳的胳膊。
江伊顺着味道拿手电照看过去,只见村口的大石头上被泼了一片暗红,嗡嗡地围着不少苍蝇,石头下的土里插了三根将要燃尽的香。
“你们别怕啊,就是鸡血而已。”陈村长紧跟在两人后头,说着话上前两步一脚把香给踩灭,从兜里掏出来两张卫生纸,狠狠地擦了几下石头上半凝固的血迹。见弄不干净,他紧皱起眉,沉了两口气转过身,手里紧攥着半块脏掉的卫生纸,朝江伊和吴乔阳摆了摆手道,“扎车胎的人十有八九在张家的院子里,你们要找就去吧!”
“陈村长,谢谢你能理解。”吴乔阳阴沉着脸说完,向进村的第一个院子走去。院子里高高地挑挂着四只红色灯笼,从里面传出来高低起伏的声音,像是念着某种经文。一推门,细碎的白纸花卷起来,扑打在两人裤腿上,背对着他们的人听到动静后缓慢地转过身。
那是一张布满沟壑的脸,松弛的皮肤深深地陷进了颧骨下方,眼珠松垮地安在眼眶里,就像是稍一低头就会掉出来。
院子里没有灯光,只有中央的一处篝火,火焰周围是竹子扎成的两层高架,四角绑着长杆挑起来红灯笼,架子上层中间放了三只酒杯和一只乌黑色的瓦盆。吴乔阳的眼睛盯着那竹架子,胳膊肘怼了江伊一下,侧头轻声说:“你看见竹子上面的绳结了吗?我下午在张家那老竹楼里也看到了,一个接一个的节,有大有小的,不像是随机乱打的。我猜可能是某种图腾或者诅咒之类的……”
吴乔阳的话没说完,最先看向他们的老人转过头来,就像一台老式电脑经过长久迟缓的传递后终于完成了信息处理一般,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呵斥,引得原本安静跪坐地上的人纷纷扭头看过来。火光映照下,几十双昏黄浑浊的眼珠把视线集中在江伊和吴乔阳两人身上。
这些人里绝大部分是老人,中间零星坐了三五个小孩子,年轻人就只有张哥和张嫂。吴乔阳一眼就看见这对夫妻就想着扎车胎的事儿,跟他们理论道:“我……”
但话才出口,老人们就用方言大声打断了他。他们站起来,从两头把吴乔阳和江伊包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虽然听不懂人家说了什么,但就这架势,想想都知道不会有好话。
“大家莫慌!都停一下!”人群里忽然有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发声。这声音中气十足,如撞击老钟发出来的声音一般清脆稳重,瞬间将所有的讨论声压了下去。老人们纷纷侧过头,人群里自动分出来一条小路。
向他们走来的老人个子不高,腰板挺直,头上裹着深蓝色的布条,身穿同色的小马褂,腰间插着一杆黄铜头旱烟袋,裤脚卷到小腿,露出来半截腿肚子。江伊认出来老人就是下午自己在张家看到的小木屋里的人,他的皮肤虽然松弛了,但仍然能看出来肌肉的线条。一瞅就知道,这老爷子身体不错。年轻时候吃苦耐劳而练出来的身子骨,还保持着当年的几分力气。
“我们在祭山鬼,你们来干啥的?”老头上下看了遍两个外来人,问。
“爷,这是……这是我们的……他俩住咱们这儿。”张哥跟在老头背后钻了出来,虚着声音低着头说话,看得出,他对家里这位长辈颇是畏惧。
“问你了吗?”老头横了眼孙子,枯枝般的手指向吴乔阳一指,“我问你呢!”
“你们扎我车胎,我还不能来讨个说法?”吴乔阳提高嗓门,说着指向张哥,“再说了,我掏过钱,我就得住这儿,怎么还不让人回来了?”
老爷子盯着吴乔阳瞅了几秒,从怀里抽出来旱烟袋点燃,猛吸一口道:“山鬼选上了你们的人,事儿没完结,你们谁都不能走!”
吴乔阳正在气头上,听着这话冷哼一声道:“你说了就算?若我偏要走呢?”
“我管不了你,但你们如果带他下山,就会害死我们一村的人!想走,你们就开车从我老头子的身上压过去!”老头嘬着牙花,剁了两下脚,拿着旱烟袋狠狠打在张哥的背上,“看看你惹来的祸事!”
