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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星台讲学的第二日,接到命令的安都府衙捕头带人上了三禾书院。
捕头名叫谷梁,若是大舌头容易叫成“姑娘”,本人却是个年近五旬的壮实汉子,据说以前从过军,功夫不错,人长得挺憨厚,深受安都府衙衙吏和不良人的爱戴。
花一棠连夜写了两份三禾书院案件的卷宗,分别是齐慕杀人未遂案和贪墨修葺款案的详述,谷梁简单听了一遍案情,整个人都傻了,半晌,挠了挠脑袋道,“花参军好滴很!说实在话,老梁我没咋听明白,不过既然是花参军的命令,老梁定当遵从,保证将这齐慕、郝大力和巴云飞全头全脑押回安都衙狱。”
此人说话带着土生土长的口音,像现代的陕西话,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淳朴和幽默感,林随安听着像说相声。
花一棠点头,“有劳谷捕头了,不知嘉刺史的伤如何了?”
谷梁:“好滴很!已经能下地了,吃得好睡得好,又胖了一圈。”
花一棠:“……”
林随安:“噗。”
谷梁朝林随安嘿嘿一笑,抱了抱拳,出门吆喝一众不良人走了。
正事搞定,林随安和花一棠又去东苑探望了何思山。
齐慕一案对何山长打击甚大,本来好了七七八八的伤情再次反复,高烧一日一夜,气得方刻骂了齐慕整整半晚上,天亮的时候,烧总算退了,只是伤心过度,精神还有些颓然。
其后几日,元化与众学子轮流照顾,加上花一枫的陪护和开导,何思山精神可算有了好转,方刻毫不客气让木夏买了各种名贵药材运上山,何思山的药汤味道越来越难以言喻,林随安怀疑方刻大约是有些想念伊塔的地狱口味熏茶了。
白汝仪和花一枫在三禾书院待了太久,御书司已经发了两道催函,花一枫仗着花氏与圣人的关系,直接修书一封请了个长假,准备在三禾书院常住,白汝仪却是不敢,只能尽快完成讲学课程,回东都复命。
众人离开三禾书院的这一日,天上又飘起了小雪。
何思山坐在三禾亭内,看着银装素裹的三禾峰,想起大半月前,他和齐慕一起来迎接御书司赠书队伍时的情形,仿若隔世。
花一枫满眼心疼,帮何思山拢了拢斗篷,何思山收回思绪,深深望着花一枫,笑了。
花一棠捧着暖手炉,皱着鼻子叹气,“唐国惊才艳绝的郎君千千万,二姐偏偏看上了这个老男人,唉,回去要如何跟大哥交待啊——”
方刻捅了捅花一棠,“先顾你自己这边吧。”
花一棠眸光一转,这才瞧见白汝仪竟趁他不备,悄悄将林随安拉到一边说小话,斗篷上的狐貍毛都炸了起来,提着袍子就窜了过去。
白汝仪望着林随安的眼神那叫一个依依不舍的泪眼婆娑,双手捧着那卷“定情诗”的卷轴,“请林娘子务必收下……”
林随安汗都下来了,“不、不合适吧——”
“其实——那一夜,何山长坠崖之前——白某去观星台,就是想让何山长帮我看看白某和林娘子之间到底有几分缘分——”白汝仪吸溜了一下鼻子,“当时,何山长就告诉我,据星象所示,我与林娘子,只有朋友之缘,再无其它……白某伤心之下,方才去了御书楼,写了这许多的诗……”
林随安:“……”
想不到观星台居然还有这么个隐藏支线。
旁听的花一棠那叫一个舒坦,回头抛给何思山一个眼神:老何,干得好!
何思山微笑颔首:四郎是自家人,何某自然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花一棠竖起大拇指:以后老何你就是我亲亲的二姐夫!
何思山和花一枫差点笑出声。
“所以白某、白某……”白汝仪飞快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皮,擡起头,眼睛被泪水洗得晶亮,“白某此诗赠的是好友林随安,仅表敬佩仰慕之情,再无其它,还望林娘子切莫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推三阻四着就实不够意思了。林随安郑重接过卷轴,“多谢白十三郎,林某收下了!”
白汝仪红着眼笑了,似雪中腊梅残红一点。
花一棠的表情好像被浇了一壶陈醋,头发丝都在冒酸泡泡,却只能强撑着纨绔的体面,保持微笑。
“林娘子,在下也有一诗相赠!”
突然,一个学子红着脸挤过来,啪一声展开手里的卷轴,朗声读道,“飒爽英姿刀锋帅,武气端能震山河!”
林随安:诶?
花一棠头顶的酸泡泡“啪”炸了一个。
“我也有一首,仅表对林娘子的敬仰之意。”又一个学子跳出来,耳根子通红,“红颜风华盖山海,东风浩荡赞巾帼!”
紧接着,三十多个学子争先恐后全跳了出来,一个喊得比一个声音大,脸一个比一个红嫩,仿佛聚了一树的红苹果。
“世间多少奇男子,不比千净一抹光。”
“碧刀映雪峰,万鸟啼红妆。”
“黑衣如墨天地震,千净一出裂苍穹。”
“一刀一人行江湖,古今胜败笑谈中。”
花一棠指甲几乎在暖手炉上挠出洞来,偏偏这些学子虽然眼中含情,面红耳赤,但嘴上却说这些诗只是聊表崇敬之情,并无“情诗”之意,他就算要阻止也是师出无名,只能强压着心中醋海翻腾,任凭头顶的酸泡泡炸成了烟花,
最郁闷的是,他在这边醋得惊天动地,那边的林随安还一头雾水。
林随安被这一坨一坨的彩虹屁砸得眼冒金星,耳朵和大脑同时宕机,毫无文学天赋的脑细胞翻译出来几乎都是“叽里呱啦呱啦啦,呱啦叽里叽叽里”,忙制止道,“诸位的好意林某心领了,但——不至于,真不至于!林某真受不起!”
