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天,闻亭丽在大华酒店803房间见到了乔宝心。
乔宝心黑了,也瘦了,但气色非常好,整个人精神奕奕。
对着闻亭丽,她一度只是沉默,揽着她看了又看,黯然说:“还好你没事,我哥已经把前晚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们乔家真是没脸,我替我父亲向你道歉。”
闻亭丽很体谅地拍拍宝心的手,在自己那对异常强势的父母面前,宝心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唯有承受痛苦。
她拉着乔宝心在床边坐下:“你先告诉我,前些日子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我记得你说过寒假前不回上海,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乔宝心看她神色警惕,也跟着慎重起来,想了想说:“说起来是很偶然的一件事,我们学生会有位学姐是上海青浦人,上礼拜团契结束的时候,突然在大家面前拿了一张火车票出来,说是自己要回家看望生病的父亲,不小心多买了一张,早上换衣服时才发现,现在退又不好退,就问我们有谁要这张票。”
她原就在犹豫要不要回来陪母亲过生日,难得有人同她一道回上海,马上要了这张票,学姐只收了她一半的票价。
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奇怪的,闻亭丽沉吟片刻:“那日我们明明约好了在高公馆附近的戏梦咖啡馆见面,为什么你又临时改约我来酒店见你?”
“因为那天我下午出门买东西,就隐约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我还以为是我父亲的人发现了我的行踪,吓得给我表舅打电话,表舅却很确定我父亲毫不知情,他说会好好帮我查一查那是什么人,后来听说我要去见朋友,又劝我在酒店里见面,因为这样他才好安排人在楼下保护我。”
原来这主意是孟麒光出的,亏他那天晚上在她面前装糊涂。
“所以你表舅后来查到是什么人在跟踪你吗?”
乔宝心摇摇头:“他说只是几个流氓,已令人赶走了,叫我不必担心。”
闻亭丽仍在寻思,乔宝心已拉她走到自己的行李箱面前。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回来,这是一种很好吃的北方甜点,叫羊羹,那是茯苓糕,里头的馅儿很好吃,平时你要是在片场饿了,就用它们垫垫肚子。这排小泥人,是我在摊子前看着那老汉一点点捏出来的,瞧这眼珠子,是不是活像真的?小桃子看了肯定喜欢。”
总共才这么大的箱子,半箱都是给闻亭丽带的礼物。
乔宝心又摸出一堆旧票给闻亭丽看。
“你的《窈窕侦探》第二部当时也在北平上映了,我和我同学连续去看了四场呢,亭丽,你演得越来越好了,我们好多同学都喜欢你。”乔宝心眼睛亮晶晶的。
对着这半箱礼物,以及乔宝心真挚的目光,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用力搂住宝心:“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宝心红着眼圈点头。
“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佟兆辉究竟怎么回事,真同他分开了?”
乔宝心叹口气。
刚到北平的时候,她和佟兆辉感情好得不得了。在她眼里,佟兆辉身上全是金光闪闪的勋章——燕大毕业的高材生,最年轻的律师,品行端正,待人热忱……她几乎是在用一种迷恋和崇拜的心情与他来往,她也深信,自己跟佟兆辉会一辈子在一起。
但后来,佟兆辉总是动不动就失踪,有时候一两个礼拜都不见人影,回来后也是什么解释都没有。
乔宝心知道他有任务在身,总是无条件地体谅他,可是后来有一次,两个人约好了去美华看电影,佟兆辉再一次无故失约了,北平的初春又冷,宝心在电影院门口傻站了一个多钟头,两条腿差点冻成了冰棍。
回去后宝心就病倒了,这期间佟兆辉一直没出现过,宝心昏昏沉沉在寝室里躺着,渐渐地,一颗心凉透了。她在北平举目无亲,最需要佟兆辉的时候,他却老是不在她身边,最后还是同寝的几位同窗把她送去了医院。
等到佟兆辉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来探望她,已是几天之后的事了,宝心正独自办理出院手续。
她冷静地跟佟兆辉提出了分手。
佟兆辉沉默良久,歉疚地说:“宝心,我很抱歉,这段时间我没有照顾好你,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眼下我有太多要紧的事去做,如果你愿意等我几年——”
“我不愿意。”宝心坚决地摇摇头。
她在最渴望爱情的年纪,遇到了令自己心折的男子,这让她一度产生某种错觉:这段感情是对的,他们会一直走下去。
但是这次的经历叫她看清一件事,如果一段爱情,让她总是失望,总是委曲求全,总是长期处在等待和牺牲的地位,那么这一定不是适合她的爱情,最好趁早结束。
说到最后,乔宝心幽幽然叹口气:“其实,我心里是有点遗憾的,他是一个近乎理想的男子,但我事后居然半点也不后悔,亭丽,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心性不定的人吧?”
