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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若瘫在卧榻上,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撑得直打饱嗝。
这几日师父和姓花的都不在,这小日子过的别提多滋润了。木夏临出门的时候给伊塔留了两袋子的金叶子当零花钱,托伊塔的福,日日吃香的喝辣的,莫说靳若,连四圣都吃胖了一圈。
唯一的问题是,他们几乎吃遍了安都城一百零八坊,东市和西市甚至吃了三轮,却没有在任何小吃摊找到任何关于安都净门分坛的线索。
似乎安都根本没有净门这个门派。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安都与龙蛇混杂的益都不同,几乎没有小型和中型的江湖门派,所有江湖势力都在一个名为“浮生门”的麾下,可谓是一家独大。
查到这里,情况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一般来讲,经营一个江湖门派和做买卖差不多,决定性的因素有两个,人和钱。第一档的江湖门派,靠祖上积攒的名声和武功开山收徒,教授武艺,收取束修,学费是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学徒学成后,要么考取功名效力国家,要么做镖师奔小康,要么去世家大族做护院、保镖或者武行老师,若混得好,亦能被推荐入仕做官。太原姜氏金羽卫姜尘便属于此类。
第二档的门派,功夫一般,名气不行,只能吸纳江湖四五流的角色,抱团求生,混得好些,亦可依附世家大族,搞点灰色产业之类,也能混个温饱。比如益都的登仙教、五陵盟等。
最低挡的是土匪、劫匪一类,已经称不上门派了。
净门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而是极为特立独行的存在。
首先,净门三大支柱产业为百花茶、小吃摊和贩卖消息,不仅能自给自足,且盈利多多,其次,虽然净门弟子多为平民出身,武功底子薄弱,但胜在人多、人脉密、且有着严密的组织架构和消息传输渠道,五大都城分坛已有四城回归,万众一心,加上千净之主的战斗力太过恐怖,导致净门现在成了江湖上最惹不起的门派,没有之一。
而这个浮生门,平日里欺行霸市,主要靠勒|索保护费为生,基本没有产业支撑,创收手段不甚光彩,充其量也就是个三流货色,可偏偏名气特别大,安都城百姓人人谈之色变,说浮生门的门徒功夫了得,来无影去无踪,且无处不在,处处皆在,万万不可得罪,若是说了浮生门的一句坏话,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受到惩罚,轻则被揍得鼻青脸肿,重则丢了性命。
“无处不在,处处皆在……”靳若问,“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形容词很像咱们净门?”
伊塔:“净门不害人哒,不像!”
四圣齐齐摇头:“不像。”
靳若很是欣慰,点了点头,坐直,“不若咱们明日去探探这浮生门如何?”
伊塔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木夏说了,四郎不在,我们要乖!”
朱雀:“林娘子说,她不在,莫惹事,打不过,丢人。”
“啊啊啊啊,”靳若又躺了回去,“师父和姓花的怎么还不回来啊,早知道和师父一起去山上玩了,好无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嘞?”
一只白色的信鸽扑腾着翅膀冲进屋,吧唧落在靳若的肚子上,靳若一把抓下来,抽出鸽子爪根的纸条,腾一下站起身,“兄弟们,来活了!”
众人:“咦?”
“姓花的让咱们查一个人,”靳若双眼放光,“三禾书院监院,齐慕。”
何思山身体底子不错,伤口愈合的速度十分理想,过了几日,已经可以下床了,天气好的时候,能坐着轮椅去园子里晒太阳。
轮椅由木夏亲手打造,林随安提供了不少创意,白汝仪常在午后在东苑凉亭为诸位学子答疑解惑,花一枫便会推着何思山来到凉亭,与众学子进行学术探讨。
白汝仪和花一枫的学术水平堪称唐国顶尖,再加上何思山和白闻,这个教学阵容就算的放在东都,也是首屈一指的。
林随安在屋顶上观察了好几天,每到这种时候,齐慕几乎就没了任何存在感,站在外围,静静看着人群中央的何思山、白汝仪和花一枫三人,表情沉默。
说实话,那个眼神,着实有些渗人。
这日又是个好天气,天色碧蓝,空气清新,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林随安坐在屋脊上听了半个时辰的辨理——半句没听懂——打了个哈欠,看天色差不多了,趁着白汝仪喝水的间隙,喊了声好。
凉亭内的众人唰一下看过来,林随安一个帅气旋身跃下屋檐,黑衣黑发,身姿笔直,周身笼着淡淡的金光,仿若神祇下凡一般。
白汝仪眼睛发直,何思山呆住了,花一枫轻轻哇了一声,一众学子更是看傻了眼。
林随安要的就是这个出场效果,为此还特意练习了几次POSE,务必在第一时间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径直走到白汝仪面前,道:“白书使可还记得几日前说的话?”
