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周威和许管事一票人也辗转赶来香港,他们一来便各司其职,忙前忙后,偌大一座冷清的宅邸,转眼间又恢复了上海时期的那份热闹。
这一来,邝志林便可以放心出发去南洋主持陆老太爷的丧葬仪式了。
原本该由陆世澄亲自回去操办的,但“不巧”的是,陆世澄刚因为保护陆家财产不落入日本人之手受了枪伤,马上动身的话,难免会引起伤口恶化乃至全身感染。
战时,本该一切从简,何况南洋族人也担心,万一路上再出什么意外,陆家相当于一个主事人都没了,活着的人总比死去的人重要,兼之如今是民国新社会,也不讲究过去那套繁文缛节了。
于是,都力劝陆世澄千万别妄动,在大家的一致反对下,陆世澄便勉为其难委托邝志林代替自己回南洋,到新加坡后,再由邝志林联合族中颇有威望的几位老人共同操办丧仪。
这番安排,彻底解决了闻亭丽心里最大的担忧,她不知有多害怕陆世澄来回奔波导致伤势加重,也恐惧他回去的路上遭遇突袭或是战乱,这下子她的心情放松下来,愈加跟陆世澄形影不离。
但她也知道自己最多再偷闲几日,就得回公司理事了,而陆世澄这一回来,陆家许多事务又重新上了正轨,每天都有大量的电话打过来请他的示下,每日里更有无数的拜帖送到陆公馆来。
这天大夫过来复诊,确认陆世澄伤口已经痊愈,晚上闻亭丽对陆世澄说:“明天我就回九龙塘了。”
陆世澄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就那样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提结婚的事,这会儿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反应,闻亭丽心里正怙惙着他到底哪里不对劲,就听见他说:“我在九龙塘再买幢房子,等我们结婚了以后,我就跟你一起住到那边去。”
又来了,她笑着回头望向灯光下的他,因在养病,这些日子他甚少穿正装,这会儿他系着一件长睡袍,躺下来的时候,腰间的绑带松松地垂在一边,睡袍里头穿一件宝蓝色的睡衣,领口也是敞开着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一下就意识到了她的目光,不紧不慢将自己松垮的睡袍重新系好,这一来,他又变得“严严实实”的了,连里头的睡衣领口都被挡住。
系好后,他重新头枕双臂,两眼直视着她。
他不给她看。
幼稚。她作势要走,他翻身下床将她拦住,低声在她耳边说:“除非我们结婚。”
他竟用他自己的身体来诱惑她答应结婚,她脸一红,甩开他的手,他却牙疼似的“啧”了一声。
“碰到伤口了?”她吓得忙问。
“下午教小桃子打网球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了,准是撕开了,你帮我看看。”他的表情不似作伪。
她急忙解开他上衣最上面的两粒扣子。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她瞪他一眼,瞪归瞪,却没再帮他把衣扣重新系好,陆世澄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像电流,通过她的指尖直达到她心里。逐渐地,两个人的神情都开始变得不太对劲,他盯着她的样子俨然猎人要狩猎,她的眼睛也黏糖似的在他身上瞄来瞄去。
那是一种令人意乱情迷的气息,再待下去她非要管不住自己不可。
她从他的房间里跑开了。
可是回房洗了个澡之后,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又过来找他。
陆世澄也刚洗完澡,开门时还在用白毛巾擦头发上的水珠,闻亭丽用两只手抵住他的胸口把他往里推,顺便用脚勾住房门把门一关。前头她已经亲眼确认过了,他的伤口彻底好了。
陆世澄被她一路推到了床边,嘴里说:“这是要做什么?”
“别动手动脚的。”他试图保护自己衣领。
“你要用强吗?”
可当她开始一粒粒解他的睡衣纽扣时,他一下子就吻住了她的唇,当她开始咬他的耳朵时,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她全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他身上是滚烫滚烫的,她自己也快要在他怀里化开了。
他想要她。
她也想要他。
今日不知明日事,这一秒死在彼此的怀里也是好的。
他们要了对方两次。
第一次几分钟就结束了,闻亭丽还在那里失神,陆世澄自己整个人都震惊了。
第二次做起来却是没完没了……
她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后来也有点败下阵来,床上这个陆世澄,跟平时那个陆世澄完全是两码事。
结束的时候,她累坏了,他却还是精神奕奕……后来附在她耳边说:“连脚趾头都是漂亮的、香的。”
她没睁眼,笑着咬了一口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
两次他都弄在外面。
事后,她把头埋在他胸前休息,他一遍遍摩挲着她的头发,她差点在他怀里睡过去,最后还是陆世澄轻轻推搡她,这才想起这样相当于两个人公然同居,忙逼着他掩护自己溜回自己房里。
进屋后,她并不肯让陆世澄进自己的房间,却也不放他走:“你说,我们两个像不像在——”
她不好意思说出“偷情”两个字。
陆世澄索性偷情”式地在她嘴边啄一口。
第二天她路过陆世澄的房间,发现他的床单早已换过了一套新的,就不知是夜里他自己换的,还是找人来换的,闻亭丽暗猜是前者,陆世澄从来不让她给别人留下一点话柄。
大家照常下楼用早餐,陆世澄让厨房给小桃子做了她喜欢吃的肉包子和水果拼盘送来,周嫂则是豆浆和油条,闻亭丽这边则是她历来爱吃的粢饭糕和果汁。
用餐时,陆世澄还是往常那副沉静温和的样子,话不高声,目不旁视。
光这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他们两个昨晚发生过什么。
闻亭丽在桌下轻轻踢陆世澄的小腿一脚,他也没擡眼皮。
稍后,周嫂和小桃子去花园里玩,陆世澄若无其事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就把闻亭丽飞快拉到自己嘴边亲一口。
约好了十点钟送他们回九龙,可是陆世澄一直在书房里打电话,后来闻亭丽按耐不住上来去找他,刚好看见陆世澄把电话放下来。
“出什么事了?”
