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香港新世界戏院门前。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逐渐笼罩大地,戏院也正式迎来了一天当中最繁忙的时刻。
这边霓虹灯刚刚点亮,那边经理便指挥伙计们将一张巨幅海报挂到橱窗上面去,海报上印有闻亭丽和玉佩玲的照片,二人各站一边,中间用大字写着硕大的《抗争》二字。
字迹颜色鲜红如血,活像是用一把利刃将她们从中劈开,耐人寻味的是,两位女明星的表情各有不同,故事性与观赏性皆强,刚挂上去就吸引了无数人围观。
“快看,左边这个是演《窈窕侦探》的傅真真!”
“什么傅真真,那是闻亭丽,傅真真只是她那个角色的名字。”
“对对对,闻亭丽,我好喜欢她的那部《南国佳人》。”
“哼,我就不喜欢她,表演痕迹太重,我看她不如玉佩玲多矣。”
“你胡说!闻小姐可是天生的演技派,玉佩玲那种木头花瓶岂能跟她比。”
“你才胡说!玉佩玲早就转型成功了,你没看她最新的那部《天堂花园》吗,当时电影院多少人都看哭了。”
戏院经理听得喜笑颜开:“诸位,先不要吵,两位女明星这不是一起演戏了吗,谁的演技更强,到时候你们亲自来电影院品鉴品鉴不就知道了?”
闻亭丽坐在戏院对面的酒店大堂,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她边上坐着小菲利普。
短短二十多分钟,海报下面已然挤得水泄不通,小菲利普看在眼里,不禁眉开眼笑:“闻小姐这海报设计得可真妙,电影还没上映就引起这样大的关注度和讨论度,看来将来不必发愁票房问题了,我这颗悬着的心,也总算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闻亭丽将墨镜重新架到鼻梁上,笑笑说:“菲利普先生的中文说得越来越好了。”
“比不上闻小姐学习粤语速度之快,我最佩服闻小姐的一点,就是你比一般人都要懂得适应环境,聪明人之所以聪明,其优点恰在于这一点,我们人类总归是社会性动物。”
闻亭丽没接茬,只心不在焉看着窗外,
“闻小姐莫不是在等人?”小菲利普看看腕表,“你坐,要不我就先回厂里了。”
小菲利普一走,闻亭丽的脸色淡下来,看看时间已是六点整,等不及找侍应生要了当天的晚报,全神贯注地翻阅起来。
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连广告都要细细看上两遍才罢休。
今天报纸上倒是有熟人的消息,在一个很起眼的位置上写着【上海老牌织业世家子弟乔杏初先生正式宣布与妻子白莉芸女士离婚。】
对此,闻亭丽早有所闻,对于二人离婚原因,外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该报却直接得出结论:“最大导火线莫过于乔家已是日暮西山,白家人不愿再与这艘‘破船’共沉沦,所以才要早点拆伙。”
闻亭丽漠然翻过报纸,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上海的情况。
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陆世澄一定会安然无恙来找她的,这些日子,她以匿名的身份在香港发行量最大的几家报纸上日复一日刊登一则相同的广告。
【每天傍晚我都在香港格罗士大饭店酒店等你,从六点等你到十点钟,风雨不误——小橘子。】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连邝志林都被蒙在鼓里。今天,她再次准时来到此地守候,看着落日一点一点西沉,眸子里的光线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看来今晚又要失望了。
她消沉地用勺子搅着咖啡,桌子前方突然投下来一道阴影,有个人站到了她的对面。
闻亭丽缓缓擡眼,这人的手表和衣裤相当考究,分明是个家境富裕的年轻男子。
这使得她的心猛地一跳,忙不叠擡头看,可是马上失望了,不是陆世澄。
这个人她也认识,乔杏初。
她想起刚才那条报上新闻,据说一离完婚,白莉芸就潇潇洒洒独自去重庆办厂去了。
这个结局,令她对白莉芸刮目相看。
乔杏初指指她对面的椅子:“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闻亭丽很随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年过去,乔杏初这个名字对她不再有任何意义,如今她看他的眼神,平淡得就像在马路上偶然撞见某个街坊邻居。
乔杏初眼中的情愫却要复杂得多,坐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却不喝,只是凝望着对面电影院的海报,确切地说,他在打量海报上的她。
今非昔比,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狼狈不堪从乔公馆跑出去的小姑娘,她的成功如此耀眼,哪怕是再不希望她过得好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当今这世道,想要做到这一步是极不容易的,作为一个占尽优势的富家子弟,他对此心知肚明。