白汝仪脸腾一下红了,“记、记得……”
林随安一瞧白汝仪的表情就心道不妙,白汝仪八成又误会了,忙找补道,“林某说的是,白书使请花家四郎为三禾书院学子讲学一事。”
白汝仪脸唰一下又白了,“记、记得。”
“花一棠说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是个讲学的黄道吉日,特在观星台准备了讲堂,邀请诸位前去。”
此言一出,全员震惊。
花家四郎,扬都第一纨绔,十几年来不学无术玩物丧志不着四六的代言人,居然要开堂讲学,怎么听都不靠谱。
花一枫哭笑不得,“我家四郎?讲学?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白闻嗤之以鼻,“我等皆是饱学之士,怎么可能去听一个纨绔讲学?”
其余学子虽然没明说,但嫌弃的表情完全藏不住。
林随安无视众人反应,看向何思山,“何山长的轮椅上山不便,林某抱您上去吧。”
何思山眼球差点脱眶,“啊?!不不不不妥吧!”
“也对,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背着吧。”林随安背对着何思山蹲下身,“元化,帮忙扶一下。”
元化手疾眼快架起何思山往林随安背上一趴,林随安双手箍住何思山的双腿托住,起身就往前走,步履轻盈飞快,几步就到了丈外。
众学子这才回过神来,心道林娘子果然出身绿林,一言不合就绑人,急忙追上,白汝仪跑得最快,“林娘子,慢些慢些。”
花一枫无奈,“这个四郎,又要搞什么花样?”
嘴上抱怨着,还是跟了上去。
何思山整个人都是懵的,整个人紧张得像块石头,双手握成拳头擎着,碰都不敢碰林随安的肩膀,“林、林娘子,这这这不合适吧?”
“何山长不舒服?要不改抱着?”林随安问。
“不不不不,还是背着吧……”
林随安笑了,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后,果然所有人——包括齐慕都跟着上了山。
果然还是花一棠的法子好用,省去了不少口舌麻烦。
林随安走得更欢快了。
何思山知道自己很重,起码超过一百八十斤,林随安的步伐又稳又快,背着他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行良久,连呼吸都没乱半分,如此惊人的力气和下盘功夫,放眼江湖,凤毛麟角。
想到这,何思山的眼眶不由酸了。
小时候,也有一个人,曾背着他在茫茫山野间狂奔……
今日的观星台焕然一新,临山的一侧摆着整齐的蒲团,四周围着燃火的炭盆,临崖的一边特意空出了讲学的位置,花一棠披着洁白如雪的狐裘斗篷,站在碧蓝的苍穹下,戴着碧绿如水的玉簪,身后是连绵遥远的山黛,风吹过,香囊球叮叮作响,芬芳四溢,仿佛一朵在天地间的怒放的白牡丹。
一时间,众人皆被眼前的景致蛊惑了,直到木夏请大家入座才回过神来。
林随安将何思山放在了第一排,何思山和花一枫的座位是特制的坐塌,上面铺着波斯毛毯,有凭几,还有盖腿的小被子,妥妥的VIP待遇。白汝仪、白闻和齐慕虽然也在第一排,但只能坐在蒲团上,好在有炭盆取暖。
待一众学子坐定,又来了一批人,居然是郝大力和巴云飞率领的工匠,坐在了最左侧的位置。
白闻:“花参军这是何意?”
花一棠摆了个造作的造型,“我花家四郎开堂讲学,可谓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不仅要邀请三禾峰上的所有人,漫山遍野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也要一同前来观赏花某的绝——代——风——华!”
众人:“……”
这是什么恬不知耻的言论,好想打他一顿!
林随安扶额,方刻重重咳嗽了一声。
连万分社恐的白汝仪都听不下去了,站出来打圆场道:“花参军今日打算讲什么?”