“今早我祖父的葬事已经办妥了。”陆世澄理所当然地说,“我在问顾律师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帮我们办结婚手续。”
“什么?!”
“什么?”陆世澄露出比她更诧异的表情,“你不是想抵赖吧,昨晚我们——”
闻亭丽赶紧捂住他的嘴巴,鬼鬼祟祟把他推到房间里,顺便用后背把书房门关上,其实他嗓门很低,况且这会儿楼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她还是下意识想要这样做。
他任由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两眼含笑看着她。
“可是你都没有对我正式求婚呢,光口头说说算怎么回事,我瞧你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
“你先把眼睛闭上。”陆世澄说。
闻亭丽依言闭上了眼,他像是朝书桌后面去了,她强忍着好奇心才没有睁开眼睛偷看,听见他在那边鼓捣了一阵,又回到她身边:“好了。”
她一睁眼,就被漂亮而辉煌的钻光慑住了心魂,那是一套三式的首饰盒,最上面是个小盒子,底下是一条由数十颗钻石串联而成的项链,再下面,则是一顶璀璨夺目的钻石冠子。
陆世澄把其他两样放到书桌上,先把最小的那个盒子打开。
这人一高兴就送她首饰,但当看清楚那是一枚闪亮的钻戒时,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如此传统的举动,却深深震撼了她的心,可见这是最合乎人类心理需求的一种婚前仪式,人人都不能免俗。
陆世澄将那枚钻戒从盒子里取出:“我是个守旧的人,对我而言,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若你肯答应我,我会恪守自己的承诺,永远忠实于我的婚姻,永远以一腔真心爱护你。闻亭丽,这次是正式的求婚,你好好想一下要不要答应我。”
没有华丽的表白,只有质朴的真情。
说完这话,他手举钻戒,单膝跪在她面前。闻亭丽早已是泪流满面,等不及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他面前:“我愿意,愿意极了,快给我戴上!”
陆世澄一笑起来,双眼灿若星辰,天花板仿佛都被他的笑容映亮了几分,他把戒指套到她的无名指上,动作虔诚得像在做朝拜,紧接着,俯下额头握着她的指尖亲吻一口,又起身在她的腮边亲了一口:“如果你想秘密操办,那就秘密操办,如果你想大张旗鼓,我就广发请帖,让所有人都来参加我们的婚宴。”
泪水早已模糊了闻亭丽的视线,她用力环住他的腰身,开心地说:“我们自己的婚礼,干吗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话虽如此,她还是欢喜地通知了自己的几位好朋友,高筱文、黄远山、曹仁秀、谭贵望、玉佩玲、田灵等人,一个都没落下。
又连夜给远在重庆的邹校长、赵青萝、燕珍珍写信。
至于陆世澄那边,他若是想要请人来参加自己的婚礼,怕是半城的人都会来凑热闹。
考虑到大肆操办会对闻亭丽的事业带来不利的影响,最后他只通知了最靠得住的几个人:远在重庆的邹校长、邝志林、陆家本地的几个亲信——如力新银行香港分行的段经理、远洋船行的杜经理、南洋鸿业集团香港分公司的几位董事。
半月后。
在一众好朋友的见证下,闻亭丽和陆世澄在陆宅的大客厅秘密举办了一个小型的结婚仪式,来宾虽然只有二十多个,现场的氛围却热闹而温馨。
小桃子当花童,闻亭丽在前头走,小桃子在后头亦步亦趋帮姐姐托举婚纱尾,因为腿太短,动作不免有点滑稽,时不时引得众人发笑。
周嫂却好几次偷偷别过脸去抹眼泪,只有她最清楚她的“大孩子”走到今日这一步有多不容易,想想那段在慈心医院照顾先生的日子,当真是恍如隔世。
***
天底下的事常常让人意想不到。
婚后第三天,陆世澄便陪着闻亭丽搬回了九龙塘,耽搁了这么些日子,闻亭丽必须回去操办新片上映的事了。住山上,不方便随时跟黄远山沟通工作上的事,可惜他们在九龙塘新买的那幢房子还在粉刷,两个人只好先住在秀峰的员工宿舍里。
刚开始,陆世澄做梦都想同闻亭丽早些搬走。
一方面,闻亭丽这间宿舍实在是太过窄小,房间里只有三样家具:床、衣柜、梳妆台。
其实地方再破也没有关系,真正让陆世澄介意的是那床太小,小到刚好够两个人并排躺着,这意味着夜间睡觉必须老实一点。
偏偏闻亭丽睡觉不是个老实的,有几天晚上,陆世澄梦见自己被一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活像孙悟空当年被压在五指山下,愕然一睁眼,就发现闻亭丽的腿和胳膊全搭在他的胸口上,他轻手轻脚帮她把胳膊和腿拿下去,再重新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宝贝似地吻吻她的发顶,这才重新睡去。
然而,等他早上再醒来,闻亭丽势必将半边身子再次挂在了他身上,再要么就是把他挤到了床边,稍微动一下就能掉到床下面去,真险。
有两次他真掉到床底下去了。
那“咚”的一响,把闻亭丽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坐起来,一开始找不到陆世澄,一扭头,原来陆世澄在床边瞅着她,她又惊又笑,歉然把他拽回床上,捧着他的脸亲个不停:“对不起对不起,要不然,今晚开始我睡外面,要挤也是你挤我。”