他想由衷对她说一句“恭喜”,却有些开不了口。
他惭愧。
一想到他们乔家曾把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就觉得刺心,他是帮凶之一,但凡她的个性稍微软弱一点,说不定早就葬身在社会的无情铁掌之下了,此次重逢,绝非他所愿,他原想继续保持缄默,却鬼使神差开了口。“我离婚了。”
闻亭丽没什么反应,他读懂了她眼中的事不关己,嘴边不禁浮现一丝苦笑。
才两年,就已经物是人非。他的初恋、他们乔家的风光时代、他的婚姻,统统都回不去了。
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惆怅的气息,连闻亭丽也感觉到了,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都在那儿怅望着夜灯下的人潮。
南国就是这点好,再晚,街上也不会冷清,可是这种热闹对于寂寞的人来说,并非是一种心灵慰藉,反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刺激。越走到热闹的人群中去,这种寂寞感就越浓重。
像现在,四周笑语喧天,唯独他们这张桌子一片岑寂,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们两个跟周遭热闹的氛围隔绝开来,他们没办法融入进去。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乔杏初终于把视线转回她脸上:“保重。”
他走了。
闻亭丽举起咖啡杯,对着他的背影自顾自喝一口,不是不感慨的,好歹也是在她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男子,只是那段时光在她心里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了,自然也就激不起什么感慨。
喝下这口咖啡,就当作是纪念那个曾经青涩的自己吧。
刚放下杯子,桌面上落下一片阴影,又有人来了。
闻亭丽倏地擡头。
孟麒光。
嗬,今天是什么日子。
孟麒光直截了当拉开椅子在她对桌坐下。
这就是他跟乔杏初的不同之处,他霸道得多。
“这么巧。”
孟麒光招手叫侍应生过来点了杯茶。
“在等人?”
闻亭丽“嗯”了一声。
孟麒光没有追问她在等谁,而是在对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闻亭丽没办法忽视这种略带侵略性的目光。
“孟先生是路过香港,还是打算在这里落脚?”
“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上海沦陷了,我又不想躲到法租界里做寓公,所以准备去美国。”
对上闻亭丽微讶的目光,他的口吻越发随意:“我这人,一向是没什么原则的,生来是冒险家,哪里有好机会我就往哪里走。”
是,这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是彻彻底底的投机主义者,不论身处什么世道,他都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
“不过——”他意味深长望着她,“若是我在香港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可以不走。”
闻亭丽并没有接茬,而是另起话题:“宝心最近怎么样?我最近刚换了住址,还没来得及跟她写信跟她联络。”
“很不错。”孟麒光漫不经心看向窗外,“在学校适应得很好,这学期还成功申请到了奖学金,但由于跟家里断了联络,手头一直不算宽裕,往往一天只舍得吃两顿,早上是面包配牛奶,晚上是牛奶配面包。”
闻亭丽忍俊不禁。
“她不肯接受我和她母亲的帮助,说是要自力更生,但她对国内的战况一直很关注,打定主意一毕业就回国效力,对了,你该知道她现在不叫乔宝心了。”
“嗯,她的新名字叫江明。”
宝心还告诉她,将来回国之后,不会再踏入乔家大门一步,离家出走的这一步路,宝心走得相当彻底。
说起来,这两年人人都有变化,有的人改头换面,有的人开疆辟土,有的人风光不再,而宝心,算是其中变化比较大的一个,从名字到性格,都与过去的自己做了道别。作为好朋友,她由衷为现在的江明感到骄傲。
只是,一说到宝心,不禁让她想起上海的那些人和事。
“我才知道沁芳姐去了重庆,出来的时候太急,也没与她好好道个别,我很关心她的近况,一直在等她联络我呢。”
“对,董小姐带着她们欣欣百货的全体员工一起去了重庆,预备到那里之后再新建一家欣欣百货。”
“带上了全体员工?”
“确切地说,连同员工的家属在内,一大帮人,浩浩荡荡从上海逃出来。董小姐宣称自己只要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亏待手底下的老员工。”
闻亭丽笑叹:“沁芳姐真有魄力。”
“人人都有结局。”孟麒光再次将目光转向她,“你呢?”
闻亭丽不响。
孟麒光瞥一眼她手边堆起来的报纸:“陆世澄还是没有消息?”
杯子里的咖啡已经空了,闻亭丽招手再点一杯,孟麒光看着她慢慢饮啄着那淡褐色的液体,牵牵嘴角:“这些日子,你天天晚上在这里等吗?”
