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迷迷糊糊听见小桃子清脆的说话声,心房一抖,急忙睁开眼。
立刻有人围上来。
“醒了?”
闻亭丽看着四周,这玫瑰色的房间,分明是她自己的卧房,她不禁松一口气。
忽一眼瞥见坐在枕头边上的小桃子,不假思索就要伸手把妹妹抱住,却被周嫂按住。
“快别乱动,昨天你把大家都吓坏了,又哭又笑的,再要么就是抱着小桃子死不松手,好不容易回了家,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昏睡,陆先生担心得不得了,一整晚都守着你,还好大夫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心情太激动有些脱力了,还说你昨天有点冻着了,叮嘱这些天务必要静养。”
随着周嫂的讲述,闻亭丽的耳边恍惚响起激烈的枪声,一声又一声,伴随着惨叫和呼喊声,她什么都想起来了,眼神慢慢沉静下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那件异常单薄的旗袍已经被换掉了,现在她穿着一套干净的睡衣,身上不再发冷,浑身上下暖呼呼的。
陆世澄呢?她焦灼地打量四周。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周嫂忙去应门,下一秒就见陆世澄领着一个人进来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闻亭丽暗吃一惊,一夜之间,陆世澄就憔悴了一大圈,眼珠子显得格外漆黑。
她甚至无暇打量陆世澄身后那人是谁,就迫不及待向他伸出手,陆世澄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可是两个人的视线一下子被小桃子的脑袋遮挡住了,小桃子凑到姐姐脸上担忧地看来看去:“姐姐,还在拍戏呢?”
闻亭丽微讶望向陆世澄,就见陆世澄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又看向周嫂,周嫂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
再定睛一看,原来陆世澄身后的那个人是黄远山。
黄远山也正用一种默契的眼神同她交流,紧接着,黄远山俯身同小桃子说:“当然是在拍戏了,你忘了黄姐姐是大导演了?昨天那场土匪戏,小桃子演得棒极了,所有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喏,这是剧组给你的奖品,昨天你姐姐扮的女侠就是用这把道具打的土匪,你收着它做纪念吧,下次我们再找你客串别的角色好不好?”
说话间,从包里掏出一把玩具枪隆重地颁发给小桃子。
小桃子的视线在几个大人脸上转来转去,黄远山历来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大姐姐,听见这话,疑虑终于消失了,兴奋地点点头,伸出小手接过那把玩具枪,十分珍惜地把玩着,周嫂趁机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姐姐还要拍下一场戏呢,我们去外面等着吧。”
闻亭丽喉头发涩,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爱护这孩子,事发之后,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叫小桃子相信这可怕的事件只是在拍戏。
她的目光在陆世澄脸上轻轻扫过,同时恳切地对黄远山说:“谢谢你,黄姐。”
黄远山眼眶微红:“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种客套话?这杀千刀的白龙帮,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戏……”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拍戏?!你先给我安心静养,万事有我顶着。”
闻亭丽无声握住黄远山的手,黄远山看她精神状态不错,表情渐渐松弛下来,陪坐了一个多钟头,这才告辞离开。
陆世澄坐到床边的沙发里,把闻亭丽的手珍重地放到自己的唇边。
“那把玩具枪是你准备的?”她对他笑。
陆世澄勉强牵牵嘴角,他不敢开口,因为怕被她听出自己嗓腔里的哽意。
闻亭丽却是另一想,哪怕是昏迷不醒时,她的潜意识里也在担心小桃子会被吓坏,没想到陆世澄安排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周道,这下她彻底放心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摩挲着,摩挲他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看得出,他仍陷在深深的恐惧和自责中。
她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昨天你来得真快,我一说那日你送我的礼物,你就猜到我将你送我那把袖珍枪藏下来了,这就叫心有灵犀对不对,喂,干吗老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在想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保护好你。”
闻亭丽目光一涩:“这怎么能怪你?!由来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何况邱大鹏这次是以命相博,那种下三滥的招数谁都防不住的,你再自责,我就哭给你看。”
陆世澄勉强牵牵嘴角,但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他正色同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邱凌云没有死——”
闻亭丽目光一厉:“他在哪儿。”
“我要留他一命。”陆世澄附耳同她说了几句,闻亭丽脸上的黑气慢慢消散,如释重负叹口气:“我还担心他死得太容易了,也好,就这么办!”