陆世澄压根不相信她的任何保证:“这样我或许不会被你挤到床底下去了,但肯定会被你挤得半边身体贴在墙壁上,我可不想当壁虎。”
闻亭丽笑得喘不过气来。
想换一张大床吧,这房间实在小,买来也放不下。
当然,这些对陆世澄来说统统不是问题,她愿意跟他抢被子也好,把他挤到床底下也好,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想起夜里的情形,只会让他露出会心的笑容,事实上,只要同闻亭丽在一起,即便是睡地板也是开心的。
让他不适应的是这种集体生活方式。
他历来喜欢安静独立的生活,但自从搬来这员工宿舍,耳边老是嘈杂不堪,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能听见走廊上传来走动和洗漱的声音,到了晚上,玉佩玲常常张罗李镇、顾杰陪自己打麻将,深更半夜还能听见说笑声。
还有丁小娥,自打她随闻亭丽来香港之后,就把秀峰的同事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每日里除了跟闻亭丽和黄远山努力学认字,还想办法弄来了一群鸡养着,说是要给大家补充营养,天不亮都听见她在庭前“喔咕咕咕咕”给那群鸡喂吃的,那声音隔着门板就往人耳朵里钻。
陆世澄睡眠比闻亭丽要浅,被吵醒后,就只有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样的环境下,陆世澄难免担心宿舍隔音不好,每晚同闻亭丽亲热时,都不忘捂住她的嘴巴,防她叫得太大声。有几次闻亭丽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顾不上自己满脸汗津津的,对着他的掌心狠狠咬下去。
他们试了一下,隔壁间就住着小桃子和周嫂,把门一关,倒也听不见什么,但这件事还是让陆世澄耿耿于怀,他总觉得两个人都不够尽兴,不像刚结婚那几晚,再孟浪也没关系。
如此种种,导致陆世澄刚搬来的第一个礼拜,满脑子都是尽快搬走。为此,他有空就到新房里去亲自察看进度,恨不得当天装完当天搬进来。
但没想到的是,住到后来,他竟有些喜欢上这样的集体生活了。
每天早上被吵醒后,他便在拂晓的青光里头枕双臂,在床上看着闻亭丽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发。
房间小,所以她离他是那样近,他把她镜中的美丽面孔看得一清二楚,她发觉他的注视,会在镜子里同他相视而笑。这都是从前梦里才有的场景,现在真真切切呈现在他眼前了,每到这时候,一种牢固而真实的幸福感填满了着他的心房。
他等她换好衣服,便同她一起到前楼的“员工餐厅”用早餐,路上碰见玉佩玲,不免会打趣闻亭丽几句,又用那含笑的眼神看着他:“老板夫,还住得惯伐?”
男老板的老婆叫“老板娘”,而陆世澄既是闻老板的丈夫,自然该叫“老板夫”,闻亭丽笑骂玉佩玲几句,陆世澄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早餐是固定的豆浆和油条,再没有别的花样。秀峰刚迁来香港不久,所谓万事开头难,加之是战时,一切开销都得俭省着来。
饶是物资艰难,每天早上饭厅里都是嘻嘻哈哈一片,氛围是团结而活跃的。
吃完后,闻亭丽急急忙忙要去上工,有时候当众问陆世澄:“晚上你几点忙完?”
“反正我尽量早些。”他一边穿外套,一边看着她说,语气是那样亲昵自然。
谭贵望一帮人就在旁边起哄。他们这些一开头就肯跟随黄闻二人打天下的,无有不乐观勇敢的,到了这一特殊时间,人性上的闪光点愈发体现得淋漓尽致,每个人工作起来都是那样卖力,就连平时最没个样子的玉佩玲一进片场也像换了个人似的。
陆世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渐渐地,他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也越来越喜欢被这帮可爱的邻居“骚扰”,有时候回来得早,便主动到片场帮忙打杂,毫不介意地撸起袖子搬动器材、打打灯什么的。
刚开始,人人都对陆世澄客气而恭谨,生怕他这样一个富家子,在这里吃不惯住不惯。
后来大家看他有什么便吃什么,为人很是真诚随和,也开得起玩笑,晚上喊他过去打牌他从不摆架子,一个个都在陆世澄面前随便起来,一个个发自内心喜欢他,就连食堂负责打饭的广东师傅看到陆世澄,也是“靓仔”长“靓仔”短。
蜜月期过后,随着陆家的产业陆续迁至香港,陆世澄变得益发忙碌,同时他还在筹备“爱国商人救国物资委员会”,号召本地商人共同为抗战捐款捐物。
有时候陆世澄公事太忙,却又惦记着早些回家找闻亭丽,就会把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带回宿舍来忙,闻亭丽从外面回来,就见陆世澄坐在床尾的凳子上专注地看文件,这办公环境看着颇寒酸,那样小的凳子也亏他不嫌累。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弯腰对着他的侧脸轻轻吹了一口气,陆世澄的视线继续在一行行文字上移动,也没回眸朝她看。
闻亭丽笑眯眯坐到梳妆台前翻看剧本。一时间,房间里只听见钢笔书写和纸张翻动的声音,两个人偶尔一擡眸,看见暖黄光线下的那个人,静谧而美好的感觉便在心里悄悄蔓延。
两个人忙完之后,便在房间里偷偷煮面条吃。
早前闻亭丽就买了一个泥炉子回来,把鸡蛋、葱花和面条准备好,她是不会做饭的,最后还得陆世澄来煮。现在他已经知道煮面要放盐了,手艺倒是越来越不错。
他问她:“比昨天晚上的好吃是不是?”