这番话莫名触动了闻亭丽的心扉,她紧紧握住宝心的手:“我很替你们感到惋惜,但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作为朋友,她很愧疚自己当时没能陪伴在宝心身边,但她同时也庆幸宝心没有在爱情中迷失自己,或许那次生病的经历,帮宝心斩断了在情感上的最后一丝依赖心理,也是在那一刻,宝心才算真正走向了成熟。
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闻亭丽自己也经历过,所以才格外为宝心感到欣慰。
“请你答应我,今后再遇到困难,别忘了找我帮忙。你给我继续加油,我还等着看你的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呢。”
“放心吧,早晚会做出一番成就给你们看看。”
两人相视而笑。
***
闻亭丽从房间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琢磨孟麒光对宝心说的那番话。他是真没查到什么,还是查到了也不愿意同宝心说?此人一向独断专行,不肯将实情告诉宝心也不奇怪。
思量间,心中已有了盘算,下楼之后,没看见周威和老李,倒看见陆世澄在车里等她,她惊喜交加,忙压低帽檐跑过去:“你怎么来了?不是一下午都在力新银行开会吗?”
陆世澄下车帮她打开车门:“晚上我得约见几个重要客人,不能同你一起吃饭了,干脆先过来跟你待一会儿。”
闻亭丽佯装失望地嘟了嘟嘴,这还是他们和好之后,第一次晚上不在一起吃饭。
她一边上车,一边埋怨他:.“你怎么这样!小桃子快过生日了,我还计划明晚跟你一起去百货公司给小桃子挑礼物呢,怎么不早说。”
随即自己憋不住笑起来,把帽子摘下来放到一边,主动把脑袋歪靠在他肩膀上:“逗你的,正好晚上我去找黄姐聊点事情。”
“那我让周威送你。”他好像有点心事,一面漫不经心亲吻她的发顶,一面同她说话,这样声音再轻,她也听得到,“事发突然,明晚一定补上好不好。”
“嗯。”她挨靠着他的肩膀,惬意地听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
她将那日有人跟踪乔宝心的事对他说了。陆世澄沉吟:“看来得让邝叔去一趟北平了。”
“你也怀疑其中有白龙帮的影子?”
他牵牵嘴角:“陆克俭跟白龙帮不是第一次暗中勾结,北平的形势越来越差,陆克俭担心这样下去永远回不了上海,会有一些新动作也不奇怪。”
闻亭丽思量着点点头,两个人低声聊了几句,陆世澄的眉头慢慢松开。汽车启动的时候,闻亭丽偶然擡眸,看见前方路口一男一女从某幢气派的建筑物里头出来。
男子长着一张熟悉的黑瘦三角脸,是华美电影公司的老板陈茂青。
女子气质不俗,但脸上的墨镜将她的五官遮挡了大半,镜片下,能看见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出来就飞快钻进路边那辆轿车。
陈茂青却并不急着上车,而是继续留在洋行门口同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说话。
闻亭丽记得前几日才在高家的生日宴上见过这富商,大家都叫他辛老板,听说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大买办,颇善投资,名下生意五花八门。
陈茂青极其热络地拉着辛老板交谈,辛老板的眼睛却肆无忌惮地黏着车里的女子。
***
当天晚上,除了周威和老李,闻亭丽身后又多了两名“护卫”。几个人很懂分寸,从不近身,也从不打搅她工作,只是远远守着,这让闻亭丽毫无拘束之感。
可是接下来一个月,竟是风平浪静。闻亭丽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了肚子,顺利拍完《春风吹又生》剩下的部分,便开始抢拍前一阵因节食而暂停的《双珠》。黄远山为了尽快将新片剪出来,每天都在公司日夜加班,同时还在积极联系各大电影院准备《春风吹又生》的上映事宜。
这是秀峰公司自成立以来拍出来的第一部片子,外界看法不一,有人等着看笑话,理由是“秀峰不过是两个女人搞出来的草台班子,实力虚弱,听说她们账面上没什么钱,全靠四处拉投资来维系,这种空壳子能拍出什么好片子。”
另一拨人则站在理性角度分析这部片子,结论还是不看好,劳工题材一向不大受欢迎,料定“闻黄二位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面对外界的种种议论,秀峰一概不予回应。这种神秘的态度,反倒让一些原本不感兴趣的影迷萌生了好奇心,闻亭丽趁热打铁,联合欣欣百货的董沁芳在报上刊登了一则连环广告。