“林娘子此言差矣,”元化上前一步,恭敬一礼,“林娘子不顾自己安危,舍命救了何山长,此一恩,就受得起。”
林随安:“元化你不会也要赠诗吧?”
元化拍了拍滚烫的脸颊,掏出怀中的卷轴展开,一字一顿读道:“素衣赤丹心,千净碧惊天,须眉无惧,慧目识奸,千秋难得一破军!”
“好!”众学子齐齐鼓掌。
林随安怔住了,她听到了一个词:“破军”。
“元化!”何思山厉声喝道,“慎言!”
元化被吼蒙了,忙垂首抱拳,“山长,可、可是弟子这首诗是有、有什么不对吗?”
何思山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白汝仪恍然,“何山长应该是想到了‘千秋破军’的名号,所以觉得不妥吧?”
这次莫说林随安和一众学子,就连花一棠、花一枫等人也没听过。
何思山皱眉,脸色沉了下去。
“以诸位的年纪,不知道也不奇怪,”白汝仪道,“白某也是在白家藏书阁里读过旧的年籍史录,方才知晓一二。三十多年前,唐国曾有一名威震天下的女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堪称唐国武者第一人,被百姓奉若神明,尊称战神,玄隆帝曾亲口赠其‘千秋破军’之名。只是不知为何,后来这位女将军突然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弈城版画上的战神娘娘!
“这都是以前的旧事,不必再提。”何思山沉重叹了口气,“时间不早了,白书使、花参军、林娘子,你们该启程了。”
白汝仪莹莹望向林随安,“林娘子,珍重,以后若有机会,来东都——”
“告辞!”花一棠拽着林随安就跑,林随安挣扎着回头摆手,“白十三郎,你也保重——喂,花一棠你催命啊——”
“人有三急!等不得!”
何思山目送两个车队离去,吩咐众人登山回了书院,让花一枫先去歇息,自己则去了御书楼的密书阁。
密书阁藏书多为珍本,须有山长的手令才能入内,这么多年来,除了何思山和白闻,只有齐慕进来过。
何思山打开地板上的暗阁,取出一个布包,层层剥开,布包里又是一层油毡,油毡里还有一层羊皮,羊皮里是黄色隔油纸,最后一层是白宣,白宣中包着的是一卷泛黄的卷轴,封皮上写着“斩马刀法”。
何思山并没有打开卷轴,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只是看着,眼中的悲伤几乎要流出来。
岂料就在此时,寂静的密书阁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这卷刀法,果然忠信。”
何思山骇然变色,飞快抓起卷轴裹好抱在怀中,“谁?!”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黑衣黑靴,脸上带着一张银色的面具,双眼口鼻只有细细的透气缝隙,左眼下有一道划痕,像泪。
“你是谁?!来三禾书院作甚?!”何思山厉喝。
银色面具歪了歪头,“江湖上的人都叫我云中月。”
何思山头顶爆出青筋,“我三禾书院没有值钱的东西!”
“在下进来的时候,看到石牌坊上写着‘三人禾山’四字,”云中月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何思山,你胆子不小啊,竟然将她的姓氏就这般明目张胆地刻在了书院大门上。”
何思山的神色愈发犹疑,“你不是来偷东西的!”
云中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扔给了何思山,何思山解开一看,布袋中竟然是一个老旧的行军水囊,水囊的铜嘴上,刻着一只形似野兽的图腾。
赤红的血丝瞬间布满何思山的双眼,他几乎是嘶吼出声,“你怎么会有这个水囊?!你到底是谁?!”
云中月静静看着何思山良久,擡起手,轻轻摘下了脸上的银面具。
何思山的眼泪汹涌奔出眼眶,重重跪地,头埋在地板上,泣不成声。
小剧场
林随安有些发愁,书院学子们送的诗都是精心装裱过的,三十多卷,堆满了大半个车厢,老大一堆,回去往哪放啊?
“把这些全挂墙上,是不是太张扬了?”林随安问。
花一棠额角的青筋爆了一根,表情管理依然完美无瑕,笑眯眯道,“如此贵重的礼物,自然要放在我花氏的藏宝库中,严密看管!”
“好主意。”林随安很满意,翻出白汝仪送的那一份,展开看了看,更满意了,“我最喜欢这一首,就挂在床头吧。”
花一棠额角的青筋啪啪啪爆了三根,“字一般,诗一般,人一般,别挂了。”
林随安:“毕竟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用心为我写诗嘛,值得纪念。”
花一棠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驾车的木夏险些吐血。
方刻默默看着花一棠把旁边的木箱挠出了麻花,若是没猜记错的话,里面应该也有一个卷轴,木夏偷偷装裱时,方刻曾无意间瞧见过,大约是花一棠写的一首定情诗,当时他们还在益都……
方刻都不忍心看花一棠的表情了,默默闭目装睡。
前路漫漫,四郎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