“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吃的面条了!”
陆世澄的笑意便从心底泛到脸上来,他们两个头挨着头吃得正香,不曾想香味惊动了两个人,一个是月照云,她写剧本写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这会儿正挨家挨户搜罗吃的,另一个是黄远山,她刚从前头片场回来,也饿得两眼冒金星。
她们像两头闻着肉味而来的饿狼,在外头“咚咚咚”敲门:“吃独食可耻、可耻啊,可耻至极!”
闻亭丽和陆世澄面不改色继续吃,一开始还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后来实在架不住,只好由陆世澄笑着过去开门,月照云和黄远山风一般闯进来把面条一抢而光,稍后玉佩玲、李镇几个打完牌也过来了,见状,也凑热闹要吃。
陆世澄索性将柜子里的面条全拿出来,一起下锅煮了,大家挤在一个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肩碰着肩,背抵着背,吃得不亦乐乎。
这都是陆世澄从前没体会过的一种开心氛围,尽管吵,陆世澄却慢慢不再提搬家的事了,闻亭丽猜到了一点缘由,常常打趣陆世澄。
有时候陆世澄帮着丁小娥喂鸡,回来时身上弄得一身鸡毛,闻亭丽笑着用鸡毛掸子帮他拍打,问他怎么搞的,是不是在鸡圈里跟那只最大的公鸡打架了,还好没沾上鸡屎。
更多的时候,陆世澄和闻亭丽轮流在走廊上耐心教小桃子写英文,这地方殖民文化严重,小桃子新换的那家幼儿园,几乎全用英文交流。
小桃子为此很焦虑,他们两个便每晚扎扎实实教小桃子一个钟头,小孩子适应能力强,相信过不多久就没问题了。
每天晚上一到八九点钟,那一低沉一稚嫩的嗓音传到屋里来,闻亭丽便会满足地擡头望去,那一高一低的背影,会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幸福。
好不容易陆世澄没那么忙了,闻亭丽这边又忙起来,随着《抗争》上映日期的推进,日夜都有许多事情要她亲自操办,那张由她和黄远山亲自设计的海报在新世界影院挂出后,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报上关于“闻亭丽和玉佩玲究竟谁更胜一筹”的讨论也愈演愈烈,到了首映这日,新世界戏院早早就排起了长龙。
这条长龙里,一半是两人的影迷,电影还未上映他们就已经争得面红耳赤,今日来排队时,不少人提前做好了一系列准备,手中举着印有“闻亭丽”或是“玉佩玲”名字的旗帜等等,准备在影院里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另一半,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
不管怎么说,上映后,票房出乎意料的好,连映三十场,赚得盆满钵满,经此一战,秀峰影业算是在本埠打响了名气。接下来,闻亭丽和黄远山按照原先的计划,将一半票房收入捐给“抗日救亡委员会”,此举同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与此同时,秀峰的新片场也快要搭建好了,公司既要应对影片的宣传,又要赶制新片,人员上面不免出现了短缺,急需招纳场记、剪辑和摄影师等专业人才,招聘启事等出去,不少人前来应聘。
这天早上,黄远山在片场搞技术指导,闻亭丽和月照云在办公室研究下一部戏的剧本,田灵跑来说:“闻老板,李经理喊你同他一起面试。”
原来今日的应聘者当中有两个老熟人,一个是黄金电影过去负责搞剧务的白经理,闻亭丽跟他也算是老熟人,另一个则是华美电影的傅经理。
战争爆发后,两人携眷逃难南下,目前实在找不到事情做,看到秀峰聘请电影专业人才,忙过来应聘。
对于这两人的业务能力和工作经验,李镇是相当满意的,但总归是从两家死对头公司出来的,由不得他不谨慎些,所以得把闻亭丽请过去亲自把关。
闻亭丽选择单独面试两人,坐下来之后,只款款说:“我这人向来惜才,但过去这一年,我们秀峰跟贵公司闹得有多不愉快,你们是知道的,这样吧,你们随便聊聊旧东家都有哪些不足之处,帮我们汲取教训,那些不愉快就让它随风而去,否则我看不出你们前来投诚的诚意。”
傅经理听出闻亭丽的弦外之音,马上滔滔不绝数落起陈茂青的不是来,连同陈茂青过去连同影院一起做假票房的事通通都抖露出来。
白经理却是三缄其口,考虑良久,摇摇头起身:“看来我来错了地方。”
田灵在旁看着,料定闻亭丽会录取那位精明讨喜的傅经理,没想到闻亭丽却将一言不发的白经理请了回来,当场聘请他做剧院经理。
“为什么?”田玲纳闷发问,“那位白经理穷成那样还这么傲慢,这种人,一看就不好相与。”
闻亭丽笑笑:“面上好相与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他再落魄也不肯为了一个职位说前任东家的坏话,说明此人有他的行事原则,把事情交给他来办,不必担心哪天背地里刺你一刀。”