第一天,报上只刊登了一张女子的影照片,标题是【猜猜她是谁?】
配文:“本报记者捡到一套照片,一共四张,疑为某女明星在片场所拍,此系第一张,请诸君帮忙辨认该女子。猜中者,奉送欣欣百货的十块大洋购货券。”
当天,报社的电话差点被影迷们打爆。
众人自恃是影院常客,对于辨认明星颇有信心,兼之有奖金可得,自然乐得参与一把。
鉴于照片上女子身材比常人细瘦不少,不少人猜是周曼如,也有人猜是段妙卿,鲜少有人猜是闻亭丽。
翌日,报纸上又刊出第二张照片,仍是同一位女子,依旧侧着身子,但面容角度稍正了一点。
这一日,更多人打电话加入猜谜活动。
第三天,周曼如突然登报发文否认照片里的女子是自己,这下炸开了锅,不止影迷们对这位神秘的明星产生了好奇心理,就连一些小报记者也纷纷撰文参与猜奖。
第四天、第五天——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多,偶然有人在茶馆里喝茶时聊到这条新闻,竟因为争论照片上的人是谁闹到大打出手,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才是对的。
到第六天报社公布答案时,无数人惊掉了下巴。有人死活不肯相信那是闻亭丽的身影,为了拆穿“报社谎言”,不惜跑到秀峰影业门口整日守侯。在他们的印象中,荧幕上的闻亭丽活泼明艳,且身姿偏健美,绝不会像照片上的女子那样瘦得像一根竹竿。
到这时,黄远山笑呵呵出来认领照片:“没有错,正是敝公司的闻亭丽小姐拍摄新片《春风吹又生》时的片场照。”
这一系列连环广告登下来,片子已是未映先热,秀峰人人乐得合不拢嘴。
黄金的老板刘梦麟脸色却是黑如锅底。“这一看就是闻亭丽想出来的鬼点子!不过花上一点小钱,就把片子炒得如火如荼,怎么我养的人就想不到这样的好手段?!”
经理们吓得不敢作声。
刘梦麟越想越气:“这还只是秀峰的第一部片子,等将来她们翅膀硬了,黄金岂不是要被她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沈莺莺、段妙卿的新片还没上映,这下风头被秀峰抢光了,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出主意,等着公司赔本吗?”
“已经联系好了各大报社,等秀峰的片子一上映,就会迎来铺天盖地的非议,到时候——”
“放屁!你们以为闻亭丽是吃素的,使出这点小伎俩给人家挠痒痒?人家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刚入行的小演员了!能不能真正动点脑子!”
突然有人进来汇报:“华美电影的陈茂青老板来了。”
他?此人最是阴险讨厌。刘梦麟忙摆手:“就说我不在,让他走。”
可是门外的楼梯上已然响起陈茂青半笑不笑的声音:“刘老板,今日你要是赶我走,来日一定会后悔莫及,我可是来献策的。”
***
翌日,闻亭丽天不亮就起来了,一面愉快地哼着歌,一面在衣柜前挑衣服。
今天是她们秀峰跟沪光大戏院签订首轮放映合同的好日子,一切顺利的话,下礼拜她们的《春风吹又生》就能正式上映了。
为了敲定这件事,最近她天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在棚里赶戏赶到一两点,她以为陆世澄会第二天再来找她,可是每晚收工出来,都能看见马路对面梧桐树下停着他的车。
半夜的街沿,往往一个行人都没有,这时候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欢笑着穿过马路朝他奔去,他在对面张开双臂等她,等她一扑到自己怀里,就将她圈紧,低头亲吻她的发顶、亲她的眼皮、亲她的耳朵,怎么亲都不够。
有一次陆世澄去香港参加南商大会,行程紧,会后还要接见各界人士,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等他回上海,闻亭丽坚决不同意当晚他来接自己,可是一出来,还是看见了陆世澄的车,只不过他已经困到在车里睡着了。
闻亭丽没有像往日那样奔跑,而是蹑手蹑脚走过去。刚在窗口面前俯下身,陆世澄就警惕地睁开眼睛,看见是她,眸光立刻温柔下来。银亮的月光映在他的眉骨上,让他整张脸有一种别样的温柔,他没有马上下车,而是从车窗里伸出手圈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拉近自己,亲吻她。
想起这些可心的回忆,闻亭丽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兴致盎然坐下来挑首饰,耳边突然响起小桃子的声音:“姐姐,我要吃这个。”
闻亭丽接过小桃子手里的罐头帮她拧开:“晚上庆功宴,小桃子想去哪家饭店吃?”