花一棠灿然一笑,“吾乃扬都狂人花四郎,见过三山五岳游过五湖四海,勘破六道轮回四界八荒,四书五经从未读过,三坟五典一窍不通——啊呀,诸位先别急着嘘我,还有下文——花某自小鸿运当头,遭遇奇案无数,唯一能拿得出手,值得在这观星台上讲上一讲的,便是这些案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来了兴致。
何思山:“素闻花四郎有唐国第一神探之称,所断之案,件件精彩绝伦,不知今日要讲哪一宗?”
“何山长所言不错,花某的确断过不少案子,”花一棠道,“比如杨都城连环杀人案,冯门科举舞弊案,河岳城毒杀案,东都城妖邪奸尸案,青州城县龙神案,益都城桃花魔杀人案,桩桩件件都是震惊全国的大案——”
花一棠的开场白将所有人的期待值拉到了顶点,众人双目放光,竖起了耳朵。
“今日要讲的,是花某遇到的最特别的一案,是一宗几乎完美的犯罪。”
白汝仪:“何为完美的犯罪?”
“以往所遇案件,无论凶手多么狡猾,行事多么小心谨慎,计划多么缜密,只要他去过案发现场,必定会带走一些东西,亦会留下一些东西,或是他碰过的茶盏,或是残留在窗棂上的指痕,或是足迹、头发、衣服上的线头,皆可作为证据和线索,顺着这些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最终定能擒住凶手。”
“可这一宗完美的犯罪则不同,凶手甚至没有在案发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自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白闻愕然,“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且这起案件就发生在这三禾峰,在这三禾书院之内!”花一棠骤然提声,“花某今日要揭示的,就是谋害何思山的真凶!”
一片死寂。
山间的风扬起花一棠的斗篷,烈烈作响,白得耀眼。
林随安不动声色看了齐慕一眼,齐慕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默默将手藏入了袖口,脊背竟是又挺得笔直了些。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何思山才道,“花参军,你是不是搞错了?何某坠崖一事,的确只是意外而已——”
“思山,”花一枫打断何思山,“且听四郎详细说说。”
“何山长当日坠崖的情形应该是这般,”花一棠走到观星台正前方,“入夜之后,何山长登上观星台,一个人边仰着头观算星象,边慢慢踱步,”说着,花一棠也仰起脖子,踱起了小方步,“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没站稳——”
说到这,花一棠啊呀一声,软绵绵扑到在地,翻了个两个驴打滚,摆了个矫揉造作的姿势,往前一指,“跌倒后,本想要爬起身,岂料身体再次失去平衡,不受控制滚下观星台,撞断了灌木丛,跌落山崖。”
众人:“……”
如此惊险的一幕被他这么一演,怎么看怎么不着调。
唯有何思山面带诧异,“的确就如花参军所说,半分不差。”
花一棠施施然站起身,展开双臂,木夏立即上前,掏出一把小扫帚转圈扫去花一棠身上的灰尘,恭敬退下。
众人:“……”
“那么问题便来了,”花一棠双手插袖,继续踱步,“来观星台赏景的远不止何山长一人,为何偏偏是何山长一个不小心没站稳,又一个不小心翻下了观星台,又又又一个不小心滚下了悬崖?”
众学子互相看了看:
“当时只有何山长一个人,又没有其他人,就是意外吧。”
“意外这种事儿谁说得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呗。”
“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花一棠挑高眉梢,“可诸位又如何知道,到底是一万呢,还是万一呢?”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白汝仪道:“花四郎,别打哑谜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一棠笑了,“这宗案子的关键就是一个词,可能性。意外之所以称之为意外,就是因为它可能发生,但可能性又很低。可换个角度想,若采取某些手段,让这个可能性不断增加,意外发生的概率就会不断提高,当概率提升到了一定程度,意外的发生就成了必然。”
林随安看得清楚,花一棠这绕口令似的推理一出口,众人齐齐露出了“你在说什么鬼”的表情,唯有齐慕的眼神变了。
“何山长坠崖的可能性要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原因有三,”花一棠竖起手指,“其一,何山长有巡山和观星的习惯,且常常在观星台一待就是几个时辰,且,都在晚上。换句话说,何山长在观星台逗留的时间很长,加上入夜后视线不清,那么摔倒的可能性就会增加。”
“其二,何山长右腿有旧伤,平日里行走只靠左腿保持平衡,擡脚的幅度较常人更低,脚下容易发生磕绊。”
“其三,请诸位摸摸脚边的地面。”
所有人都伸出手摸了摸,表情疑惑。
郝大力和巴云飞对视一眼,咋舌道:“莫非是因为红山石?”