“我跟闻老板意见一致。”李镇在旁说,“小田,跟着闻老板能学到不少东西,她看人自有她的一套。”
刚巧陆世澄到这边来找闻亭丽,听见这话,不禁有些怅惘,这番见地,非得亲自吃过无数苦头不能领悟,是困境逼着闻亭丽成熟起来的。
闻亭丽一出来,就看见陆世澄在走廊里发怔,一讶之下,笑着迎过去:“今日怎么这样早回来。”
“许管事说新房子差不多装修好了,要不要一起过去瞧瞧。”
闻亭丽眼睛一亮,欢天喜地戴上墨镜和帽子随陆世澄出去,到了新房子,他们两个手牵着手直奔楼上去看他们俩的主卧。
一看见那蔷薇色的墙纸,闻亭丽便呆住了,陆世澄几乎还原了她在海格路那幢洋房的装修风格,这也就罢了,小桃子也有自己的单独套间,是一间书房和卧室在一起,周嫂则是一间向南的宽敞卧室,落地窗前面留了位置,将来这里可以放一张摇椅。
他把她们一家人的需要都考虑好了,再细小的需求也没落下。一刹那间,闻亭丽幸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屋子中间环视四周,嘴里喃喃地说:“我太喜欢了,太喜欢了。”
他牵着她的手下楼:“再去看看后面的花园。”
一圈转下来,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这幢房子远没有陆公馆大,却是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的小天地,关键位置离秀峰公司不远,今后大家随时可以过来串门,陆世澄甚至在一楼准备了三间客房,哪天高筱文、黄远山、月照云过来玩到太晚,也不必担心没有地方住。
搬家这日,已是十二月中旬,天气益发冷了,许管事一大早就带人过来收拾和打点,把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拾掇得闪闪发光。
小桃子高兴坏了,像一截小火车头一样,呼啸着跑上跑下,周嫂却是老泪纵横,不断双手合十祷祝着什么。
闻亭丽和陆世澄待在楼上的主卧,把门一关,闻亭丽笑着跳到了陆世澄的身上,把两条腿圈住他的腰,两只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命令他:“快带我去露台上看看。”
他却直截了当带着她走到床边,连同她一起倒下去,那床极阔极软,两人这一倒下去,就如倒在金色的麦田里一样,有种无边无际之感。
他索性张开双臂,对着天花板满足地说:“这下不用每晚都担心会被闻女士踢到床底下去了。”
闻亭丽压到他身上就要捏他的嘴,陆世澄却顺势翻身把她压在自己身子下面,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巴挤成一个“o”形,低头啄一口,满心欢喜。
闻亭丽也不闲着,擡手扯开他的领带,慢慢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别碰我那里,我痒死了,你停一停,我们两个还没洗澡呢!”
陆世澄哪里肯停,脱着脱着,就把她抱起来往浴室里走,不一会,就听盥洗室里传来闻亭丽的笑声,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动静,忽听陆世澄忍痛道:“你是小狗吗?!又乱咬!!”
搬家后,秀峰的同事们每周末就过来坐一坐,闻亭丽热情好客,陆世澄绅士随和,朋友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社交的中心,每周都会相聚在这里聊工作、聊时局、聊电影。
礼拜天下午,是个阴天,闻亭丽喊朋友们过来吃晚饭。
月照云一坐下来就问高筱文:“我问你,你为何一面跟闻亭丽续约傲霜粉膏,一面签下玉佩玲给你的绮年口红打广告?”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你们秀峰的人。”高筱文慧黠地眨眨眼,“再说报纸上天天吵她们两个谁更厉害,我何不把她们都签下,让她们继续在我的橱窗里‘打擂台’。放心吧,影迷们会蜂拥而至的。”
曹仁秀在旁笑道:“高小姐越来越精明了,我看你早晚要成为大富商。”
“富商?这还用说吗,我高筱文不成功,便成仁!当初来香港虽是负气之举,但我硬是坚持下来了,这一年来数不清栽了多少回跟头,不知不觉就学会看人和看事了。”
月照云颇有感触拍了拍高筱文的肩膀,黄远山也二话不说抱住高筱文,碰巧闻亭丽端着茶盘进来,见到这一幕,忙把茶放到一边,百感交集搂住三位好朋友。
短暂的沉寂后,高筱文振奋起来:“好在风风雨雨打不垮我们,今后我们要继续同舟共济!”
她擡手要跟朋友们击掌,玉佩玲不干了,强行挤到黄远山和闻亭丽中间:“真讨厌,这是把我忘了?”
曹仁秀拉着小田过去:“还有我们!”
闻亭丽笑着把杵在一旁的丁小娥也拉过来:“还有小娥!”
几人放声大笑,共同击掌。笑了一晌,李镇和谭贵望环顾四周,好奇问:“老板夫呢?”
“他在楼上接电话,物资筹备委员会有事找他,此外,他那间新药厂要重建了,这几天忙得不行。”
说话间,陆世澄下楼来了,大家打趣道:“老板夫,今晚还是吃面条吗?”