小桃子一脸茫然。
闻亭丽耐心教妹妹:“庆功宴就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取得了满意的成绩——”
电话机突然就响了。
“快!来公司!有大事商议。”是黄远山。
闻亭丽匆匆赶到公司,一进大门就感觉气氛不对,看到她进来,众人心里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迅速围上来。
闻亭丽给大家一个安慰的眼神:“别急,天塌不下来,慢慢说。”
“沪光大戏院突然反悔了,黄老板正打电话同他们交涉呢。”
闻亭丽一凛,拔腿向楼上冲去。还在走廊上,就听见黄远山在那里大声嚷:“老张,你这叫出尔反尔!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跟你没完,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喂喂!”
回身看到闻亭丽,黄远山“啪”地挂断话筒,异常焦灼地说:“好端端地,沪光突然不同意跟我们做首映了,说是要把黄金档期让给黄金的新片《离奇的下午茶会》和华美的《李玉棠》,还说如果我们坚持要在他们影院放映,不是不可以,但只能放在后半夜放映,又或者干脆等那几部片子下映之后。”
“岂有此理!哪有首映片放在后半夜上映的?!”
“所以我才说这其中有鬼!”黄远山脸色难看得像要下雨,“我们这部新片眼下热度正高,无故来这么一出,摆明了就是冲着秀峰来的。不行,我得去找老张当面问个清楚!他要是因为对分账条件不满意才如此,大不了我们可以让一让。”
闻亭丽拦住黄远山:“不行,这次要是妥协了,日后每家影院都可以用相同的法子来拿捏我们,上海的影院又不是只有沪光一家,走,换美琪。”
美琪的柳老板倒是对她们相当殷勤,邀她们坐,亲自给她们沏茶。
可是一说到合作首映的事,就很为难地摇摇头:“本月实在没有空档了,华美和黄金的新片都预备在本院做首轮放映,你们也知道,他们这些老牌公司做的片子,历来有口皆碑,何况我们都是合作过多次的好朋友,只能优先考虑他们。”
两人沉着脸从美琪出来,又赶往大上海、南京、大华、大光明、国泰等戏院。
可是这些戏院要么直接来个闭门谢客,要么支支吾吾让底下人推说:“我们老板刚去外地……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此,闻亭丽和黄远山几乎可以断定这件事与黄金和华美有关了。
她们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兵分两路,闻亭丽负责去找电影协会的翁副主席商量对策,黄远山则动用自己这些年内攒下的人情关系网去打听内情,到晚间,黄远山的人脉终于发挥了作用,丽都影院的顾老板吞吞吐吐向她们透露了内情。
原来,昨日下午,一向不和的黄金和华美两位大老板破天荒第一次联手,给各大影院的老板打电话,邀他们去锦东饭店吃饭。
席上除了黄金和华美两位老板在座,还有沈氏影业、春光、远声、群艺等电影公司的老板,个个都是行业大亨。
大家入座后,刘梦麟率先发言,义愤填膺列举了一堆秀峰“不正当竞争”的证据,接着便直奔主题:为免秀峰这样的“害群之马”做大做强,不如现在就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在此之前,几家电影公司的老板已经达成共识:作为出品方,他们要求各大影院拒绝放映秀峰公司的所谓“劣质”影片,否则他们会拒绝再向该影院提供自己公司的影片。
比起羽翼未丰的秀峰,众影院自然更倾向于同华美、黄金这样的老牌电影公司合作(注),华美有电影皇后玉佩玲,而同公司的姚灵珠、叶小红最近也在陈茂青的力捧之下拍了新片,沈氏影业有老牌明星小蝶君和乐知文,至于黄金公司的爱将段妙卿、沈莺莺,个个都势头良好。
秀峰呢,当家花旦只有一个闻亭丽,她那部新片《春风吹又生》是一部反映女工悲惨生活的劳工片,光听主旨就不够吸引大众。
美琪电影院的柳老板第一个妥协了,原因无他,他是电影皇后玉佩玲的资深影迷,害怕自己若是不合作,今后华美会拒绝让他们影院首轮放映玉佩玲的新片。
而对于早前就跟秀峰谈好合作的沪光电影院,刘梦麟则是软硬兼施,承诺说,只要这次沪光放弃同秀峰签署首映协议,接下来他们公司的新片在沪光放映时可以让利一成。
就这样,秀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几大电影公司彻底拦在了电影院门外。
得知来龙去脉,大家气得半天作不得声。
李镇素来很有办法,这回却只能急得团团转:“不是一家,也不是两家,而是好几家热门电影公司联合起来打压秀峰,这阵仗哪家电影院扛得住?这一下午,我前前后后找了一百个熟人,连一个戏院老板的面都没见着。电影院不肯放我们的片子,总不能到大马路上放露天电影吧?”
这话似乎提醒了黄远山,她恨然起身:“我马上去联系金门和光华,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有影院放映,不信我们的片子杀不出一条血路。”
然而,这些影院不是设备老旧,就是地段偏僻,从来只做二轮、三轮乃至末轮放映的。真要把片子送到这些影院去做首映,就算能攒下一点口碑,票房也会一败涂地。
“黄姐!”曹仁秀上前拉住黄远山,“你为这部片子倾注了这么多心血,甘心就这样仓皇收场吗?