“没错,观星台铺地的石料是红山石,”花一棠道,“红山石有个特点,铺在室外时间过长,便会变得酥脆掉渣,导致表面产生轻微的凹凸不平,这种变化常人很难感觉到,除非赤脚踩在上面,而如何山长这般行走困难的人,任何细小的不平整,都会提高摔倒的可能性。”
听到此处,众人终于有些明白了,皆是瞠目结舌。
齐慕站起身,脖颈的青筋微微跳动着,声音压得极低极沉,“花参军,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你的臆想,无凭无证,根本全都是巧合而已。”
白汝仪皱眉,“四郎,你可有证据?”
花一棠斜眼看着齐慕,“花某断案,最重证据。所以,花某发现何山长坠崖一事有疑点后便亲自搜证,特意沿着何山长巡山的路径走了一遍,不想花某竟然连续三次险些摔倒,第一次是在这观星台,第二次在观雪台,第三次在观杏台。”
“观雪台最为凶险,险些撞到腐坏的围栏,坠下山崖。花某就想啊,就算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吧,为何只有花某一人如此,其他人皆是无碍呢?”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花某出生在扬都,习惯了温暖的气候,怕冷,冷风一吹就犯困,我家木夏怕我冻着,又给我加了许多衣裳,”花一棠扑啦啦伸开手臂,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穿戴,“这一身就是那日我探查线索时的装扮——”
木夏立即上前介绍,“此乃‘一带江山如画’的锦袍、‘风物向秋潇洒’的斗篷、‘霁色碧天花洲’的棉靴,腰间香囊球从左至右分别是‘簌簌清香细’、‘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峰翠’和‘一勾新月天如水’。”
众人:“……”
锦袍、靴子斗篷也就算了,香囊球居然有四个,这是要把香铺子挂在身上吗,显摆也不是这么个显摆法吧?!
木夏:“四郎这身装扮,少说也有十五六斤。”
众人:“……”
看来显摆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花某这身服饰甚是沉重,鞋底厚实笨重,加上平日里养尊处优,缺少运动,又犯了困,所以——”花一棠沉下声音,“花某的状态最为接近腿脚不灵便的何山长,方才接连三次险些摔倒。”
众人倒吸凉气。
“不仅如此,”花一棠灼灼目光扫过众人的脸,“三禾书院七绝景除了石桥月夜之外,所有观景平台的铺地石料都是红山石,所有观景平台用的都是木围栏,全部年久失修,围栏腐烂,无法承受重物的撞击,七绝景都建在地势险要之处,且都在何山长巡山必经之路上——”
“以上种种条件,每满足一条,何山长坠崖的可能性便多一分,当这些可能性经年累月积累到一定程度,就算凶手什么都不做,意外迟早会发生。”
“实际上,这个凶手的确成功了!那夜,若非花某和林娘子恰好路过,林娘子恰好接住了何山长,何山长必死无疑!”
花一棠深吸一口气,站在了齐慕对面,直直盯着齐慕的脸,“这是花某遇到过的最简单、最聪明、最完美、最可怕的杀人方式。”
齐慕平静回望,“花参军口中的凶手,莫非指的是我?”
“对啊,”花一棠答得很随意,“就是你。”
众人骇然变色,不约而同站起来,纷纷看向齐慕。
何思山挣扎着,被花一枫和元化扶着起身,一脸不可置信。
齐慕嗤笑一声,“齐某不知何处得罪了花参军,竟能让花参军如此耗费心力污蔑陷害,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花一棠点了点头,语气甚是赞赏,“你不仅聪慧,而且很有耐心,这个杀人计划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时间越长,成功的概率越高,你为了完成这个计划,前前后后用了近十年,着实令人钦佩!”