两个人的情绪都稍稍好转。“饿不饿?”他抚了抚她的额头。
“饿。不过你绝对猜不到我现在最想吃什么。”
“刀鱼面。”
“你怎么晓得我想吃这个?”
“随便一猜就猜中了啊。”
闻亭丽笑不可抑:“好吧好吧,我还要吃糟田螺。”
“我去买。”
“我还要吃憩虹庐的粉果和太史田鸡。”
“我去弄。”
“别忘了飞达西点店的奶油栗子蛋糕!”
“都给你买来。”
吃过饭后,闻亭丽有点昏昏欲睡,陆世澄帮她把被子拉到胸口,静静在一旁守护她。
等她睡熟了,他并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小心翼翼帮她将腮边的两根碎发拨开,目不转睛望着她的睡颜,坐了大约有大半个钟头,才很轻很轻地起身。
走出大门,邝志林马上带人迎上来:“都已经安排好了。”
屋里屋外都是他的人。
陆世澄面色稍冷,有点不放心地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周威等人惭愧地说:“澄少爷放心吧,这回绝不会再出岔子!”
***
金神父路,某幢洋灰色花园洋房内。
陆克俭在二楼窗户后向外张望,口中不断催促道:“都在磨蹭什么!都这么久了,车马还没备好吗?”
两人应声跑到楼上来,一左一右将陆三爷的轮椅擡起,一路小跑着往楼下而去:“三爷,曹帮主还想见您一面呢,就这样不告而别?”
陆克俭两手紧扣着轮椅扶手,铁青着脸说:“有什么好见的,整件事都是邱大鹏自作主张,从头到尾与我毫不相干,再说白龙帮常年打打杀杀,这回不过是死伤了几个兄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要怪就怪他曹帮主治下不严,听凭那对姓邱的父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如今人已经死了,也算是吃了一回教训。”
“可是——听白龙帮的人说,邱大鹏虽说死得透透的了,他儿子的尸首却至今还没有找到,不怕别的,就怕这小子万一活下来,会向三爷施行报复,您别忘了,那日他们父子想上车跟我们逃走,却被我们一脚踹下去。”
“报复也该报复陆世澄,关我什么事?”话虽这样说,陆克俭的眼神却有些闪烁,“拨几个人去暗中打听邱凌云的下落,一旦发现他的藏身之处,马上斩草除根。好了,我们快走,半个小时内务必出城!别坐铁路,也别坐轮船——”
说话间,客厅的两扇圆拱大门霍然洞开,有人闯了进来,陆克俭待要掏枪震慑对方,却被人踢中轮椅的轮子,这让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屋内的护卫们从四面八方冲上去,可转眼就被闯进来的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陆三爷狼狈地向前爬了几步,用最快速度将手里的枪上了膛,回身就要瞄准陆世澄,不料陆世澄已经走到他身后,不紧不慢将他的手踩在自己脚下。
“啊——”陆三爷痛得面孔扭成一团,“陆世澄!你发什么疯!”
陆世澄蹲下来薅住陆三爷的头发,逼他正视自己的眼睛。
“什么时候回的上海,经过我的同意了吗?”陆世澄的语调是那样平静,甚至很温和,但陆三爷却浑身哆嗦起来。
这小子太知道如何气他。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他早就受够了!
“我想什么时候回上海,就什么时候回上海,用得着你批准?这两年多来,我像个窝囊废一般躲在北平,你这做侄子的风风光光在上海把持着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陆世澄将一把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陆三爷恐惧地吞了吞喉咙,这个侄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事到如今,先把命保住再说,“你先别开枪!无缘无故就来找我麻烦,我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邝志林在旁冷冷开腔:“三爷,明人不说暗话,这次绑架的事是你指使的吧?”