“不甘心。”黄远山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不甘心的就是我了!可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陈茂青和刘梦麟这回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口碑要把秀峰扼死在摇头,要么——我们认输退场,要么,等待时机扳回一局。”
她环顾四周,满脸怒容慢慢地化为一抹苦笑:“作为老板,我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我得想办法让秀峰活下来,趁着金门和光华还有空档,还可以从从容容跟他们谈条件,等到其他热片下来,连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拍拍曹仁秀的肩膀,勉强笑道:“别担心,我会好好他们同他们交涉的,你们……等我好消息吧。”
向外走的时候,黄远山的背影似乎佝偻了几分。众人不由黯然相顾,如此骄傲和爽朗的一个人,却不得不在阴谋面前低头弯腰。
“黄姐!”
从刚才到现在,闻亭丽一直没说过话,在大家忙着商量对策的时候,她只是面沉如水在那儿沉思,而现在,她已然拿定了主意。
“我想到一个破局的办法。”她打起精神朝黄远山走去,“破局人,早在几月前就已经答应帮我了,只要马上找到这个人,马上就能扳回一局,黄姐,你要冒险试一试吗?”
“走。”黄远山没有丝毫犹豫。
闻亭丽有些动容,黄姐这人,讲义气,有担当,而且从不独断专行,自打公司成立以来,总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跟这样的人共事,再难的事仿佛都变得不那么难了。
“好,接下来不管你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在我对你丢眼色之前,千万不要插言。”
黄远山默契地同闻亭丽击了个掌。
***
两人急匆匆下楼,不期然在公司大门口看到一个老熟人,刘梦麟。
他大概是刚好路过此地,把车停在路边,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打量着秀峰的招牌。
瞥见她们,他非但没有吩咐司机驱车离开,反而很有兴致地同她们打招呼。
“二位这么匆忙,去哪儿啊?”
黄远山和闻亭丽哪有空理会他,一左一右拉开车门上了车。
刘梦麟施施然下车朝她们踱过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起来大家也是共过事的老朋友,刘某实在不忍心赶尽杀绝,这样,只要你们在报上登载一则道歉声明,连登三天,并宣布秀峰正式归入黄金麾下,同时改名为‘黄金电影二厂’,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往后你们一个继续当大明星,一个继续当名导演,岂不比自己辛辛苦苦创办公司要轻松多了?”
说话间,闻亭丽早已发动汽车,刘梦麟刚好挡在车头前。
她对他笑笑:“刘老板,你挡着我的路了。”
刘梦麟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这两人的气焰会矮个几寸,岂料还同从前一样嚣张,忍不住讽声笑道:“看样子,闻小姐这是打算去搬救兵了,去找陆世澄?啧啧,你们女人也就这点能耐了,是,他们陆家是财雄势大,可是,陆世澄能一口气把所有电影公司都逼到关门么?不能吧!即便强行做了,他陆世澄马上会成为全沪电影人的公敌,又何必连累不相干的人。”
黄远山摇下车窗就要开骂,闻亭丽按住她的肩膀,沉住气,对刘梦麟微微一笑:“刘老板最大的毛病就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女人,你我打交道这么多回,你何时你见我为了解决一个小小麻烦去搬过救兵?我又不是你。”
刘梦麟哽在那里,叫他喉咙发堵的,不是闻亭丽藐视他的态度,而是她居然将这场声势浩大的绞杀行动,轻描淡写称为“小麻烦”。
“小麻烦?哈?”他对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汽车啐道,“你只管嘴硬,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解决这个小麻烦。”
***
闻亭丽一径将车开到爱多亚路一幢单独的小楼房前面,下车前,先谨慎地观察四周,确定没在附近看到熟悉的车辆后,这才下车到门前揿铃。
“我是玉佩玲小姐的老熟人,想马上见她一面。”她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前来开门的老妈子。
“我们玉小姐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一早就吩咐了不见客。”
“今日我来,不是为别的,是为半年前的约定,请将这话转给你们玉小姐听,她自会同意见我的。”
黄远山憋了一路,这当口哪还忍得住,悄悄把闻亭丽拉到一旁:“搞半天你带我来找玉佩玲,难道你指望她能帮我们解围?她可是陈茂青的爱将,不对我们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妈子很快返身出来,客客气气地说:“玉小姐请二位进去。”
***
翌日,华美公司办公室,陈茂青把两腿高高架在办公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里的相片。
这都是外头那些想当电影明星的年轻孩子自己寄到华美的,只为在他面前争取一个试镜的机会。
很快,他在其中挑出一对相貌最出色的少年男女,拨电话给人事部经理室:“通知汪玉琦和刘雨霖明天来公司试镜。”
打完电话,他得意洋洋冲着墙上海报里的玉佩玲吹了个口哨。
“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你不听话,有的是人肯听话。”
自顾自哼了一回小曲,陈茂青把腿放下来,拉开右手边的保险箱,箱子里是各类合同、公章,和成堆的金条,开门一瞬间,金澄澄的光芒就闪到了他的眼睛,他惬意地吁一口气,一时也没注意公章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拿起两根金条在手里把玩。
有人拍电影是为了名气,有人是为了所谓“唤醒民众”,在他看来,这些人统统都是傻子,他陈茂青入行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捞钱。
谁影响他捞钱,他就搞谁。譬如最近,他就忙着搞秀峰,谁叫她们非要跑来争一杯羹,上海的电影市场统共就这么大,你也分一口,她也分一口,他喝西北风去啊?
