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后,闻亭丽忽然福至心灵,对李师傅笑道:“等等,还是先去瑞晟成衣铺吧,我想去买几件衣服。”
***
邝志林敲了敲书房的门,陆世澄在里头应声:“请进。”
“老李已经被派去了秀峰公司,估计这会儿闻小姐已经用上车了。”
邝志林说完这话,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
他注意到,一听到“闻小姐”三个字,澄少爷就把文件合上了。再后来,澄少爷索性推开椅子起了身,到咖啡桌前给他沏了杯茶。
邝志林笑容满面接过茶杯,无论在人前还是在人后,这孩子总是对他处处尊重。
他心里无比熨贴,慢慢品着茶香。
陆世澄问道:“您帮我约好惠群医院的王主任没有?”
“他明天上午会过来一趟。对了,王主任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他,他最擅长的是营养和消化方面的疾患,可是从来没听见陆公馆谁有这一块的毛病。”
陆世澄顿了一顿:“假如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节食一段时间,不知王主任有没有办法帮其保证营养?”
怎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要营养,好好吃饭不就成了?
可是澄少爷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邝志林知趣地不再追问:“好,我会把澄少爷的要求原话转告王主任。”
空气里出现几秒可疑的沉默,陆世澄觑了觑邝志林,拿起一份报纸坦然地翻阅起来,可他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不一会便把报纸丢到一边,坦坦荡荡走过去打电话。
等到那边接通了,他说:“晚上帮我在三楼留一个包厢,不,请另做几样清淡而富于营养的菜,这样,你们把菜单送来,我自己拟。”
这一听就是打给鸿苑的,鸿苑是陆家自己的私房菜馆,由来只负责招待陆家自己的贵客,甚少对外营业,这也就罢了,叫邝志林没想到的是,澄少爷竟要求自己拟菜单,可见他先前猜的没错,澄少爷找王主任就是为了闻小姐。
他叹息着摇摇头,接下来澄少爷大概要给闻小姐打电话,他也是时候告辞了。
陆世澄却忽然像是瞧见了什么,放下话筒走到落地窗外向外看。
草地上有两个陌生的工匠在干活。
邝志林忙令人去叫许管事,来的却是一位姓冯的年轻管事。
“怎么是你,许管事呢?”
“许管事病了,澄少爷早上刚请路易斯大夫过来替他看过病,这会儿还歇着呢,今天一整天都是我轮班。”
陆世澄朝窗外一指:“那两个工匠你从哪雇来的?”
“早上刘妈说花园西北角的天线架子倒了,催我找人来修,我就到附近的荐头行临时雇了两个人。”
“糊涂!”邝志林喝道,“难道你不知道陆公馆从来不雇来路不明的人吗?”
冯管事擦擦汗:“这一块向来是许管事负责,我看他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好去打搅他,刘妈又催得急,我想这类活干得很快,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就……”
陆世澄静了一静:“把工钱结清楚,马上把他们请走。”
邝志林看着冯管事匆匆离去的背影,忿然说:“这冯达是刘妈的亲侄子,自小是在陆家长大的,没想到这样不顶事。”
又叹道:“先前为了清理三爷在公馆内安插的眼线,已经清走了一批人,前一阵老太爷生病,又额外拨了几个得力的老人去了南洋,现在公馆里真正得用的人不多,不然也不会让这个小冯临时顶上来。”
陆世澄面沉如水:“查一查他最近有没有跟北平那边的人接触过,一旦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立刻将他撵走,即便没有,这样的人也不适合再继续留用,连夜把他撵回南洋,将陈赵两位管事调回上海。”
邝志林欣慰地点点头,这孩子处理问题从不拖泥带水。“我这就叫周威进来,顺便再去查查那两个工匠的底细。”
***
一从沪江大学回来,闻亭丽就让李师傅帮她把自己在瑞晟买的东西送回家里,办公室人来人往的,她担心东西弄丢。
李师傅前脚刚走,后脚田灵端着两份午饭进来。她那盘有菜有肉有米饭,闻亭丽这盘却只有几块黄瓜和一片干面包,一看就倒胃口。
田灵劝她:“好歹吃一点,不然下午进棚拍戏时只会更难熬。”
闻亭丽横下心叉起一块黄瓜就要往嘴里塞,黄远山忽然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
“这是惠群医院的消化科王主任,过来帮你调理身体,你昨天约的?”黄远山有些茫然的样子。
闻亭丽也是一脸错愕。惠群医院……难道是陆世澄??前晚在一起吃饭时听他提过一句,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她忙起身同这位王主任打招呼:“您好。”
检查一番,王主任对闻亭丽说:“马上开始吃维他命丸,饮食上也必须立刻做调整。早上和中午这两顿,务必加些鸡肉、牛肉等高能量营养品,我给你出一份菜单,请你严格按照我的医嘱来,放心,这样吃非但不会让你前功尽弃,还可以帮你维持基础的营养,方不方便告诉我您手头的工作还要多久才结束?”