“什么绑架——”耳边一声炸响,一粒子弹险险擦过他的耳廓,精准地打在他视野前方的地板上。陆三爷惊恐地望着那冒烟的弹孔,喉咙里那些狡辩的话语,全咽了回去。
“我问,你答,答错一句,我就叫你身上多一个窟窿。”陆世澄的声音冷得像冰块。
陆三爷白着脸拼命点头。
“什么时候跟邱大鹏勾搭上的?这次的绑架计划你们计划了多久?除了你和邱大鹏父子,上海这边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陆三爷冷汗涔涔:“我也不想收留邱大鹏,是曹帮主亲自到北平来找我帮忙,我实在是抹不开面子,才勉强答应让那姓邱的在我的私邸里安置一段时间,这次的绑架计划也是邱大鹏出的主意,我并不知道他要绑架你那位闻小姐。”
对上陆世澄的眼神,陆三爷硬着头皮说:“对、对不起,这次是三叔错了,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碰你的人——”
忽听见子弹再次上膛的声音,这次是来真的,陆三爷面如死灰,浑身筛糠一般抖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有道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大门口,瞧见这一幕,顾不上自己也有被射中的危险,飞扑上来死死按住陆世澄持枪的手。
陆世澄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因为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包括邝志林在内。
“澄儿。”陆老太爷厉声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把枪放下,你不是答应过祖父绝对不伤你叔父的性命!”
陆三爷自觉有了倚仗,不顾体面冲着父亲哭喊起来:“爹,快救我!”
陆世澄牢牢地握着枪,无论陆老太爷怎么扳扯,都不肯松手。
陆老太爷情急之下,沉声道:“别忘了去年我们之间达成的协议,当时你答应放过你三叔,祖父答应不干再涉你和闻亭丽之间的事,难道你想毁约?!你就不怕祖父事后找你那位闻小姐的麻烦?”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睛里堆起浓浓的杀意,这一次,对象分明是陆老太爷,邝志林在旁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打了个寒颤。
好在澄少爷迅速遮掩好眼中的那抹戾色,他望着地面无声笑了笑,很无辜地问了句:“祖父,你都不问问三叔做了什么吗?”
陆老太爷恻然叹气:“不管你三叔做了什么,祖父都不希望再看到陆家子弟自相残杀。你那位闻小姐受了委屈,祖父可以代表陆家给她一点补偿,但你得听祖父的话,别再把枪口对准自家人!”
邝志林忍不住开腔:“老太爷,可是这一次,是三爷先把枪口对准澄少爷,澄少爷差一点就死在三爷的手里了!”
“我们祖孙俩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陆老太爷暴喝一声,声音震荡在宽阔的厅堂里,像狮吼,让在场的人心头阵阵发凉。
“记住了,你是陆家的儿孙,永远别为了外人为难自家人,祖父如今只剩下你三叔一个儿子了,你忍心叫祖父伤心吗。”
陆世澄的表情没有快意,也没有愤恨,只有麻木的平静,他嘴角慢慢上扬,带着讽意问:“祖父,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当年我爹娘被人设计害死,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凶手可能是你另外两个儿子吗?”
陆老太爷哑然失声。
“您自诩精明,当年的事破绽那么多,我不信你没有瞧出他们兄弟俩有问题,还是说,你明明心里有疑虑,只因他们是你心爱的艾巴雅所生的儿子,所以才要自欺欺人!”
陆老太爷反手就是一个巴掌,陆世澄脸庞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手指印,他无动于衷,用手背擦拭着嘴边的血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视线,随着他的起立,一点一点在拔高。由一开始的仰视,变为平视,最终变为俯视。
他开始俯视自己的祖父。
陆老太爷额角一跳,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那个弱小的孙儿,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
在一种无形的压迫下,一向不懂屈从为何物的他,竟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这让他顿觉丧失了尊严,心中愈发恼恨起来。
陆世澄将祖父表情的每一个微妙变化都看在眼中,包括那微颤的皱纹,以及冷硬如刀的嘴角。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
年幼的他,曾经指望从这位长者身上得到足够的关爱和保护,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他曾期盼着这位长辈早日查清真相替自己的父母主持公道,但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发指的父亲。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惨死的真相。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处找寻答案,后来他无意中走进祖母的房间,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屉里的日记,自从祖母去世后,这个房间便被祖父下令封锁起来,他是趁晚上没人时,悄悄摸进去的。
通过祖母的日记,他才知道,祖父与祖母成亲后,始终相敬如宾,祖父对自己的发妻全无半点感情,联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时,祖父偶然遇到那个名叫艾巴雅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就丢了魂魄,为了娶她进门,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举遭到了陆家族人的强烈反对,因为陆家祖先当初来南洋闯荡时,就亲口立下一条规矩:陆家后代绝不允许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无法公然反抗族规,索性带着艾巴雅去别院常住,为此,祖母几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头就死了,为了怀念这个女人,祖父不但亲手抚养她留下的两个儿子,还计划着让他们认祖归宗。不久之后,这两个儿子顺利跟着祖父回到了陆家大宅……
想到此处,陆世澄的胸口又开始作痛,一切罪恶,都源于祖父毫不掩饰的偏爱!