这个局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没人会想到他和老对手刘梦麟也有联手的一天,短短几天工夫,就将闻亭丽和黄远山逼得走投无路,他等不及要看她们慌作一团的样子,笑眯眯打电话给秘书,“今天的报纸怎么还没送过来?”
不曾想,倒是他自己的人先慌慌张张闯进来。
“陈老板,这份声明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上头盖着公司的公章。”
陈茂青抢过报纸。
【华美电影公司老板陈茂青主动揭发一则惊天行业秘闻。】
文中详细描述了这次由黄金、华美、沈氏影业等电影公司联手发起的“抵制秀峰”行动。
“陈老板历来刚正不阿,对于此次由刘梦麟带头的独裁行为很是不满,宁愿冒着被黄金针对的风险,也要退出该联盟,同时,为了向这种‘行内垄断’表达强烈抗议,陈老板还主动将自家新片在美琪电影院的黄金档期让给秀峰……”
底下登着一份华美跟美琪的首映合同照片,合同已经被撕成两半。
旁边配文:为了表达自己对这股不正之风的抗议,陈老板亲手将该合同撕碎。
陈茂青死死盯着报纸,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星子,合同是真的,公章是真的,签名是真的,唯独这份撕烂的合同不可能是真的。
电话突然响了。
“姓陈的!”刘梦麟在那头暴跳如雷,“你竟敢耍我!你这乌龟王八蛋!主意是你出的,结盟是你带头结的,现在你把我推到前面当恶人,自己跳出去挣善名,你给我等着,这次我不把你华美搞个底朝天,我就不姓刘!”
接下来,沈氏电影、群艺、远胜的老板都打电话来兴师问罪,没人听陈茂青解释,因为那天陈茂青和美琪的柳老板签合同的时候,大家都在场,况且,人人都知道他陈茂青对自己的合同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紧。
陈茂青举着话筒百口莫辩,几乎要抓狂,到后来,索性把电话一摔,火急火燎打开保险箱,里头果然少了一份合同!正是美琪那份。
有人打开过他的保险箱!陈茂青的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不必说,肯定是秀峰的人干的。不对,他的箱子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开!
难道说,自己身边出了内鬼?说起来,他的心腹少说有五六个,这些人经常陪他在办公室商量事情,或许,某一次他在拿合同时忘记让某位亲信回避,被对方看见了保险箱的密码。
他抓起电话就要报警,忽又滞在那儿,对方既然能打开他的保险箱,自然早就看过里头的文件,他这一报警,对方势必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公之于众。
那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陈茂青浑身一阵阵发凉,软绵绵瘫倒在椅子上。
愣神间,视线猝然跟对面海报上玉佩玲的眼睛撞了个正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冒出来。
难道是她?整间公司只有她最受宠,也只有她可以不等批准就直接进他的办公室。
不,不可能,玉佩玲一直是个美人草包,何时变得如此有心眼了?再说不久之前,他刚使手段强逼她跟公司签了续约合同,往后这几年,她究竟是继续红下去,还是被公司发配去坐冷板凳,全在他一念之间,谅她也不敢公然跟他撕破脸。
尽管他迅速打消了心中的疑惑,心里仍极为不安,半跪到地上对着柜子里的合同一份一份核查起来,找到玉佩玲的那一份。他大松一口气,擡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合同还在就好,她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突然瞳孔一颤,怎么合同……少了最关键的两页,又有人慌慌张张闯进办公室。
“不好了陈老板,玉小姐突然召开记者招待会,说是自己跟华美的三年合约已经到期,从即日起不再续约,要加入秀峰影业。”
“不可能!”陈茂青如青蛙般从地上跳起来。
“是真的!记者会就在卡尔登酒店的一楼宴会厅,估计这会儿还没结束,您快去看看吧!”