听完王主任的交代,黄远山高兴得直拍胸脯,她是因为担心闻亭丽身体吃不消,最近特意停掉了《双珠》的拍摄,全力追赶《春风吹又生》的进度。
“我真担心她活活饿死,这下可以放心了,这段时日就劳您费心了。”
闻亭丽面上笑着,心里却感动不已,王主任又给闻亭丽开了一张药单,让她下午去惠群医院按方买营养药,黄远山当仁不让接过那张药方,亲自送王主任出去。
***
晚间,闻亭丽和陆世澄刚从鸿苑吃完饭出来,不提防天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闻亭丽笑着直往陆世澄怀里钻,同时用手挡在自己的头上,可是那雨简直像从天上一盆盆倾倒出来,浇得人猝不及防。
陆世澄索性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两人的头上,拽着她向前跑去。“先上车。”
两人飞快钻到车里坐好,闻亭丽还在笑:“真是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好陆世澄那件外套遮挡得够及时,这样大的雨,她也只是头顶上和脚上湿了一部分,转头看陆世澄,意外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怎么不顾你自己呀!”闻亭丽急忙掏手帕替他擦雨。
汩汩的雨水顺着陆世澄的额发往下流,搞得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他顺手抽过从她手里抽过手帕,自己去擦眼皮上的水珠,闻亭丽手中一空,只好从他的裤兜里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擦别的地方。
可是衣服里的水哪是帕子能擦得掉的,越擦,那水渍越深。
“不行,得赶紧回家换衣服,眼下已经入秋了,当心回头伤风。”
“哪有这么容易伤风。”陆世澄很快将自己脸上的雨都擦干净,紧接着,像落水小狗甩毛那样甩了甩头,短发上的水珠四溅开来,
闻亭丽一边躲一边笑:“讨厌!水都甩我眼睛里了。”
陆世澄在自己身上的几个口袋里轮流摸了一把,总算又找着一块干净手帕,扶住她的脸庞。“别动,我帮你擦一擦。”
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她的唇上,一会又扫过她的额头,闻亭丽的心跟着丝丝发痒。擦着擦着,手帕不动了,他倏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清冷的雨意,却格外清甜,吻着吻着,她不由自主用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回吻他。
到了闻宅门前,雨非但未停,还越下越大。
两人牵着手跑到门口,可还是被浇成了落汤鸡。
进了玄关,闻亭丽说:“我先上楼拿毛巾和衣服。”
陆世澄抹一把脸上的雨珠,站在玄关里看着闻亭丽跑上楼。
看看四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无论他坐在哪儿,都会弄湿一大片,只得在原地抖了抖裤腿,又擡手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
闻亭丽上去老半天也不见下来,他正寻思去盥洗间找一块毛巾随便擦擦,就看见她抱着一盒东西下楼来了。
她已经换好衣服了,脖子上还搭着一块毛巾,下楼把那盒子推到他面前:“快拿去换。”
“这是什么?”陆世澄好奇打开盒盖。
里面竟是一叠男子成衣。
前头在鸿苑外头时,她就对他说过“回家换衣服”这话,他原以为她这话指的是她自己。
闻亭丽有点腼腆地说:“看看合不合身。”
陆世澄仍有点发懵,被她推着向前走了几步扭头笑问她:“你知道我外衣穿什么尺码?”
“你忘了我家过去是开洋装店的,我的眼睛就是尺子。”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幸亏陆世澄转过身去了,不然就要看见她脸上的红晕了。别说她抱过他这么多次,就算没抱过,她也早看出他的肩宽和腰围分别是多少了,上次他因伤在她家休养时,她就帮他买过一套寝衣,要多合适就有多合适。
不多时,陆世澄换好衣服出来。
这种成衣,自是没办法跟他平时量身定制的那些衣服比,但瑞晟在本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洋装铺,只要尺码挑得好,丝毫不差什么,何况他——穿什么都好看,她尤其喜欢他贴身穿着她送他的东西的感觉,只是这话不好意思对他说出口。
陆世澄理了理袖口上的扣子,趁她帮自己系领花的当口,迅速在她耳边说了句:“谢谢。”
他的口吻很严肃,但他笑得很甜,闻亭丽真喜欢看他这样笑,很舒朗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陆世澄把上回那把袖珍枪给她。
“又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枪。”
“这把枪毕竟更小。”陆世澄把子弹倒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弹夹和枪膛,又帮她把子弹一一装回去,“平时把它带在身上,比较不起眼,拿着吧,我也放心些。”
闻亭丽郑重其事把枪收起来。
看陆世澄仿佛似在出神,便问:“怎么了?”