“面条没了,有牛排和红酒,大家凑合一下吧?”
大伙哄堂不已。
晚饭后,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到花园里看星星,不知怎么就想起去年除夕夜在宁波少白岭古道上对着北极星许愿的光景,心有灵犀的时候,两个人的念头都是一致的,记得那晚她和陆世澄许下了同一个愿望:永远在一起。
不知不觉快过去一年了,她感触良多,擡头望去,可惜今夜哪有什么星星,天幕是那样的黑暗,颇有点“黎明前的黑暗”的意味,他们想起战况,心情同时低落下来,她问他:“你说这场仗会打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们终将胜利,你怕打到香港来?”
“不怕,多活一天,我就多做一天自己想做的事,拍电影、筹款、支援抗战前线——像邓院长和厉姐那样坚持自己的信念。”
陆世澄默了默:“邓院长一定帮过你很多。”
“没有她,就没有我今日,甚至没有她,我们两个很可能走不到一起。”
她附到他耳边,把那份当初让他耿耿于怀的合同的秘密告诉了他。
陆世澄望着前方笑起来,早已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他只会感激闻亭丽在人生的紧要关头遇到了邓院长和厉成英那样的人,在他内心深处,很早就同闻亭丽一样,把邓院长视作自己的头号恩人。他知道闻亭丽目前最担心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的安危,他也无比担心,但他还是尽可能宽慰她说:“我始终觉得,邓院长是不会牺牲的。”
看她怔然,他指了指她的心口:“看看你就知道了,邓院长的灵魂会在她帮过的人的身体里延续下去,我甚至以为,青年时期的邓院长一定也遇到过另一个影响她一生的邓院长,在对方的激励下,老人家才义无反顾走上了后来的这条路,所以不管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总会有一个又一个新的邓院长出现,而对于邓院长而言,战场就是自己的归属,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不会留下任何遗憾的。”
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精神永不湮灭。这番话极大地抚慰了闻亭丽的心灵,她红着眼圈看向墨黑的天幕,是啊,再黑暗的夜,星星也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乌云暂时蒙蔽了,但即便今晚它们不出现,明晚也一定会出现。
明晚不出现,后晚也会出现。
只管在这片天空下静静等候吧,星星的光辉终会照亮每个人的心房,正如它们曾经亘古不变地照亮每一段历史长空,驱散黑暗,为赶路的人们照亮脚下的路。
她的心结,在这一刹那彻底打开了,握紧他的手,那样紧,宛如两颗挨着的心那样紧,陆世澄眉目舒展,亲吻她的额头。他在安慰她的同时,又何尝没在安慰自己,记得幼年时期的无数个夜晚,他曾经无数次擡头找寻属于他父母的那两颗星星,找也找不到,一次次哭着睡去。
现在,他不再找了。命运自有它的安排,他的星星,早已来到了他的身边。
“明晚我们去新药厂转转吧。”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还是叫大生药厂吗?”
“还是叫大生药厂。”
她笑,身后传来欢笑声:“闻老板,你和老板夫真是一时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姐姐,陆先生,快来吃朱古力和糖糖。”是小桃子的声音。
“还叫陆先生呀,小桃子,那是你姐夫。”
“姐姐夫,快来吃糖糖。”
姐姐-夫!大家笑得几乎要打滚。
闻亭丽和陆世澄相视一笑,相携而归,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这样一群可爱可敬的伙伴们相伴,他们两个何必为明天的事发愁。
***
十六年后。
香港利世界戏剧院。
今晚这地方没有戏剧,却是空前热闹,因为今夜这里将举行【闻此一生-庆贺闻亭丽女士入行十八年周年纪念晚会。】
影迷们相当喜欢这个主题名字,一个“闻”字,不仅包括了闻亭丽的姓氏,也高度概括了闻亭丽一生当中取得的成绩,自入行以来,她不仅做到了“闻名一时”,更做到了多年来“闻名遐迩”。
从影十八年,闻亭丽共计拍摄了四十六部电影,为人仗义热情,在行业内德高望重,最近竞选香港电影协会副会长一职时,毫无争议地高票数通过。
恰逢闻亭丽第一部电影《南国佳人》上映十八周年,于是,便有了这一场由影迷和香港电影协会共同举办的纪念晚会,闻亭丽看到晚会名字,打趣着说:“我还没打算息影呢,要不先叫‘闻此半生’吧。”
她在后台见到了一干多年未见的好朋友,赵青萝,如今已是知名大律师了,昨日刚抵达香港,计划与刘亚乔合办一所律师事务所。
燕珍珍,当年外交系毕业之后,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天赋,从此专心写作,畅销书出了一本接一本。
时代的动荡、战火的阻隔,让她们多年来聚少离多,此番重逢,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三人都觉得对方老了,却不约而同为对方感到骄傲,老去的痕迹是岁月留给她们的礼物,更是成熟和智慧的勋章,这些年来,三个人一直在各自的行当里奋斗,从未辜负当初邹校长的教诲。
闲聊间提到邹校长,抗战胜利后,陆世澄和闻亭丽想把她老人家接来香港养老,可邹校长坚持要回上海继续教书,前年,她老人家在自己家里溘然长逝,走得很安详,去世后无数学生前去相送。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年闻亭丽和陆世澄曾数次回去探望邹校长,倒也不算太遗憾。
“听说小桃子考上香港大学医学系了?”