***
等到陈茂青赶到卡尔登,招待会已经接近尾声,玉佩玲站在台上,左右两边分别是闻亭丽和黄远山。
三个人笑吟吟站在一起合影,底下的相机对着她们“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台上高悬着一条红艳艳的横幅:【隆重欢迎电影皇后玉佩玲小姐加入秀峰影业。】
陈茂青拨开人群就要往上冲,岂料秀峰早在会场里安插了保镖,马上有人冲过来捂住他的嘴,把他扔出大门。
陈茂青一从地上爬起来,就气冲冲打电话给卡尔登的经理,威胁说酒店若是不放他进去,就要联络律师告他们酒店绑架了自己的演员,好不容易获准从后门摸进去,迎面撞见闻亭丽一行人。
闻亭丽亲亲热热挽着玉佩玲的胳膊向外走。
“玉佩玲!”陈茂青冲上去破口大骂,“果然是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你要联合外人来坑我?”
不等他近前,保镖再次将他拦住,陈茂青在原地跳着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贱人,没心肝的东西,臭不要脸的下三滥,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捧你!”
玉佩玲冷冷看着他,闻亭丽拍拍她的手背:“别污了你的耳朵,你先上车,我来对付他。”
陈茂青眼看玉佩玲被人簇拥着离开,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想走,我今天跟你没完!你说,你跟姓闻的究竟暗中勾结多久了?”
闻亭丽喝道:“陈老板,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一个叛徒,一个阴谋家,也配跟我讲体面?!”陈茂青恨不得跳起来飞踹闻亭丽一脚,只恨自己压根近不了她的身。
“叛徒?”闻亭丽和颜悦色,“我倒要问问,玉小姐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你们公司?”
陈茂青额角一跳。
“你一边捧她,一边设陷阱拿捏她。”闻亭丽缓步走近,“一面利用她赚钱,一面逼她拉投资,你就像条蚂蟥,恨不能把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吸干,在她之前,听说还有一个章小凤,当年也为你们公司赚过不少钱,如今她人又在何处?你根本没把手底下的女演员当人看!我要是她们,早就对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还能被你欺压这么久?”
说这话时,闻亭丽脸庞凑得很近,脸上杀气腾腾,活像一尊玉罗刹。
陈茂青有点慌,嘴里却不甘示弱:“你少颠倒是非!她们本就是老子一手捧红的,没有我陈茂青,谁认识她们!”
“是不是颠倒是非——”闻亭丽冷哧,“你自己心里清楚!一个人做事太绝,早晚会遭到反噬,今天这结局,都是你自找的!”
陈茂青依旧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脑筋却在不停飞转。
只怪他千防万防,没防住一个玉佩玲!
事到如今,他已是一败涂地。
这叫他如何甘心!从来只有他暗算别人的,今天却被人整得这么惨!
可是,自己的底裤早已被人看光,丑闻一旦爆出来,玉佩玲是受害者,闻亭丽坐收渔翁之利,只有他,会变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不!
他不能眼看着自己彻底陷入绝境。
“好!”他饮恨吞声,“算你狠!”
对着闻亭丽潇洒离去的身影,没忍住又啐道:“比起我,你才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自诩光明正大,使出来的手段比谁都下作!”
闻亭丽并未停步,只莞尔道:“对付你,用不着‘光明’,‘高明’就行了。”
陈茂青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险些当场厥过去。
***
礼拜天晚上八点钟,秀峰影业的开山之作《春风吹又生》正式在美琪大影院上映。
前些日子,有关这片子差点没能在电影院上映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雨过天晴,人们纷纷怀着好奇心理前来一探究竟。
当晚,美琪电影院盛况空前。
闻亭丽和黄远山躲在幕后,全程大气都不敢出。
放到一半时,闻亭丽突然一声不吭跑出去。
“咦。”柳老板错愕,“电影还没放完呢,闻小姐这是怎么了?”
黄远山闭紧双眸:“她这是老毛病了,等到片子放完,她自然又会出现了。”
闻亭丽两手撑着盥洗台,对着面前的镜子深深吸气。记得当初自己第一部片子《南国佳人》上映时,她就因为太紧张躲到盥洗室不肯出来,搞得谭贵望到处找她。
说起来才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恍惚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一路走到现在,酸甜苦辣她都尝遍了,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和强大,没想到新电影上映的这一刻,她还是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找地方躲起来。
她一向是坚强乐观的,不管在一起征战的伙伴们面前,抑或是在周嫂和小桃子面前,从不轻易流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但现在,她只想马上听见陆世澄的声音,他温柔又强大,能承受她的千种情绪,他一定会理解和包容她这一刻的脆弱的。
今晚是个太特殊的日子,为免惹出非议,她特意要求他不要到场,她想等到一切都结束,单独同他分享今晚的失败或是成功。
成功,她就在他面前大声欢笑,失败,她也可以抵着他的胸口默默哭泣,没有别人在场,只有他和她。可是现在,她等不及要向他分享内心的压力,可惜电话打过去,很久都没有人听。
闻亭丽失落地回到镜台前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面噼里啪啦一阵响。
下雨了吗?不对,是掌声!从前她不是没听过观众席上的掌声,这次怎会那样响?