齐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花某刚刚说了,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犯罪,但无论多么完美的计划,实施的时候,都会有不完美之处。”花一棠勾起嘴角,“其实你留下了许多破绽。”
齐慕眼角不受控制抽搐了一下。
“第一处破绽便是通脉活血丹。入冬之后,何山长腿上的旧伤加重,疼痛难忍,所以要靠此药活血止痛。”花一棠看了眼方刻。
方刻上前一步,掏出齐慕给他的瓷瓶,“通脉活血丹为齐慕亲手熬配,其中有一味天竺进口的药材,名为甘吉卡,长期服用后会产生后遗症,造成轻微的肢体麻痹。”
白汝仪:“具、具体是什么表现?”
“类似老人,上肢和下肢微有僵硬,尤其是膝盖部分反应迟钝,运动能力变得迟缓,容易摔跤。摔倒后起身困难,而且很可能因为再次失去平衡造成翻滚和二次伤害。”
“一派胡言!”齐慕怒喝,“我用甘吉卡入药,是因为此药对止痛有奇效!”
“一派胡言,”方刻也来了一句,“按此方之药理,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替换药材,且皆无后遗症。”
“更重要的是,这些药都比天竺进口的甘吉卡便宜许多。”花一棠从袖子里掏出一卷账簿,“据花某所见,三禾书院的财政状况似乎并不乐观啊。”
齐慕眸光一闪,擡手就要去抢花一棠手中的账簿,被林随安一把擒住手腕,疼得脸色刷白。
花一棠抖开账簿,“这本暗账里记录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比如安都府衙每年拨给三禾书院的修葺款总会莫名其妙少了一部分。”
齐慕面部肌肉抖动,“花参军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修葺款从批拨到入账,期间经过多少道流程,每道流程都要被刮一层油水,到了书院这里,自然只剩这些了!”
“此乃官府积弊,的确无耻,但更无耻的是齐监院你吧,”花一棠又掏出另一份卷轴,“此乃安都城汇通钱庄的客户名册,里面有一位重点客户,每年四次存入大笔款项,平均一季一次,而且款项金额几乎相同。”
“更有趣的是,每个月还会出现一笔支出,花某派人查了钱银流向,收款方恰好是一家药铺,药铺掌柜对这位大客户印象很是深刻,说每月卖给此人的都是天竺进口的上等甘吉卡,啊呀呀,您说说,这不是巧了吗?”
这一次,不仅齐慕,一直看热闹的郝大力和巴云飞同时面色大变,拔腿就要跑,林随安踏空而起,瞬间到了二人身前,旋身横踢两脚,俩人擦着地面打横窜到了花一棠的脚边,抱着脑袋翻滚惨叫。
林随安一怔:嘿,这俩人的自我保护动作还挺娴熟。
花一棠蹲下身,笑眯眯的,“汇通钱庄账簿上的客户名,是郝大力,既然郝兄这么有钱,那又何必做匠人呢?”
郝大力和巴云飞一骨碌爬起身,连连磕头。
“不是我们的钱,是齐慕的钱!”
“是齐慕贪了三禾书院的修葺款,逼我们替他存到钱庄的!”
“齐慕这厮不是个东西,我们若不帮他,以后三禾书院的活就不让我们干了!”
“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匠人,全指着这活计养家糊口,不得不听他的啊!”
花一棠:“既然是用你们的名字存的钱,为何不直接卷钱逃了,还要处处受他的威胁?”
郝大力:“我们哪敢啊,齐慕在安都府衙里有人!”
巴云飞:“三禾书院是安都城首屈一指的大书院,别的不说,就说这每年的修葺款,养肥了府衙里多少人,都是和齐慕穿一条裤子的!”
“存入钱庄的这部分,是层层刮剥后齐慕留给自己的,我们半分也不敢碰啊!”
“花参军明鉴,我们真的是被逼的,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手艺人啊!”
“齐监院厉害啊!”花一棠竖起大拇指,“一则,贪下书院修葺款,为自己谋后路;二则,因为款项不足,便可名正言顺推迟各大观景台的修缮工作;三则,有了购买上等的甘吉卡的资金。环环相扣,一石三鸟,实在是绝妙。”
众人齐齐瞪着齐慕,何思山艰难地站着,全身剧烈发抖,眼眶通红。
齐慕攥紧双拳,慢慢眯起双眼。
“还有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花一棠掏出第三卷卷轴,“这是十年前齐慕亲手画的七绝景观景台设计图,里面清清楚楚标注着,所有观景台的铺地石料为红山石。”
又抽出第四卷卷轴,“这是安都府衙司工署的批复,也写得清清楚楚,观景台地处险要,红山石经不住雨雪日晒,易脆易碎,安全堪忧,务必改用青山石。且专批了铺地石料的款项。但齐慕依然坚持用了红山石,说明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突然,齐慕扑通跪地,朝着何思山重重磕了三个头,眼中流下泪来,“修葺款一事,是我一时财迷心窍,我认!如今我铸下大错,罪不可恕,甘愿受罚!但我绝无谋害山长之心,我对山长之敬重,天地可鉴!”