闻亭丽依旧不作声。
“有没有想过,陆世澄如果还活着,一早就来找你了。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就不肯接受现实。””
闻亭丽露出微愠的神色:“现实,什么叫现实?!”
孟麒光不再发言,而是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茶,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面上透出一种罕见的严肃,过片刻,他自嘲地摇摇头:“其实我又何必劝你,我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等人?”
他默然良久,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放在桌面上,“找了快两年,至今一无所获。要是哪天见到这个人,她一句话就能决定我是留在香港还是去美国。”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枚硕大无比的钻石戒指。
“可惜我这位朋友一开始就对我抱有偏见,也总是怀疑我对她不是真心,她却不晓得,人是会变的,当初不较真,不代表后来不较真,假如某天有机会,我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喜欢她,这份喜欢现在并没有掺杂别的,只为她这个人。假如她肯接受我,我会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说完这话,他极缓地擡眸看向闻亭丽,目光深澈得像能看进闻亭丽的心里。
“闻小姐,你说我能找到这个人吗?”他一语双关问她。
闻亭丽无动于衷望着那枚戒指,那晶亮的光芒真是动人心魄。
对于孟麒光来说,这无疑是最真诚的一次表白。
但她的心毫无波澜。
“不,我想,孟先生应该还没有找对人。”她对孟麒光摇摇头,用同样诚挚的口吻说,“或许你和你这位朋友并没有你想象中合适,甚至你们的观点里存在永远磨合的地方,这导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接受你的心意,与其无望等待,不如及早去找另一个真正跟你心灵相契合的人。”
聪明人从来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孟麒光哑然片刻,把视线挪向窗外,戏院海报里的闻亭丽仿佛也在对这边微笑,一个是对面活生生的她,一个是画报里的她,一个在玻璃窗内,一个在玻璃窗外,亦真亦假,如真似幻。
他在心里苦笑,尘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绮丽的梦罢了,身为梦中客,又何必太较真,他轻笑:“你劝我别太执着,你自己呢,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三个月?一年?两年?假如到最后你也没能等到陆世澄,你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跟他在一起过,他只陪了你这么短的一段时间。”
“不,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只会庆幸自己跟他有过这么美好的一段,我会带着这份宝贵的记忆,好好地、用心地生活下去。”
孟麒光忽然有点醒悟了,她的性格底色跟他是如此不同,生活于她,就像是一场不计较得失的旅行,不管沿路发生什么事,在她眼里都自成一道风景,她会从一桩桩好事和坏事中汲取养分,然后继续前行。
人人都说他孟麒光活得潇洒,这样一看,他何尝真正潇洒过?大约她说的真没有错,他们两个从头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他不无嘲讽地看着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庞,是时候该动身去美国了,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留恋的。他从裤袋里拿出钱结了账,临起身时,却又站定了脚:“我会在香港逗留一段时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闻亭丽默默注视着他洒脱离去的背影,他永远不会直白地对她说一句:“闻亭丽,我喜欢你。”
哪怕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处处有保留、处处懂得为自己留后路的,这样即使被她当面拒绝,他也能保留自己的尊严。她微喟,他还是太过精明和懂得自我保护,女人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发自内心感到放松。
也许是她太挑剔了,她自省地想,毕竟被陆世澄那样的男子爱过之后,稍微次一等的爱情已经不能满足她的心。
这时候,大堂门口有人推门进来,带进来一阵夜风,很清爽,莫名让人想起上海的春夜,突然之间,她刻骨铭心地想念起陆世澄来。
在上海,曾经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和陆世澄在一起吃饭、说笑.、谈心,他们无话不谈,也接吻,也拥抱……
那令人怀念的日日夜夜。
寂寞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又有人过来了,可不等闻亭丽充满期待再次擡头,就听到侍应生礼貌地说:“小姐,我们茶座准备打烊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坐到了十点钟。
闻亭丽走到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街上的行人不见少,都是来戏院看电影的。
她戴着墨镜和帽子,倒也不必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她踽踽独行,思绪不知不觉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身边有人在叫卖什么,她也没在意,不曾想有人追上来,一束花从斜刺里伸到她面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叫闻亭丽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急忙回头,却是一个花童。
“小姐,买花吗?”
