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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一棠坐在大槐树上,死死咬着牙关。
树下,林随安已经和金羽卫缠斗了近两刻钟,依然不分胜负。
千净刀风呼啸作响,刀光璀璨难以逼视,金羽卫的四尺横刀密密麻麻,寒光渗骨,犹如从地下生出的无数黑色荆棘,一层一层将林随安包裹其中。
千净刀光劈开一层,又包裹一层,仿佛永远都劈不尽一般。
花一棠本以为和云水河上一样,用的是阵法,观察半晌,才发现与阵法无关,这恐怖的包围阵势完全是用人肉堆砌起来的。
这些被龙神果炼制过的金羽卫不仅速度快、力量大,用的刀法也颇为奇特,与十净集的“刀釜断殇”和“割喉血十丈”有些神似,皆是一击必毙的杀招,招招都朝着林随安的致命处攻击,相比之下,林随安明显还在手下留情,只用“迅风振秋叶”的灵活攻击,凌厉刀锋犹如风暴中旋飞的树叶,绽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金羽卫的手脚早已血流如注,显然是手筋脚筋受损,若是常人,早已瘫倒在地,可他们的痛觉和神经似乎也被龙神果麻痹了,依然像没受伤一般持续不断的攻击着,甚至——花一棠有种错觉——因为血的刺激,攻击越来越趋于疯狂。
林随安的攻击渐渐变慢了,眼瞳偶尔会出现瞬间空洞,那是体力即将消耗殆尽的信号。
花一棠心急如焚,手指狠狠扣下一块树皮。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好像不太妙!
林随安连刺五刀,五朵血花在眼前爆开,染血的千净嗡鸣不已,好像有百十来个未接电话,震得手掌、手腕和手臂一阵一阵发麻,无法分辨是因为超时战斗导致的肌肉疲劳,还是——嗤,几点血浆落在了脸上,针刺似的疼。
林随安飞快抹去脸上的血,可早就迟了,适才太过专心战斗,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微小的刺痛,血早已溅了满身,在千净碧绿刀光的映照下,金羽卫的血隐隐透出一股诡异的紫蓝色。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他们的血里面含了龙神果的毒素,对于她这具身体来说,是个大麻烦。
刀刃交接之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林随安不停游走腾跃避开致命的攻击,不停挑断敌人的手筋、脚筋,不停敲断他们的肋骨、筋骨、手臂,执拗地想要保全他们的性命,可是,似乎所有一切都是无用功。
如此压制的打法不仅消耗了大量的体力,雪上加霜的是,每一次金羽卫受伤飙血,龙神果毒素对她的污染便会更甚,变成了恶性循环。
潜伏在身体深处的血腥杀意伴随着心脏跳动涌入了血管,鼻腔和咽喉都仿佛吞了火炭,眼瞳烧得厉害,林随安强迫自己压抑沸腾的杀意,几乎是靠着本能和手感在战斗。
千净攻击的准确性越来越低,不得不放弃精密攻击的“迅风振秋叶”,换成大开大合的招式。林随安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这些金羽卫应该快撑不住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只要再伤他们一次,他们定会倒下去,她能赢!
【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呢?不是有更简单的办法吗?】
突然,脑海里钻出了一道声音,仿佛恶魔的呓语。
【以你的力量,轻而易举就能杀了他们。只要杀了他们,便是永绝后患。】
林随安:闭嘴!
【不杀他们,你就会死。杀了他们,你才能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林随安:吵死了!
【你到底在怕什么?】
【是怕自己杀了人,变成真正的破军吗?】
【因为这个身体本就属于破军,不属于你,你怕你根本控制不住它?】
【呵呵,你怕的,从来不是杀人,也不是破军,至始至终,你害怕的都是你自己。】
【其实,你最无法相信的人,是自己。】
滚!林随安心中怒吼。
【滚?可笑,我就是你啊……】
一道刀光狠狠劈向了林随安的额头,黑色刀刃上倒映出林随安的眼瞳,视线中白光一闪,金手指发动,这一次,白光中出现的不是他人的执念,而是林随安自己的记忆。
一扇棕红色的防盗门。
小学四年级时,家里的大门。
林随安站在门前,瘦小的手指捏着一柄钥匙,抵在锁孔边。
她不敢开门,因为从这扇门开始,将会是至亲之人一次又一次的的背叛和欺骗,最终导致母亲的悲剧,还有……自己的死亡……
【如果不打开这扇门,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或许还能活在那个美好的时代和世界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你一直都知道,最初的一切,是从你开始的。】
【如果重来一次,你要怎么选?】
【害怕吗?那就不要打开这扇门。】
【安静地离开,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不好么?】
钥匙缓缓、缓缓离开了锁孔……防盗门一点点隐入了黑暗……恍惚间,飘来了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
【一切都没发生过?幸福的生活?呵——】
林随安猛地攥住手中的钥匙,刺骨的剧痛中,钥匙幻化成了割开手掌的千净,手腕一抖,千净刀光炸裂,拦在眼前的防盗门瞬间碎成了粉末。
【啖狗屎!与其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幸福里,我宁愿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
五感瞬间回归,首先是嗅觉,鼻腔里满是熟悉的果木香,然后是视觉,她看到了一个人的耳朵和发簪,最后是触觉和听觉,有人紧紧抱着她,还有呼啸劈来的寒光刀刃——
是花一棠!他什么时候——
电光火石间,林随安狠狠荡出千净,凌空劈下的黑刀断成了两截,腥臭的血浆如喷泉乱洒,一个金羽卫飞到了半空,直勾勾盯着林随安,重重落在了地上,青色的白眼仁中留下蓝色的泪来,光芒泯灭,死了。
林随安心脏骤停,眼前幻化出一片冰蓝,整个人仿佛撞进了一块万年寒冰,冷得刺骨,周围此起彼伏响起惨叫和哭喊声。
【杀了我!】
【杀了我们!】
【求求你,让我们去死吧!】
【我们已经不是人了,让我们去死吧!】
【好痛苦!好痛苦!】
【杀了我!】
【杀了我!】
【杀了我!!】
“林随安!林随安!!”花一棠的喝声几乎震破耳膜,林随安一个激灵回神,看到了花一棠通红的眼眶,眸光一转,看到了周围金羽卫们歪斜淌血的身体,和眼中冰蓝色的泪。
林随安眼眶烧得厉害,喉头一片酸楚,把花一棠揪到了身后,“让开。”
花一棠的声音都在发抖,“你……”
“我很清醒。”林随安上前一步,撕下袖子将右手和千净绑在了一起,定定扫望四周的金羽卫,“这是你们最后的愿望吗?”