“我在想,不如从明天开始让周威几个跟着你,小桃子和周嫂那边,也日日派人接送。”他是征询的语气。
闻亭丽脸色一黑:“陆克俭那边又有动静吗?”
他点点头,帮她将腮边的头发弄到耳后:“先让他们跟你一段时间好不好。”
他口吻很温和,心里的杀意却很重,陆克俭是绝不能再留了,祖父为了防他对陆克俭下手,几乎派出了全部亲信来辖制他,陆克俭他要杀,但也不能太心急,为了除掉一个败类而背负屠杀长辈的冷血名声,不值。
他俯首在闻亭丽耳边说了几句话,闻亭丽肃容点点头。
两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各自喝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她才舍得放陆世澄走,临走时又把家里最大的一把伞给了他,在门口依依不舍目送他上了车,转身回屋,忽然瞧见厨房里有个人影,竟是周嫂。
“您怎么起来了?”
“半夜三更听见你们两个在厨房里嘀嘀咕咕说话,真担心你们把灶台烧掉了,总要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周嫂忙着检查锅里的东西。姜汤?这姜丝切得这样整齐,断不可能是大囡切的,平时大囡只要一进厨房就心烦,更别提拿刀切菜了。
“你别告诉我这姜汤是陆先生烧的?”
闻亭丽并不否认。
“姜丝也是他切的吧?”
闻亭丽自顾自转身上楼。
周嫂双手合十,擡头对着天花板念念有词:“太太,你瞧见了吧,我们大囡真有福气,能找到这样好的男人。”
闻亭丽却并未走远,听见这话,在楼梯上方探出脑袋:“您怎么不说陆世澄有福气,能找到我这样的好女子。”
“是是是,他比你更有福气。下次你们两个商量要吃什么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叫我起来做?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偏偏陆先生总是这样客气。”
“他又不是外人……”上次他还替她下过一碗面呢,虽说没放盐,闻亭丽噗嗤一笑,转身回房去了。
第二天中午,闻亭丽在锦东饭店点了一份陆世澄最喜欢的蟹黄翅羹送过去,特意要求饭店不具名,反正他能猜到是她送的。
安排完这一切,她便美滋滋托着下巴坐在电话旁等他的电话,没一会,铃声就响了。
闻亭丽故意拉长声调:“请问你找谁?”
“闻亭丽?”那头有人笑起来,“你干嘛故意装出这副腔调?你以为我听不出是你吗。”
“宝心!”闻亭丽惊喜地说。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宝心说:“我打算下礼拜回一趟上海,到时候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闻亭丽声音一低:“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不不,没出什么事,你忘了,我姆妈下礼拜就要过生日了,过去每年我都陪在她身边,今年总归要回来看她一眼,不然她心里不知会有多难过。”
“家里其他人知道你要回来吗?”
“只有我表舅和姆妈知道。”乔宝心悄声说,“其实我姆妈已经同意我在北平念大学了,可惜我爹这人异常顽固,口口声声说我丢尽了乔家的颜面,还放话出来:只要见到我,一定亲手打死我,权当乔家没我这个人。”
乔家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闻亭丽老早就领教过了,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劝慰乔宝心道:“既然已经走出去了,就别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在外头一定注意保护自己。”
“放心,他早就吓不住我了。”乔宝心淡淡道。
去年她一到北平就改了新名字,她现在已经不姓乔了!她可不要像哥哥那样,被逼着结一门自己不喜欢的亲事,从此成为一个只为乔家利益而活的傀儡。
她对闻亭丽说道:“念完大学,我还要继续升学,早晚我要在社会上做出一番成绩让他们瞧瞧……对了亭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几日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教授来我们学院演讲,我上前跟她聊了许久,这位教授很欣赏我的英文水平,后来她看了我的专业课成绩单,当场就收下了我的自我介绍书,院里那么多人,她只收下了三个学生的资料,我会好好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
闻亭丽由衷替乔宝心高兴:“留学需要一大笔款子,你手里的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我来出。”
“不,不。”乔宝心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亭丽,你总是这样仗义,我在报上都看到了,你和黄姐的电影公司办得有声有色,我真佩服你,一想到你当初的处境比我还要艰难十倍,我内心就萌生出无穷的勇气……你放心,我妈前一阵悄悄给我寄了一笔钱,其中一多半竟是我哥哥出的,他托我妈转告我:走出去,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闻亭丽一阵沉默。
“我哥他……”乔宝心忧心忡忡叹气,“算了,不提这个了。表舅也时不时给我寄些款子,他说如果我真能考上玛丽女子学院,会全力支持我的,但他要求我给他打一张借条,说这些钱是他借给我的,等我将来在社会上立足了,就把钱还给他。”
这完完全全是孟麒光的作风。闻亭丽含笑问:“对了,你那位佟兆辉律师呢?”