闻亭丽怅然若失,当然不会是他,茫茫人海,难不成她还能指望陆世澄能在街上认出她。
她失落地接过那束花,给花童一点钱,掉头继续向前走,那花童却再次追上来,闻亭丽无奈地笑了笑:“小兄弟,前头我已经买过你的花了。”
花童却不容分说将一大捧花塞到她怀里,喘着气说:“姐姐,你是叫小橘子吗,后头那位先生叫我把这花送给你,他说他的肩膀受了一点伤,暂时跑不快,生怕你跑了,叫我赶快追上你。”
闻亭丽呆呆回头,一眼就瞅见了那道颀长的身影,在霓虹灯下,那人漂亮得就像是一个幻影,不,不是幻影,因为那影子正艰难地朝她这个方向挪动。
闻亭丽顿时泪盈于睫。
手里的花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拔腿就朝他跑去,唯恐跑不快。
她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可是他也不肯停在原地不动,而是尽可能一点一点向她靠近,仿佛哪怕是这样短的距离,他也担心两个人也被人群走散。
她的视线被泪水搞得模糊不清,却不敢眨眼,终于,越来越近了,他停下来对她大大地张开双臂,她风一般冲上去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
房间里,闻亭丽紧紧抱着陆世澄,不肯松手也不肯眨眼。
这是陆家多年前在山上置办的一所大宅,多年来只留有几位陆家的老下人守房子,陆世澄这一回来,管事们犹如劫后余生,整幢楼都沸腾起来。
他们很快发现陆世澄肩部有枪伤,大管事带人弄来一张小床把陆世澄擡上二楼卧房,上楼的时候多有不便,陆世澄却不肯放开闻亭丽的手,闻亭丽心有戚戚焉,全程紧依着他上了楼。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惊心胆战察看路上早已察看过的那处伤,陆世澄想要撑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环住他的肩膀:“你别动,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她的热泪洒在他的额头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一再用手触碰她的面颊,来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再说这故事。
路上已经讲过两遍了,但闻亭丽仿佛听不够,劫后余生,双方心里都像被飞机轰炸过一样震荡不安,唯有不断聆听彼此的声音才有真实感。
关于整盘计划,两个人其实早已达成共识:留下邱凌云一命、布局引陆克俭入套、彻底销毁药厂——但她真没想到那一晚陆世澄会把邱凌云引去了大生药厂,日本人恐怕至今以为那晚跟那帮日本人同归于尽的是“陆世澄”。
他低头亲吻她的指尖,耐着性子再讲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时候,我就查到了陆克俭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陆克俭已经疯了,对那几个日本陆军军官许下承诺,只要他们帮他铲除陆世澄,就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实业交给这几个日本人,以便他们向上级领功。
在陆克俭看来,这是一笔异常划算的买卖,因为上海的产业对陆家来说只是一小部分,把它们交给日本人,自己照样可以回南洋呼风唤雨。
陆世澄既不可能让自己这位三叔染指大生药厂,也不可能把母亲的心血留给日本人,提前销毁更是不现实,在战时,这间药厂一夜的产量就可以帮到不少前线受伤的战士。
唯有等到前线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更没有想过让手下人留下来帮忙完成这一步,万一事败,这帮手下势必会死在日本人手里,这是他自己的执念,关乎到他跟陆克俭之间的私人恩怨,没理由让不相干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决定自己动手。
购买炸药、部署密道、添置旧车和新身份……
他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他故意放消息给陆克俭,让他们以为他打算潜夜离开上海,走前会销毁厂子里的上千台机器。
几名日本军官垂涎大生药厂已久,果然当晚就有行动。
至于邱凌云,当日留下此人就是为了对付陆克俭。
邱凌云醒来时发现身边只有几个白龙帮的兄弟,误以为全靠自己命大才侥幸活下来,在身边几位白龙帮“长辈”的照拂和怂恿下,邱凌云除了继续恨着他和闻亭丽之外,同时也对陆克俭产生了强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陆克俭见死不救,父亲未必会死得那么凄惨。
等到安排好一切,陆世澄让人把邱凌云引到大生药厂附近。邱凌云以为当晚他们叔侄当晚会有一场谈判,特地带着手枪而来,一方面预备瞅准时机将他们两人一起杀害,另一方面准备以此为筹码重回白龙帮做堂主。岂知还在半路就被陆世澄打晕,随后,陆世澄给邱凌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绑好了扔进后备箱。
至于那枚指环,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来套在邱凌云手上,二来他也想以这种方式告诉闻亭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很快会来找她。
他知道大生药厂附近布满了眼线,当晚,他故意一个人把车开进了厂子里,以引诱陆克俭尽快行动。
他打赌陆克俭一定会来,他这位三叔不仅要夺回家产,更要他死,难得他落单一次,即使明知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险尝试一把。
他料得没错,陆克俭来得很快。