当年在看过祖母的日记后,年幼的他就隐约感觉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等来公道了。
公道,他得亲手去讨。血债,就得血来偿!
时隔十六年,同样是三叔参与谋划的绑架案,祖父依旧选择偏袒自己的小儿子。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他无声笑了笑,作势将枪管从三叔的头上移开。陆老太爷趁这机会,冲着身后自己的随从说:“还不上来救人?!”
可叫他出乎意料的是,随从们只是望着陆世澄,没人应声上前。
陆老太爷惊讶回头,恰对上长孙平静无澜的目光。
面对他的震惊和无措,长孙微微一笑:“祖父,您大概忘了,现在陆家掌权的人是我。”
陆老太爷脚下一晃,眼看他们要将儿子绑起来,再次冲上去挡在前面,高喝道:“很好!看来你已经不把祖父放在眼里了,可你别忘了,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陆家给予你的!要杀,不如从陆家最老的那个开始,先把你祖父杀了,再杀你三叔也不迟!”
那几人愕然停手,静等着陆世澄的示意。
陆老太爷一口气上不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声喘息,他不是不明白,这类威胁,对于如今的长孙来说,软弱得像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怪就怪,当年他的偏心还不够彻底!
要不是自己当初对这孩子怀有极深的愧疚,他也不至于坐视这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而不管,直至有一天,被这个孙子夺权、夺势、乃至夺走人心!
如今大势已去,一贯强硬的他,不得不将头放低几分,柔声说:“澄儿,祖父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藏着许多恨,但是为了当初那件事,你二叔和三叔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二叔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样样都要靠人照料,你三叔呢,也失去双腿成了废人,看他们这样,你心中即便就算有再多的恨,也该放下了。”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神里不仅仅充满嘲弄,更迸发出强烈的憎恨,放不下!最无辜的是母亲,陆家的是非,从头到尾与她无关,遇害,仅仅因为她是陆家的长媳。
本来,他们连他也不打算放过的!
要不是母亲拼死相护——
不,唯有死亡,才能让祖父真正感同身受。
陆老太爷眼角泛起了泪光,短短几分钟,他俨然又老了十多岁,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同长孙商量:“你那位闻小姐并没有伤到不是吗,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留你三叔一命,无论什么条件祖父都可以答应你。”
一旁的陆克俭预感到什么,疯子般在父亲腿边挣扎起来:“不,爹,你千万别听他的,这小子恨我入骨,势必会叫我一无所有的!与其那样,我情愿死!”