“是,不过待会她来了,你们别再当面叫她小桃子,人家现在叫况伟航。”
“是是是,将来就是况医生了。”想起当年的事,三个人又哭起来,高筱文在旁边抹眼泪边说:“当时都叫她们务实三侠,瞧瞧,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团孩气。”
黄远山找过来了:“闻亭丽——”
众人看见黄远山,一窝蜂迎上去,黄远山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是两鬓斑白,好在她的神情举止,还是那样年轻洒脱。在电影行业耕耘多年,如今她已是享誉影坛的大导演,去年携玉佩玲去参加欧洲电影节,如愿搬回来一座导演奖和一座最佳女配角奖,业内人士提到黄远山,都把她视作行业丰碑。
“黄姐,那天我们去秀峰在上海的遗址转了转,当年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如今说是要重建一座博物馆。”
这番话,让黄远山突然就崩溃了,想起那段悠悠岁月,想起多年来秀峰经历的风风雨雨,在众人前哭得像个孩子。
还好都过去了,等到黄远山恢复情感,燕珍珍问:“月姐呢?今天怎么没来。”
“她在家里睡大觉,上月拿了一个小说文学奖,天天应酬可把她累坏了,她说她一年之内不会参加任何晚会。”
几人都笑起来:“月姐的脾气一点也没变。”
这时候,一个圆脸短发的中年女子笑吟吟过来找闻亭丽:“闻老板,记者招待会开始了。”
她是丁小娥,秀峰最勤奋的人,经过多年苦学,如今的她,不仅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还顺利拿到了本地商学院的学位证,目前是闻亭丽最得力的助手。
晚会开始前照例有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朋友们陆续在台下第一排入座,坐定后,一个个都欣慰地看着台上的闻亭丽。
闻亭丽回望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头百感交集。
记者开始提问:“闻女士,入行多年,有人对你的为人大加赞誉,有人对你的品行嗤之以鼻,例如黄金影业的刘梦麟先生,不只一次公开说你是阴险小人,黄金迁来香港之后,更是死死咬着秀峰不放,对此,闻女士有什么看法?”
闻亭丽莞尔:“我对刘先生只有一句话: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怎么说我我都不会计较的。”
记者们爆发出阵阵笑声,闻老板还是这样诙谐,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刘梦麟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还发作不得。
“闻女士是1937年来的香港吧?听说你一来此地就积极重建秀峰,还联络本地的大学把沪江的学籍转到这边来,一边念书一边创业,香港沦陷后,你和黄老板又带着一帮员工迁去重庆,胜利后再辗转回来香港——在您的人生履历中,我看到了一个字:不屈。想问问闻老板,这股不屈的精神是源自于何处?您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谁?”
闻亭丽陡然沉默下来,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
沧桑岁月,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一部分人逝去了,一部分留下来了。
但正如陆世澄那一晚所说——精神力量不会湮灭。
再擡头时,她眼中闪现泪花:“我一生当中要感激的人很多。慈心医院的邓毅院长、刘向之护士长、地下爱国组织成员厉成英——她们既是抗战英雄,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解放前,她们曾在我最困顿的日子帮助过我,我一辈子感激她们,但要说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数我的母亲况秀珍女士。你们都知道的,我的母亲是一位旧社会被卖到妓院的可怜女子,费尽千辛万苦才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自从我记事起,从未见我母亲皱过眉头,也从未见她抱怨过生活,在她身上我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为过去的事懊悔和憎恨,也不要为明天的事而担忧,只管把手里的事一件一件做好,人生的难关总会趟过去的。”
她是含泪说着这些话的,台下一片寂然,这话触动了很多人的心弦,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各自的难题,但也许生活的答案一直在那里。而且,大家都知道几年前,闻亭丽为了纪念她的母亲,曾拍过一部名叫《红粉骷髅》的影片,是半纪录片性质的,反映旧社会妓女惨状的电影,上映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人是哭着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的。
为了缓解这沉重的气氛,有位八卦周刊的记者笑着转移话题:“闻老板,有人说听说你跟陆先生这么多年从未吵过架,这是真的吗?”
闻亭丽低头一笑,怎会不吵架,她和他当初吵到差点分手呢,她笑着眨眨眼:“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该怎样回答,从头说起的话,怕是一晚上都说不完了。”
“总可以透露您跟陆先生是如何相识的吧?”
闻亭丽尚未答言,黄远山接过话筒:“这我知道,是在黄金戏院的后台——拜一颗子弹所赐。说起他们俩的相识相恋,当真是一段传奇呢。”
场内顿时发出欢乐的骚动:“既是一段传奇,黄导演,有没有考虑过把闻女士和陆先生的这段经历拍成一部电影呢?”