她有点忐忑地迎着声浪寻去,有人冲上来激动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她也分不清那是黄远山还是月照云。
“闻老板!”
她喜欢这个称呼,但她的意识仍未回笼:“怎么了?”
几个人手忙脚乱推着她往前走:“闻老板这是傻了吗,快看!”
看什么?闻亭丽感觉自己变成了瞎子,双眼的焦点根本无法聚拢,但紧接着,雪亮的光芒,和如潮的掌声一齐向她袭来,这下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错愕,狂喜,眼泪滔滔流下来,嘴张得很大,表情彻底失去了控制,面对影迷们的热情,半晌无法动弹,活像个失措的孩子。
***
首映仪式结束后整整一个小时,闻亭丽的情绪才勉强恢复平静,对着镜子一看,两眼肿得像桃子,但她心底异常满足。
在当晚的庆功仪式上,她和黄远山当众宣布了一个决定。
“各位,秀峰全体职员一致决定将《春风吹又生》接下来的全部票房收入都捐给社会。”
全场哗然。
面对众人的疑惑目光,闻亭丽坚定地说:“《春风吹又生》的主角原型是广大悲苦女工,没有她们,就没有这部片子。如今片子成功上映,我们秀峰不能独揽功劳,我们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切切实实帮到现实生活中的‘春红’和‘云秀’们,所以打算利用这笔票房收入成立一个帮助本市女工的慈善基金会,今后只要有女工向我们求助,基金会都会无条件向她们提供救援,包括衣食支援,医药帮助、法律救援、夜校识字教育……该基金会,就叫‘春风吹又生’慈善基金。”
有人率先鼓掌叫好:“闻老板,贵基金会欢迎外面的人捐款吗?”
众人一看,那女子头戴云纱西洋帽,口涂红唇,模样气质活像一只高傲的绿孔雀,是高家大小姐高筱文。
闻亭丽会心一笑:“当然欢迎,该基金会一切事物将由第三方法律机构负责监督,全部账目公开透明。”
“那么好!我捐一千大洋。”高筱文豪气地说。
月照云从容接话:“我是本片的编剧,我捐五百。”
这状况让人始料未及,大家先是愕然相顾,随即都笑着凑热闹,你捐十块、我捐二十,大多都是小数目,却将现场氛围弄得活络得不得了。
有两个富家公子遥遥站在门口,一边忙着四下里找人,一边低声议论:“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陆世澄也没来啊,我还打算借这个机会今晚同他见一面呢。”
“不可能不来啊,会不会他跟闻亭丽已经断了?听说日前黄金和华美合力打压秀峰,陆世澄就没帮忙,今晚秀峰首映礼,又没见到他的人影。”
前头那人想了想,觑着台上的闻亭丽说:“不稀奇。这位闻小姐模样是够可人的,可惜一点也不简单,别人安安心心当明星,她入行之后就没安分过一天,就连刘梦麟和陈茂青那样的老油条,都没在她手里讨到好,我要是陆世澄,宁肯找个听话乖巧的,也不想找她这样的,反正上海滩从来不缺大美人。”
场内突然喧腾起来。
“十万大洋?”众人议论纷纷,“不可能吧!谁这么大手笔?”
“的确是十万大洋。”曹仁秀对着支票揉揉自己的眼睛,“捐款人一栏写着:小橘子。”
大伙愈发轰然。
“假名,一定是假名,哪位大老板如此支持慈善事业,有没有兴趣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闻亭丽火速拨开人群走到曹仁秀身边,只见最下面果然写着:小橘子。
她疑虑地环视四周,场内哪有他的影子,忽然福至心灵,擡头朝二楼的观众席看去。
电影早已散场了,二楼的贵宾席已是空空荡荡,但是护栏后面分明站着一个人,他闲适地将两只胳膊支在护栏上,就那样倾身看着光影中的她。或者说,只在看她。
他的眼神是如此专注,也不知这样看多久了,见闻亭丽这样快就找到自己,他扬扬眉,嘴边浮现一点笑意。
这一刹那,闻亭丽似乎听到自己心扉撞击的声音,她仰头跟陆世澄含笑对视,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人,可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