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时间不长,可对栾游来说却像煎熬了一辈子。她虚弱地蹲在张小燕尸体前,反复确认她的死亡,目露茫然。
沈维丁觉得自己的三观完全碎了,气急败坏:“你们两个是疯了吗?竟敢杀人?杀人!”
栾游失魂落魄站起来,喃喃重复:“为什么我还在这儿?她不是?”
沈维丁掏出烟和火机,抖索着叼了一根在嘴上,火机搓来搓去都打不着,恨恨往地上一扔,“罗美珊,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现在生活安定,你连官都当上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被基地的人发现了你要怎么办?”
纪秋看着栾游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微叹了口气,道:“你带她先走吧,尸体交给我处理。”
栾游木雕泥塑般站着,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沈维丁过来拉她的时候,她摇摇头:“不用,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蹲下去,从张小燕胸口上拔出自己的刀,在裤子上抹了两下,擡头看一眼纪秋和沈维丁,低声道:“杀错了人,把命还给她就是。”说罢突然扬刀,闪电般对着自己胸口戳了下去。
“美珊!”
“栾”
栾游倒下,看着两个男人一同奔到她面前,两张脸皆是震愕,努力笑了笑:“没没事的,昨天见。”
世界没有崩溃,张小燕不是女主。不论她靠什么本事预言末日未雨绸缪,事实证明,她不是女主。
邪恶势力对她的迫害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已经开始使用混淆视听迷惑心智的战术了。害她克服巨大心理障碍,亲手杀掉一个活人,刀尖捅入身体的时候,她仿佛听到对方心脏从鲜活跳动到凄厉破碎的声音。
爆头丧尸她不怕,杀活人真的有阴影,一辈子也不想回忆那种感觉。好在,还有自杀重生的小补丁可以弥补一下。
九月十六日,她回来了。
栾游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小平头杵在她手臂前。床对面的白墙上挂着她脏兮兮的双肩包,一缕阳光照在上头,显得它更脏了。
是她在基地宿舍的房间没错,可是沈维丁这个家伙为什么要趴在自己床边睡觉?
“喂”嗓子又干又哑,发出的声音像铁皮划过砂纸。
沈维丁脑袋一动,迅速擡起头来,关切地看着她:“你醒了?疼吗?别乱动。”
栾游想抻脖子,却被他按住了,心蓦地沉了沉。胸口传来闷痛,手脚麻木且无法移动,余光里似乎有根绳子在头顶飘着,她侧眼一瞧,床头竟放置着打点滴专用支架
“总算醒了,你昏迷了五天知道吗?”沈维丁容颜憔悴,胡子拉碴,眼睛里却满是庆幸,“差两公分就伤到心脏了,要不是基地里正好来了一拨医生,你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五天,五天,栾游什么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这两个字,她呆滞地看着沈维丁嘴巴一张一翕,一会儿走到床头,一会儿走到床尾,一会儿又开门出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床前的人来来去去换了好几拨,邻居看望的,基地慰问的,医护换药的,每个人都说了许多话,栾游始终一言不发,她睁着眼睛直挺挺躺着,像是在做一场荒诞的梦。
天黑了,劳累多日的沈维丁去休息,纪秋坐到她的床前。
他看着自从醒来一直面无表情的栾游,道:“想杀一个人有很多种方法,你用了最蠢的一种。”
栾游眼珠子动了动,哑声道:“救了我,你们才蠢。”
纪秋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你不怕死,沈维丁怕你死,他一定要救你,我无法阻止。”
“你可以阻止!”栾游鼻子一酸,“你那么聪明的人,明知道我不是真的想死,我是在改正错误!现在搞成这样怎么办?人认错了,家回不去了,我还成了一个杀人犯!”
“我没那么聪明,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实话,我又怎能猜透你的想法?”纪秋伸手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她:“再死一回?”
“呸!”栾游气得扭过头去,感觉胸口疼得更厉害了。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纪秋盯着栾游发丝凌乱的侧脸,淡淡道:“你没有变成杀人犯,张小燕突然袭击于你,你措手不及被她所伤,张小燕逃出基地,不知去向。”
栾游闷声道:“她为什么要突然袭击我?”
“这一点你自己去向安全委员会解释吧。”
栾游郁郁,“可她还是死了,你们把她弄去哪里了?”
“找安慰这种事还是交给沈维丁来做比较好。”纪秋没有回答尸体去向,他交叉双臂,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作为一个老任务者,你执行任务的方式相当别具一格。”
栾游假装没听到他的讽刺,双眼无神:“我倒霉,抽到的都是高难度任务,连线索都是糊弄人的那种!”
“我的系统告诉我,无论怎样的难度,都有详细任务资料,为什么你总像无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
栾游不语。
纪秋又道:“上个任务失败了,莫非这个任务你还要放弃,不怕被抹杀?”