而他一进厂子,便将车停在树丛后的暗道里,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将邱凌云从暗道运到三楼的办公室,把邱凌云扶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后,给邱凌云喂了一粒氰-化钾,再拧亮办公室的灯,接着点上一炉火,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纸扔进去燃烧。
这是最重要的一环。
厂子里一共埋了三处炸-药:电梯里有一处、生产车间有一处,而最重要的一处,就埋在他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为了引陆克俭上楼,他必须伪造出自己仍在办公室销毁陆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紧接着,他从办公室出来,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楼,将自己常开的那一辆罗尔斯·罗伊斯留在厂区里继续迷惑他们,自己从后院翻墙出去,就这样徒步走出去一里多地,在路边找到了他提前准备好的一辆旧车。
上车后,陆世澄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
他已经忘了那时候自己都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浑身上下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喉头发紧,双眼锐利如刀,像只狩猎的豹子,等待猎杀时刻的到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身后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他如释重负,脱力般伏在方向盘上,直到这一秒冷汗才从额上涔涔淌下来。
来不及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开离开了闸北,接下来便按照原定计划连夜离开上海,但麻烦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陆世澄的名义调兵遣将。
更麻烦的是,他连邝志林都得瞒住,因为这一局不只顺利除去了陆克俭,还如愿炸死了四个日本军官。
日方虽然心存疑虑,但毕竟陆世澄的“尸首”也在火灾现场被发现,如今所有人都认为是叔侄俩为了抢夺大权才酿此悲剧,陆家骤然失去当家人,陆家人的表现理应表现得“合乎常理”。
一旦邝叔表现得不够伤心,或是被日方发现邝叔跟他暗中有联系,他们便会迅速弄明白整盘棋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不管是他还是邝叔,都会被日本人缠上。
他更没有让周威等人跟随自己南下,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陆家直如一块被各方人马觊觎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胁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谨慎一点,小心一点。
好在接下来的事还算顺利,他稍作乔装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汉的轮船。
抵达武汉之后,他因为担心闻亭丽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不得已到邮局给她拍了一封电报,当时的武汉城风声鹤唳,那封电报一下被人拦截下来,很快就有人来酒店对他实施暗杀。
尽管已经听过两遍,但一听到此处,闻亭丽的心还是再次紧缩成一团:“是日方的人?还是重庆方面派来的?”
陆世澄背靠着床头,苦笑着说:“什么来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电报写得语焉不详,用的又是假名,这行径本就十分可疑,没准他们怀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们内部的叛徒……”
总之他没有身份,百口莫辩,若是持枪回击,更坐实了他的可疑,总之历经波折才顺利脱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却中了一枪,之后伤口一直在流血,带伤上路的话未免太引人注目,他只好在武汉滞留了一段时日。
“若非这番变故,我早到来香港同你汇合了,何必让你悬心这么久。”
他虽是轻描淡写的口吻,闻亭丽却听得揪心至极,这一路,不管是炸毁药厂之后连夜从上海出来,还是想办法在武汉那队暗杀他的人马手底下脱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虑,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她再次哭起来。
这乱世,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陆世澄故作轻松去亲吻她的泪水:“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那泪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声。
她果然不哭了,担忧而焦灼地察看他的伤口:“又疼了吗?”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忙解开他的衣扣亲自察看,哪像他得说的那么简单,伤口明明还未痊愈。“大夫怎么还没来?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们在九龙塘那边。我和黄姐在那边租了一个厂房,前面做摄影棚和办公楼,后头做员工宿舍,现在一家人都暂时住在那里,我们刚把《抗争》剩余的部分补拍完毕,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罗士大饭店,看到报纸了?”