***
闻亭丽半夜醒来,瞥见自己的床边睡着一个人。
她一惊,但马上发现那是陆世澄。
她不禁微笑,睁大眼睛,悄悄凑过去观察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黑暗里,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看见他的侧脸,他大概是太累了,头枕着胳膊,睡得相当沉。
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她想把自己的脸蛋贴在他的手背上,又怕把他惊醒,天气愈发冷了,他这样睡着,势必会着凉,回身把自己的被子扯一半过去盖在他身上,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陆世澄攥在自己手里。
哪怕他睡得这样沉,也不曾松开她的手。
她没由来得有些心疼,失神良久,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扯到他身上,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悄悄挨着他躺下。
***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陆世澄在床边帮闻亭丽削苹果,周嫂送来报纸,闻亭丽随手一翻,就看到一条新闻。
【南洋巨富陆鸿隽老先生正式宣布与第三子陆克俭断绝父子关系。】
闻亭丽默契地瞥一眼陆世澄,按耐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自顾自对着正文读下去。
正文当中,一句也没提陆老太爷为何要突然把陆克俭逐出家门,只宣布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许再姓陆,此子名下的股权、厂子、地产,更是悉数被陆家收回。
报上没提现金,想必陆老太爷另有安排,但哪怕一次性给陆三爷再多现金叫他出去另立门户,这则公告都意味着——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能再以陆家人自居,也无法再打着陆家的旗号兴风作浪。
从今往后,陆家是陆家,他陆克俭是他自己,白龙帮这样的江湖帮派若再想跟他搅在一起,得先掂量掂量究竟值不值。
这下子,陆克俭算是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了。
但闻亭丽很清楚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炼狱还在前头等着陆克俭。陆世澄没看她,继续削着手里的苹果:“想问什么?”
闻亭丽笑着摇摇头,接下来几天,陆世澄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无论她想干什么,他都顺着她,不论她想吃什么,他都想方设法为她弄来。
朋友们轮流来探望闻亭丽,闻亭丽心情无比舒畅,每晚都睡得极香。
她终于亲手除去了心头大患,从此连这城市的空气都比从前清新。
她同陆世澄商量:“等我出了院,我想回一趟南京。”
“想去祭拜伯母和伯父?”
“嗯,我爹走得太憋屈了,至今我还会梦见他老人家临死时的那张脸,他不仅恨死了邱大鹏,更放心不下我们姐妹俩,我想亲自到他坟前告诉这一好消息,这下他老人家总算可以瞑目了。”
“好,我陪你回南京。”他把苹果切下来一块放她嘴里。
闻亭丽吃着苹果,忽然兴起:“要不我们在南京玩几天?我虽是在南京出生的,但很小的时候就来了上海,南京的风貌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们这次在南京好好走一走。”
他笑着点头,正说着,周嫂过来说有客来访,陆世澄跟闻亭丽对了个眼色,暂避到书房去。
不一会,就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上楼来。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忙要下地迎接。
是那位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比起上回见面,她的面颊丰润了不少,不再那么像骷髅,只是身板仍很瘦小。
丁小娥抢先扶住闻亭丽,刚进门时,她还有些无措和紧张,看到闻亭丽如此欢迎自己,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曹仁秀在旁笑道:“她听说你生病了,非要来亲自看看你。”
“闻小姐,你好些了吗?”丁小娥期期艾艾开腔,“老早就想来探望你了,上次的事,我真过意不去,我还以为你跟那个黄导演要拿我寻开心,没想到你们真把卖电影票的钱都捐出来了——”
她无措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大家已经收到你和黄导演筹集到的款子了,是那个姓刘的女状师送来的,郑姐的肺痨拖了好些日子了,刘状师一来就把郑姐送去了医院,那两个日本工头一开始还不肯,刘状师把他们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状师咧!她可真神气,她说这些钱是你们那个什么女工基金会捐给我们的,不用我们还——”
说着说着,丁小娥忽似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到床头柜,揭开篮子上的布,让闻亭丽看里头的鸡蛋。
“这是我们姐妹几个凑钱买的,这东西最补身体了。”丁小娥诚恳地说,“底下还有一罐洋奶粉,听说生病时喝最管用。”
在她的认知里,这已经是最好的补品了,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丁小娥每说一句,她就噙着泪花点头一次。
“闻小姐,曹小姐说你们给我们办了夜校,要教我们大家认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丁小娥的表情愈发惶恐,嗫嚅道:“可是,你和黄导演都不认识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因为——”闻亭丽抽抽鼻子,“当初也有人这样帮助过我。”
丁小娥有些惊讶:“闻小姐以前也在工厂里做工?”
“没做过女工,但我当过接线员,还当过报童呢。”闻亭丽笑着说,眼中泪光若隐若现,“别忘了,我也只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
要不是当初有人不计回报地帮助他,她又怎有今日。
她握住丁小娥的手:“请你相信我,你们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所以,请不要感到不安,坦然接受我们的帮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