“这就要问当事人了。”
闻亭丽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戏院后门口,有个年轻人踉踉跄跄狂奔着跑过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一过来就被人拦在。
他忙将自己的记者证给门卫看:“我是南商报的记者李龙,有邀请证的。”
“去去去,都开场一个多钟头了,真正的记者早都来了,你这一看就是来浑水摸鱼的,快走。”
李龙急得不行:“可我真的是——”
几个门卫不容分说把他推开,他怀里的采访资料顿时撒了一地。
他又气又恨,忙蹲下去收捡,这一蹲,便不受控制地“嘶”了一声,看样子是什么地方受了伤。
有人刚好走过来,见状,俯下身帮着这年轻人一起捡。
李龙狼狈地说声谢谢,看来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不经意一瞥,注意到这人的手指很漂亮,袖口异常整洁,袖扣也很别致。
那是一种沉默的名贵。
擡头的一瞬间,李龙的表情凝固了,身为男性,他向来不愿意用“英俊不凡”来评价别的男人,但面前这个人,却让他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等等,怎么越看越眼熟,脑中白光一闪,面前这人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陆世澄——南洋鸿业陆家的当家人,抗战时期曾经为前线捐赠过大量物资和钱款,产业遍布南洋、香港、美国等地。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大生药厂,这家药企可谓是驰名中外,研制出来的药物效果好,价格低廉,广受民众欢迎。
他本以为,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爱国实业家,必定是相貌威严,乃至目若金刚,直至他偶然在报社的专稿里看到了一张照片,才知道陆世澄是那样清雅有风度的一个人,而此时此刻,在亲眼见到陆世澄本人的一刹那,更让他惊诧到不知该怎样开口打招呼。
末了倒是陆世澄把捡起来的资料递给记者。
“陆、陆先生,请留步。”李龙一瘸一拐追上去,陆世澄一定是来参加闻女士的影迷庆祝会.的,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夫妻伉俪情深,“能不能请陆先生带我进会场,我不是有意要迟到的,摩托车路上出了事故,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陆先生您帮帮忙,没有稿子回去交差,我会丢饭碗的。”
说这话时,李龙心里是忐忑的,都知道陆世澄外表随和,其实内心极有主见,在此人的治理下,陆家这些年扛过了各类风风雨雨,陆家族人对其无有不敬服的,不管自己有多少借口,迟到了就是迟到了,他怕以陆世澄一贯的作风,会拒绝帮他的忙。
陆世澄却注意到记者的膝盖还在流血,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闻亭丽为了送报纸在雨中摔跤的情形,多么可怜,多么狼狈,那时的闻亭丽,应该跟这记者差不多年纪,都是吃过苦头的,何必不给人机会呢,陆世澄便笑笑:“采访环节已经结束了,要不你在外面等一等,待会等闻女士出来,她也许会单独给你几分钟的采访时间。”
李龙喜出望外,不停地对陆世澄说:“谢谢,谢谢。”
闻亭丽女士历来最同情他们这些出身差的年轻人,平时在记者面前,她也从不摆大明星的架子,她有一句名言:“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一个人连来时的路都忘记,又怎能走好将来的路。”
报社同行中,即便有人不喜欢看闻亭丽的电影,也无有不钦服这位大明星的行事风格的,他知道她准会答应给他几分钟的,他擦擦头上的汗,退到一边,不一会,陆世澄让人弄来一个小凳子让李龙在外头坐着等。
大约一个多钟头后,闻亭丽和陆世澄一起从小门出来了,李龙一望之下,心里的震荡几乎不能用言语来描述,一幕幕他看过的电影中的画面,突然就跟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恍惚觉得自己身在梦境里,可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真实。
采访结束后,闻亭丽和陆世澄手牵着手翩然而去,李龙却还在原地发懵。
他听见陆世澄低声对闻亭丽说:“去哪宵夜?”
“去油麻地,听说那边新开了一家旺记鱼蛋,比陈记的还要好吃。”
他们越走越远,宛如一对神仙眷侣。李龙一度想追上去对他们说声谢谢,然而他既挪不动脚,也开不了口,他舍不得再打搅他们,“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陆世澄和闻亭丽出来上了车,闻亭丽想起招待会上的事,怡然一笑:“今晚一个记者问我跟你是如何相识的,我脑子里没有别的,全是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喂鸽子的情形,当时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子。”
刹那间,陆世澄露出惘然的神色,都多少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他转过头来,好奇研究她脸上的表情:“所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吧。”
“瞎讲。”闻亭丽把身体坐正,“我看你对我才是,我不信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
陆世澄笑着摇摇头,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对人性充满失望的小哑巴。
对于所有主动接近他的人,他都抱有防备心理。
尤其是她。
“为什么?”
“我怀疑你是他们专门按照我的心意打造出来的小间谍,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我怕被你骗了心,只好想办法躲着你。”
闻亭丽吃吃地笑,:“这样说起来,你对我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呢,怪不得我那么容易就把你拐去吃饭,你哪是在躲我,分明是半推半就等着我。”
她凑过去在他的侧脸上大亲一口,陆世澄看着她的眼睛:“纪念会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了,总可以好好出去休假了吧?要不这次就去埃及,你不是老早要去看金字塔吗,我明天就让人订机票,这趟出去,就只有我们两个,好好过过我们的二人世界。”
“好诶——”闻亭丽开心地把对着夜风张开双臂,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肯流露出这样的孩子气。
陆世澄凝视她一晌,笑着驱车向前而去。
又是一个如梦的良夜,漫天都是繁星,马路上的汽车、行走中的红男绿女、耀眼的霓虹灯,一切的哀愁和痛苦仿佛都远去了。
他们曾经在炮弹中一起逃亡,也曾经在月光下的废墟中默然相拥,好几座城市都留下了他们共同的回忆,岁月教会他们如何爱人,值得庆幸的是,他和她的心始终未曾分开过,在爱中、陪伴中、在天长地久中,用他们的生命和热情,共度一个又一个春花秋月。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