何思山喉头哽咽,正要说话,被花一棠打断了。
“齐慕,原名不明,父母不明,乞丐出身,十七年前,被三禾书院山长何思山收养后,教其读书认字,百般照顾,齐慕十五岁时参加科考,连考十年,年年落榜,最终无缘官场。”花一棠笑吟吟摇着手里的纸条,“原来齐监院如此蠢笨啊——”
一听花一棠这欠揍的语气,林随安就明白了,这纨绔已经没了后招,开始打心理战了。
方刻放低声音,“齐慕心思深沉,激将法恐怕没用。”
林随安叹气,“事已至此,死马当活马医吧。”
花一棠:“啊呀呀,还不如花某这个纨绔呢,花某区区不才,好歹也是制举一甲进士第三名呦——”
“你闭嘴!”齐慕大叫,“你这个一甲进士到底掺了多少水分,天下谁人不知?!”
花一棠斜着眼,抖着肩,“齐慕,你莫不是以为何山长死了,这三禾书院就归你了吧?且不说你心思歹毒,持身不正,就单论学识,你连白十三郎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花参军!”一个人喝住了花一棠,竟然不是齐慕,而是何思山。
众人愕然。
花一棠眼中划过一丝精光。
何思山深吸一口气,“齐慕贪墨一事,究其根本,是何某教导无方,何某自会带齐慕去府衙自首!”
众学子一听就急了,“山长!你在说什么?!”
白闻:“山长何必为了这等忘恩负义的东西——”
“不可胡说!”何思山厉喝,“何某坠崖,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意外,与任何人都无关!以后此事休要再提!”
众人同时红了眼,瞪着齐慕的眼神几乎喷出火来。
齐慕死死盯着何思山,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盯出两个洞。
何思山牵出一抹虚弱的笑容,“起来吧,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好孩子……”
齐慕慢慢眨了一下眼皮,转过头,目光一帧一帧扫过众人充满厌恶憎恨的脸,噗一声笑了。
与此同时,花一棠勾起了嘴角。
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花一棠要激的根本不是齐慕,而是何思山。
齐慕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袂,退后半步,挺着脊背,“何思山,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恶心吗?”
何思山身形剧烈一颤,“什……”
“就是你这副道貌岸然的伪善嘴脸!你以为你是谁?名垂千古的圣学吗?全天下就你最无私最高尚最伟大吗?!”齐慕语速越来越快,表情越来越狰狞,“凭什么你能做三禾书院的山长?凭什么所有学子都尊敬你?凭什么御书司也对你青眼有加?因为他们都被你骗了,你就是个相貌丑陋的跛子!是踩着所有人上位的卑劣之人!”
“我齐慕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怎么可能屡考不中?”齐慕咚咚咚拍着胸口,“定是你嫉贤妒能,怕我出人头地,怕我压你一头,怕我抢了你的风光,所以从中作梗,害我落榜,逼我只能为你做牛做马,为你端屎端尿,做你的仆从,一生一世也无法脱离你的掌控!”
花一枫怒发冲冠,“齐慕,你在胡说些什么?!”
齐慕大笑,“看看,连唐国第一才女花二娘也被你骗了!你们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何思山你就是个出身低贱的武夫!根本不配拥有现在这一切!”
“齐慕!”何思山面色铁青,眼中含泪,“你、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齐慕冷笑,双手一摊,“这才是真正的我啊!若非那两个碍事之人,你早就死在了我的计划之下!甚至,没有任何人会发现,这是我的计划!因为我一直都比你聪明,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明!所以你永远、永远都无法看清真正的我!我永远、永远都高你一等,胜你一筹!”