金羽卫没有回答,只有无声的泪,他们再一次举起了黑色的横刀。
“好!”
林随安抄起千净杀入了敌阵,这一次,没有任何花哨的走位和风骚的招式转换,只有最纯粹清澈的杀意。
一招“割喉血十丈”砍断脖颈,两招“刀釜断殇”开膛破肚,三招“待斩若牲畜”斩飞双腿,四招“迅风振秋叶”刺穿心脏——这是十净集真正的威力,杀人之刀,杀人之招,用最残酷的刀法收割人命,十酷之后,便是十净。
花一棠瘫坐在地上,彻底傻了。
林随安在杀人!在飞快地杀人!!
一招一个,一刀一个,刀光所到之处,人命如草芥,血光如泼墨,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那些金羽卫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不过片刻之间,所有的金羽卫都变成了尸体、断掉的四肢、翻滚的头颅、流淌的内脏——、
血海和火光之中,黑衣少女提着诡绿色的横刀,微微仰着头,看着夜空,风吹落她身上的血,滴答、滴答,好像赤红色的泪。
这才是真正的千净之主,是真正所向睥睨的——破军!
花一棠的全身都在发抖,心脏也在发抖,挣扎着爬起身,一步、一步,踩着血走了过去……
林随安感觉自己很安静,原来杀人是这样的感觉。
无悲无喜,无恨无怒,整颗心一片旷芜,仿佛茫茫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她垂下眼皮,看着金羽卫尸体的眼睛,什么都没看到,想必是因为她已经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他们满意地死去了,再无任何执念。
那么她自己的执念呢?
刚刚好像被她亲手打碎了。
如此,也好……
世间万般清净,何必留恋——
突然,一片洁白如雪的花瓣飘到了手心,温柔的香气牵住了她。
花一样的俊丽少年红着眼站在了眼前,美丽翩飞的衣袂和她血染的黑衣在风中缠绵。
那种孤独的空旷被花香充满了,脚下再次踏实了大地,头顶的苍穹闪耀着星河。
林随安有些恍惚,怔了半晌,笑了,“我赢了。我没有变成破军。”
花一棠轻轻拥住林随安,有些哽咽,“我知道你一定能赢。”
“你别哭啊……”
“我没哭!”
这货又骗人,她的肩头都被他哭湿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软软靠在花一棠怀里,几乎握不住千净。
“杀人好累……”
“你好好休息。”花一棠拉着袖子飞快抹了抹脸,利落背起林随安,突然,他听到了嘉刺史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呼喊着什么“歹人……杀无赦”之类。
不好!
花一棠脸色骤变,此时若是再来一波金羽卫,他二人必死无疑。
就在此时,瘫在他背上的林随安突然反手荡出一刀扫向黑暗的灌木丛,一个人影尖叫着跳了出来,“是我是我是我!别乱杀啊!”
那人穿着衙吏的制服,脸上土苍苍的,佝偻着身体,看起来像个不起眼的小吏,眼珠子倍儿亮,开口就是暗号,“宫廷玉液酒!”
林随安眯眼,“云中月?!”
花一棠:“怎么哪哪都有你?”
“了不得了不得!”云中月嘿嘿笑着绕着二人溜达了一圈,“我只是晚来了一小会儿,咱们的林娘子居然真的大杀四方,啧啧啧,这些可是太原姜氏花费数年炼制的宝贝,居然全成了破抹布,惨哦,太惨咯!”
林随安擡刀,“再说废话,你就是下一块破抹布。”
云中月根本不怕,仰着笑脸,“接下来你俩打算怎么办?整座安都城都是太原姜氏的人,继续留在这儿就是个死。要不,跟我走如何?”
花一棠冷眼:“带火油了吗?”
云中月挑眉,“干嘛?”
“将这些尸体全烧了。”花一棠道,“太原姜氏既然想让我俩死,那我们死在这儿就好了。”
林随安如今也只剩下说话的力气,“我们死了,靳若和方大夫他们才能安全。”
“金蝉脱壳,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好计谋。”云中月连连点头,变戏法般掏出一个小油桶绕场一周,扔出一个火折子,霎时间,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花一棠背着林随安,跟着云中月钻进了黑暗。
林随安回头,看到金羽卫的尸体被火光吞没,火海的另一边,传来了嘉刺史尖锐的怒吼声,很快,就听不到了。
大姨妈,挣扎爬起来更新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