栾游冷笑一声,依然不语。
“看来是不怕的,我很好奇,”纪秋朝她略倾了身子,轻声道:“你所说的家,是指哪里?”
脏器受伤让栾游休养了两个多月,当她得知昏迷期间的擦身换衣全是沈维丁一人负责的时候,大怒勒令他不许再走进自己房间半步。于是沈维丁向基地申派了一个中年妇女来照顾她,每天付出三百克大米的酬金。
为了大家的口粮和栾游的病号营养,沈维丁和钱父两人都以烽火小队的名义参与了基地的城区清理组,而纪秋则独自一人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
张小燕“逃”后,她的队员和张家人都曾找上门来,一口咬定张小燕不会撇下他们独自离开,希望栾游给个说法。
栾游又能说什么呢,她至今也不知埋尸地点,那两人都不愿告诉她,只好把跟基地安委编的那套故事拿出来再说几次。
张小燕爱慕吴邦辰,见面向其示爱被拒,在得知罗美珊目前正是吴邦辰的爱人时,愤而向她举起了屠刀
第一次编出这个故事,沈维丁质疑:“见都没见过的人,说她爱慕吴邦辰谁信?”
纪秋倒没有反对,他显然知道前世两人有些纠葛。栾游觉得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实则最合逻辑,她从张小燕的种种表现看出,对吴邦辰的爱慕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果然,那些队员听完便不作声了,彼此传递了几个微妙眼神,道歉告辞。张家人难缠一些,张奶和张母隔三差五就要来栾游这里哭上一场,反复追问她细节,一问问好久,有时还得管饭。
直到他们的二女儿张小英来到基地,张家人才算放过了栾游。
十一月的天气,仍然是昼热夜冷,温差很大,秋天好像不会来了,冬天又好像每晚都造访人间。
外面世界的变化,栾游没亲眼看过,只是从沈维丁的口中偶尔能听到一些不太好的消息。比如某市沦陷,首都失联,比如郊外时常出现尸潮,比如城内有两个小基地被丧尸团灭,还比如他前不久看见了顶着骷髅头还能跑得飞快的丧尸。
基地内的幸存者在不断增加,房子早已不够住,帐篷也早已搭起来了,基地正式开始实施税收制度,积分制度,以及按劳分配制度。除非你携带了够一家人吃一辈子的粮食,否则想吃饭只有干活。
扩建,安保,外勤工作很多,勤劳勇敢的人不怕没饭吃。
存粮大户可以不干活,人家有储备;病号可以不干活,想干也干不了;既没粮又没病又懒的人怎么不干活呢,只能另辟蹊径了。
栾游站在志愿者登记处外的台阶上,亲眼看着张小英紧贴在一个男人身边笑颜如花,男人搂着她的腰,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她娇滴滴地扭动,跺脚,举小拳拳捶他胸口。一身粉红连衣裙和白色高跟鞋在这个以运动衣球鞋为主打潮流的基地里,显得相当别致抢眼。
“在看什么?”纪秋兑了积分,扛了一袋大米从她身后走来,“起风了,还不回去。”
栾游朝那方提眉,“你认识她吧。”
纪秋瞥过一眼,面色平淡:“怎么了?”
“我在想,她会不会是我的任务对象。”
“不会,”纪秋很笃定地否决,“直到她死,身边从没有出现过叫罗美珊的女人。”
“我觉得也不像,任务对象不该是走这个路数的,怎么会去傍男人呢?”两人说得根本不是一回事,却谁也没觉得别扭。
路过张小英身边,她有意无意朝两人扫了一眼,看清纪秋的模样和他肩上的那袋大米,眼风顿时媚惑起来,娇笑着趴在男人耳侧冲纪秋眨了眨眼。
栾游近来一直郁郁寡欢,一再用来说服自己NPC不是真人的理由并不能缓解她亲手杀人的负罪感,背负一条人命的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一日不脱离这个世界,就一日不能得到解脱,成日脸上难见暖意。可偏偏张小英的这个媚眼,让她有些忍俊不禁。
纪秋目不斜视,仿佛前世的枕边人只是个陌生过客。栾游展眉一笑,笑过后心里却涌起更深更重的难过。
如果张小燕还活着,她也不用过得这么辛苦吧?即使姐妹俩感情不好,总不至于让她为了一口粮食去出卖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梦到这不是女主的姐妹两人?致使她判断失误,杀错了无辜的人。她裹紧了身上披的外衣,垂下头吸吸鼻子。纪秋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当晚,失眠多日的栾游终于睡了个沉实的觉,也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人物,场景,事件,像走马灯一样在栾游的梦里快速转换,她如一个游魂般被张家两姐妹带着经历了一生又一生。
梦太长,即使只是旁观,也让人疲累不堪。栾游苏醒后,在床上躺了许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神思来。她开始产生怀疑,刘丽娟是真的可以用怨念控制她在小说世界里的角色经历吗?