遍山死寂,所有人都被齐慕的发言震惊了。
方刻啧了一声,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好家伙,又让花一棠蒙对了。
其实,这场近乎完美的犯罪,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证据,唯一的破绽,就是杀人动机。
能让一个人蛰伏十年,处心积虑做出此等恐怖计划的,定是深入骨髓的恨意,不,或者说,是恶意。
花一棠进行的这场夸张表演,一步一步揭露齐慕的计划,一步步撕破他的伪装,最终的目的就是将齐慕心中的恶意公之于众,现在的齐慕,成了众人唾骂的存在,再也不能对何思山造成任何伤害,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功亏一篑,这个时候,如果再加上最后一根稻草,齐慕的心理防线就会一溃千里。
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何思山。
何思山此人,外表粗狂,内心柔软,眼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被花一棠逼入绝境,定是万分不忍,定会开口为齐慕开脱,他的本意或许是想放齐慕一条生路,但在齐慕眼中,何思山的这句话,就是居高临下的侮|辱,是得意洋洋的嘲讽,是将他狠狠碾压在了尘埃里。
火上浇油,怒火中烧,烧断理智,便是自爆。
还是太年轻啊,完全被花一棠这根老油条玩弄于股掌之间。林随安心道。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花一棠大笑,“花某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案动机,原来只不过是一只啖狗屎的卑贱蝼蚁生出了卑鄙的嫉妒罢了,真是好——生——无——聊——啊——”
齐慕猝然瞪向花一棠,“你说什么?!”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花一棠双臂环胸,哒哒哒抖着腿,“每天只知道怨天怨地怨放屁,恨男恨女恨空气,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也是被别人害得,自己永远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实际上,沾了满身狗屎还不自知。”
说到这,花一棠眸光骤厉,“你有今日,和别人没有半分干系!因为你骨子里就是个不知感恩的畜生玩意儿,喂不熟的白眼狼!你今日之结局,完全就是咎——由——自——取!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齐慕额角青筋爆裂,突然一个黑虎掏心朝着花一棠杀了过去,众人全傻了,万万没想到齐慕竟是个会功夫的,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甩出千净拦在了花一棠身前,齐慕的手掌拍在刀鞘之上,铮一声,竟好似金属嗡鸣。
喔嚯!这是什么功夫?铁砂掌?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接连抡出三招刀釜断殇,刀鞘劈空,啸声震耳欲聋,齐慕第一招尚能招架,第二招已然喷血,第三招抡过去,何思山嘶声大吼,“林娘子,手下留情!”
林随安手腕一转,当即换招,改成飞腿荡出,岂料就在此时,齐慕狞笑一声,“何思山,我要你一辈子都寝食难安!”,竟是纵身跃下了山崖。
林随安头皮一麻,想都没想,也跳了下去。
花一棠肝胆俱裂,疯狂扑向了崖边,“林随安——”
方刻骇然变色,一把搂住了花一棠的腰,木夏死死拽住了花一棠的胳膊,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大叫着冲上前压住了花一棠,七八个人才堪堪将花一棠制住。
就在此时,崖下黑影翻腾,林随安仿若大鹏展翅又飞了上来,右手刀鞘上多了半截泥,左手拎着齐昏迷不醒的齐慕,甩了甩,扔到了地上,“艾玛,好险,幸亏我反应快。”
众人几乎虚脱,纷纷腿软瘫地,方刻捂着胸口半晌没缓过气来。
花一枫几乎哭晕在何思山怀里,何思山轻轻拍着花一枫的后背,吓出了一头的汗,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愈发震撼。
花一棠扑腾着爬起身,拽着林随安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眼瞳血丝爆裂,“你疯了吗?!”
林随安:“呃,看见有人跳崖,条件反射……”
花一棠咬牙,死死瞪着林随安。
林随安有点心虚,“抱歉。”
花一棠闭了闭眼,深呼吸几次,用斗篷轻轻拢住林随安,弓起身子,脑袋埋在了林随安的肩头,“吓死我了……”
“……抱歉。”
“不准有下次!”
“……哦。”
“若有下次,我也跳下去!”
“我说真的!”
“……没有下次。”
“骗人是小狗!”
“汪。”
小剧场
木夏:苍天啊大地啊!四郎差点就殉情了!
方刻:你们是不是傻?林随安又不傻!她功夫那么好,肯定有办法自保!一个两个都跟着凑什么热闹?!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