“嗯。”他含笑看着她。
再也不会弄错的。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独一无二的暗号。
她也终于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现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来了,喜悦充满了她的心,她把脑袋轻轻贴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的陆先生从来不食言。”
陆世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忽道:“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这天一早,邝志林被人接来了此地。从武汉出来那日,陆世澄就想办法给邝志林传了一份秘密口信,邝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马不停蹄赶来香港与陆世澄汇合。
陆世澄看见邝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说不出的愧疚:“邝叔,对不起。”
邝志林热泪盈眶:“什么也不必说,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
闻亭丽不胜欷歔,这年头,人人见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没事就好”来宽慰自己,而对于亲人朋友来说,“没事就好”也的确胜过一切。她红着眼圈上前跟邝志林拥抱:“邝叔。”
陆世澄一愣,随即便高兴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随他称呼邝志林为“邝叔”,却是如此自然而又亲切,可见在她的心里,早已把邝志林看作自己的亲人。
邝志林眼圈更红了,一边点头,一边在闻亭丽的肩后应了一声,松开后看看她,又看看陆世澄,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小闻,还是在黄金剧院的后台,一晃都这么久了,小闻早已不再是那个小闻,上海也不是那个上海了。”
三个人都痛心不已,坐下来后,陆世澄满腹心事给邝志林沏茶,闻亭丽关切地向邝志林打听上海的战况。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邝志林想了想说:“慈心医院好像跟红十字会医院暂时合并了,这回淞沪会战,慈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成功抢救了不少我们的战士,那日一个朋友在医院见过那位邓院长,说她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却还坚持在临床第一线做手术,精神矍铄,反应比年轻人还要机敏,那份大无畏额精神,委实让人心生敬意。”
闻亭丽愀然听着,听到邓院长的名字,她的心情再一次低沉下去,但一想到她老人家一生都在忠实地做自己,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实在有负于邓院长对她的教诲。
她不便再细细打听刘向之,即便打听,邝志林也不会对一个内科病房的护士长有印象,料想刘向之也同邓院长一样,也在为保家卫国而战,这让她的心灵多少安慰了一点。
她含泪点点头。
当晚,邝志林在后楼安置下来,陆世澄又着人去九龙塘把周嫂和小桃子也接来,这一晚,陆家这所老宅空前热闹,在战时,人与人之间仿佛比从前更懂体谅,也比过去更知道友善,小桃子感受到了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在大人们之间穿来穿去,笑个不停。
某日一早,大管事神色匆匆送来一份报纸,闻亭丽正同陆世澄在书房里说话,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一桩大新闻。
她和陆世澄一起坐下来看。
只见标题写着:【著名爱国实业家——南洋鸿业陆鸿隽老先生因幼子勾结日本人一事饱受打击,不幸引发旧疾,于今夜凌晨三时去世。】
这是足以撼动整个实业界的大新闻。
正文里面写着:
“此前陆克俭已被逐出家门,但在陆老太爷的坚持下,族谱上依旧保有陆克俭的姓名,想来是打算等到合适的时机,重新将爱子纳入家门……经此一事,陆家族人深以为耻,一致同意将二房从族谱上彻底除名,以免污损陆家多年来的爱国名声,此消息一经传出,原本瘫卧多年的二公子陆克安,突然口吐鲜血数升,当场气绝身亡。陆老太爷更是一病不起,没几日便病逝于南洋——”
文中最后,撰稿人用辛辣的讽刺口吻说:“本报似乎不该再称呼此卖国贼为‘陆克俭’,此贼已被族中彻底除名,世上再无‘陆克俭’,只有‘无名氏’——一个可恨可耻可鄙、毫无做人底线的无名氏。”
闻亭丽心中无比快意,悄悄回眸看向陆世澄,不期然在他嘴边看到了一丝恶意的微笑,这使得他既像一个如愿以偿的孩子,又像一尊杀气腾腾的罗刹。
这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恰是陆世澄的黑暗一面。
这盘棋走到现在,每一步棋子的走向都在他计算之内,算得够准,没有意外。
每一个当年残害过他父母的人——不论是直接行凶者,抑或是间接的凶手——陆世澄一个都没有放过,他不仅是要他们死,他还要这些人失去自己最看重的东西之后,再在痛苦中死去。
这种方式,正如他们当年对待他父母的方式一样狠。
她却毫无保留地将他再次抱紧,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看透了他的每一面,不管是光明面,还是阴暗面,都是陆世澄,她都体谅、都理解、都钟情。
陆世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默然吻着她的眼皮,她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每天都要对她说三遍这话。
早上,他们两个在花园里的藤桌上对坐着吃早饭,她吃她的粢饭糕,他喝他的果汁,好端端地,他就把水杯放下:“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傍晚,他们手牵着手在长满鲜花的山道上面散步,闻亭丽望见那橘色的晚霞,不由得心生欢喜,将手指向天际,叽里哇啦说得起劲,他又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夜里,他和她在月光下看报纸,光线暗,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看到后来,闻亭丽索性把报纸扔到一边,捧着他的脸要亲他,他忽然把脸躲开,眼睛看着她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