从戚姬这个名副其实的大反派开始,角色一路走偏,配角栾外室炮灰莲心也就算了,罗美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路人甲,与主线毫无关系。如果她不主动寻找女主,在这里过完一辈子也不会走进剧情中心。她甚至觉得,刘丽娟写出来的文字里压根就不会出现“罗美珊”三个字!没这个人!就是一个大环境下不配拥有姓名的群众NPC!
梦境线索没有错,女主的委托人的确是张家姐妹其中一个,可笑的是,栾游跟她不在一个维度。
这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故事。
初世,姐妹俩同时遇见吴邦辰,姐姐爱他,吴却喜欢妹妹。姐姐心有不甘对其表白,遭到严辞拒绝,导致姐妹产生芥蒂。姐姐愤而离开烽火小队另起炉灶,最后含恨死于阻击丧尸的战斗。
二世,姐姐重生,撇下妹妹,提前带家人逃生。掌握先机的她守株待兔与吴邦辰相遇,并肩战斗,共同建立烽火小队。没有妹妹插一脚,他俩顺理成章结为伴侣。妹妹九死一生到达基地,从奶奶和弟弟处得知,他们在她返乡前就已离家,丧尸还未出现,姐姐竟连一天也不愿多等。她想到自己逃难一路的悲催遭遇,气极找姐姐理论,得到的却是斥责和冷淡。姐姐如今不仅在基地得到重用,还有了一个优秀的伴侣,妹妹不想再靠身体吃饭,只好忍气吞声。好在,姐夫对她不错。
妹妹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她虽然为了生存做过不好的事情,但从没动过勾引姐夫的心思。姐夫愿意关心照顾她,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她不知为何姐姐要带她出去“实习”,却最终把她推向了丧尸群。
妹妹死后委托女主逆袭人生,她要报复姐姐,抢走姐姐的一切,队伍,地位,包括男人。
女主化身张小英,重新开启了第二个第二世。然而,栾游身在第一个张小燕重生,处处抢占先机并害死妹妹的第二世,或者可以称作“衍生第三世”。
第一世的吴邦辰不知何故委托纪秋为他逆袭,于是纪秋也来到了这个衍生世。这就可以解释纪秋对张小燕不熟悉,以及张小燕明明早就带家人离开槐城,却迟迟不出现在基地的原因——她在路上找吴邦辰呢。
初世,重生世,衍生世,乱得也是没谁了!栾游不信这是刘丽娟的设定,更有可能是纪秋和女主同时执行同一个圈子雇主的任务,系统为了规避两个任务者剧情线的矛盾,而分别将他们送进了不同的维度。
她还隐隐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的到来,才有了衍生世的出现,纪秋本该在第二个第一世的不是吗?
在这里,纪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不想与张家姐妹扯上关系。张小燕又被栾游杀了,那么张小英被嫉妒,暗恨,下黑手的命运也就跟她挥手告别,衍生第三世可以为这两姐妹的恩怨画上句号。
栾游翻了个身,枕着手臂想,张小燕会不会为了报复自己对她莫名其妙的杀害而弄出个衍生第四世来?那第四世的栾游究竟是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呢?
这种科学尽头的问题想多了头痛,栾游望着天花板苦笑起来,离谱啊!比上一位面更离谱了!女主可能此刻就在这个基地里,意气风发地带着烽火小队,和吴邦辰情意绵绵,不遗余力地对“姐姐”张小燕行打压之事。可惜,栾游与她,到死也无法见面。
不吐槽刘丽娟了,栾游认为,她恐怕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是多维世界的设定导致了她怨念发散的角度不受控制。只负责把栾游送来,至于生成什么样的角色剧情,全凭天意。
一日酷热,气温在太阳落山后渐渐降低,晚饭时分,纪秋带着妞妞从外头回来,妞妞一头扎进钱父的怀里哭着说:“吴叔叔今天又叫医生抽我的血了,好疼。”
出人意料的,钱父没有生气,他只是抱着妞妞心疼道:“爸爸给你拿糖吃,吃了糖就不疼了。”
栾游陪妞妞玩了会儿,拍手做鬼脸直逗得她破涕为笑才作罢。拉开阳台的门,栾游捂着鼻子靠近纪秋:“等你执行古代任务的时候,我看你去哪儿找烟抽。”
纪秋掐灭烟头,望着酱色天空吐出最后一口白雾,道:“什么事?”
“我查资料时发现,吴邦辰好像很喜欢张小英,你这样一直无视她,雇主能同意么?”
“男人的遗憾,从来不是因为女人。”纪秋负手而立,眼神冷漠坚定。
栾游噗嗤笑出声来:“别这么中二,知道什么是真香定律吗?以后打脸很疼的。”
纪秋转过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栾游摊手:“好吧,我又要找你帮忙了。”
“说。”
她掏出一张纸:“如果有一天你去了首都,麻烦去城里最高建筑的东北角,墙上或者地上找一找这些个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