围着他们的老人又哇啦哇啦地闹起来,江伊眼瞅着吴乔阳的脸色,向他身边靠近了些,轻握住胳膊晃了两下,暗示吴乔阳得控制情绪。毕竟对方都是群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这要一时火气上来没稳住,别说真动手了,就是推搡一下,到时候再摔个屁股蹲儿,都可能让他们有理变成没理,扯进更多麻烦。
江伊的手指微凉,贴在皮肤上,就像玉石滚进了沸水中,正要冒头炸裂的水泡忽然平静了下几分。吴乔阳侧头看向江伊,只见她脸色平静,一双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周围,然后往前半步,目光停在他和老村长之间。
“老村长,你别生气,我们可以先不走。”江伊开口先给这位强势的老爷子让了一步,见他脸色稍缓后,又接着说,“可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村里,我们什么时候能走,你总得给个话吧。”
老村长听完摆摆手,又抽了口旱烟,说:“我说了,事情完了就能走。”
“什么事儿?怎么样算是完了?”江伊抓住话头立刻反问。
“山鬼要收的人,你们抬回来也留不住。”老村长说着叹了口气,拿旱烟袋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凑到嘴边,吧唧吧唧地抽了好几口,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看着江伊说,“你们那个朋友是肯定活不成了,不过他必须得死在这儿。至于你们,你们把山鬼选上的人给带了回来,这是犯了大忌!都待着吧,十天半个月后如果你们没事儿,那就是山鬼放了你们一回。到时候你们几个好好拜一拜再走,我们不拦着。”
江伊听着蹙起眉头,她好不容易请了一个月的假,可不是到这里来拜山鬼的。更何况赵维桢食物中毒,得尽快到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他们不可能把他给丢下来,在这里自生自灭。
“我听明白了,你们这是打算软禁我们?”吴乔阳冷笑着说,“也不问问警察吗?”
“警察来了我也是这话!想走,可以!从我们这些老东西身上压过去吧!”老村长拔高嗓门,普通话说完后又用方言吼了一声。他的话一出口,立刻就得到一票阿公阿婆的呼应,老人们叫嚷着把圈子围得更紧,挤得吴乔阳和江伊几乎是拥在一起。
江伊拿出手机想要报警,低头一瞧,手机跟几个小时前一样没有半点信号,想来是附近的信号塔还没有修好。
老人看见江伊拿出了手机,嚷嚷的声音更大了。人生头一遭被别人这么围堵,面对着一张张怒气满满的脸,江伊一时有点慌了,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吴乔阳的胳膊。
吴乔阳低头看了眼江伊,忽然冒出来一股子强烈的保护欲,甚至连怒气都压下了几分。他空着的手护在江伊身边,努力提高声音压过阿公阿婆们的叫嚷,态度软下来不少,对着江伊大声说:“老村长,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让我们待着也行,但得说清楚原因!我们如果认定你说的话有道理,当然就待着不走了。”
老村长用方言吼了一声,周遭立刻安静下来。他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扫了一遍江伊和吴乔阳,下巴微微向内点点,说:“行!那我跟你们说说。”
“屋里走。”老村长说着举起胳膊用力摆了摆,然后转过身,走向小二楼旁边的一处低矮的平房。
张哥的小二楼是新盖的,白墙黄黑交错的琉璃瓦则是时下农家乐最常见的样式。相比之下,藏在角落里的低矮平房却显得格外简陋,竹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一片。老村长先进去,然后拉了两下门口的灯绳,亮起来一盏昏黄的老灯泡。他把手里的旱烟袋在石板地上磕了磕,然后拿起两把椅子往门口重重放下,自己坐下后又朝后边的人扬扬下巴说:“坐!我跟你好好说。”
“我爷咋说都不肯住新房子。”张哥紧跟在江伊和吴乔阳身后,他看了眼屋子里,压低着声音说。
“你要说啥就大声说!瞧你个没出息的样子!”老村长手指头剁着张哥,精瘦而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不容违逆的大家长气势。
他训完孙子后又看向身后两个人,继续说道:“我不住他们那房子,住不惯!我这儿好得很,你要嫌我老头屋子脏,就站外头,咱俩一样说话。”
“没有的事儿。”江伊轻笑,连忙摆了摆手。
吴乔阳和江伊一起进来,指着老村长旁边的椅子说:“你坐吧。”
江伊问:“你呢?”
吴乔阳左右瞧瞧,根本没找到第三把椅子。他回头看了眼门槛,又想起不少地方忌讳外人坐在门槛上,就自己这身高和体格,属实跟门神一样碍眼。犹豫片刻后,他索性蹲下来,说:“我蹲着,你坐吧!”
“没问题吗?”江伊微蹙起眉毛。
吴乔阳笑道:“那总比两个大老爷们坐着而让你站着强吧。”
江伊坐下后,老村长拇指往屋里一指,脸色阴沉地说:“这屋子本来是我徒弟的。他就是被山鬼带走的,有十九年了。本来那天是我要上山,但出门的时候,我孙子忽然哭着闹着不让走,我一心软就没走成,便让徒弟上山找木头。结果徒弟回来后就不对劲儿了,做噩梦,闹疯病,一个礼拜都没熬得过去,就被山鬼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