乔宝心默了默:“我同他分开了。”
闻亭丽暗吃一惊。当初乔宝心离开上海的时候,明明还跟佟兆辉处在热恋中。
“此事说来话长……等我来上海了,我们当面聊一聊。”
***
过两日,黄远山果然收到了乔家送来的帖子,乔太太礼拜二过生日,乔家打算大宴宾客。
闻亭丽料定乔家不会邀请自己,没想到一回办公室,桌上也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请帖。
【闻亭丽女士敬启】。
黄远山大感意外:“乔太太不是向来跟你不对付么,难不成她自己也觉得当初做得太过分,终于肯愿意放下身段向你示好了。怎样,你去不去?”
“不去。”
黄远山松一口气:“也好,省得碰见乔杏初尴尬。”
“尴尬?“闻亭丽一哂,“千山万水,过去就是过去了。当初他们乔家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孤女,即便真有什么尴尬的,也该是他乔杏初尴尬,我有什么好尴尬的?”
她表面上不同他们计较,不表示她已彻底释怀,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是如何羞辱她母亲的!她等着着乔家的下场。
另一方面,她总得考虑陆世澄的感受。那么多人知道她当初跟乔杏初有过一段,如今乔杏初的母亲过生日,她去乔家祝寿,算什么。
她二话不说把乔家的请帖撕烂了扔进纸篓。
没隔一个钟头,高家也让人送请帖过来,一送还是两份。
原来高老太爷的生日在乔太太生日的后一天,高家同样打算大肆操办,刚巧高氏兄妹都将闻亭丽当作头等贵客,因此送来了两张请帖。
闻亭丽怀着愉悦的心情给高筱文回电话。
到了礼拜二这天,闻亭丽没去乔家赴宴,陆世澄也没理会乔家的请帖,两个人在闻亭丽家里研究王主任给的新菜谱。
闻亭丽面前摆着一大碗西红柿炖牛腩,那汤颜色很清,看上去一点油水都没有。
两口汤下肚,闻亭丽眼中骤然闪现泪光。
“很难吃吗?”他目露疑惑,“要不我让他们明天再调调口味。”
“不,是太好吃了。”闻亭丽含泪深吸一口气,“比黄瓜片配干面包不知要好吃多少。”
陆世澄笑着看她吃了小半碗,转眸继续认真研究手中的菜谱,把那盘香菜泥荷兰豆推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说:“接下来该吃这个了。”
“接下来该你吃了。”闻亭丽舀一勺菜放到他碗里。
这几天,她吃什么,陆世澄也跟着吃什么,亏他不嫌枯燥,前天,闻亭丽终于忍不住了,凑到他面前:“你不饿吗?”
“饿。”陆世澄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还跟我吃一样的东西?”
“总不能你吃这些,我在旁边吃鸡腿和红烧肉吧。”
“可是让一个不需要节食的人吃这些,未免也太残忍了,求你吃点别的吧,不然我可受不了,我同意你吃别的。”
她同他腻歪着,两人这一贴近,她右边的胳膊恰巧搁在他的左胸膛上。
他前胸口袋里似乎藏着一些质脆而硬的小东西,随便一碰,那地方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闻亭丽好奇在他胸口摸来摸去,忽然停下来抽抽鼻子,“什么东西这样香?”
陆世澄笑着摸摸自己的鼻梁,没吭声,她把手探入他的上衣口袋里,一下子摸出来几块小曲奇。
“好哇,陆世澄!亏我心疼你顿顿跟我吃一样的东西,原来你偷偷在自己身上藏了这么多好吃的,你是不是经常趁我不注意,自己吃好吃的?”
他在笑,但语气相当坦荡。“你也说了,我又不需要节食,好歹我没有当着你的面吃。”
“不要再狡辩了!我今天才知道你这样无赖,我看看你身上还藏没藏别的好东西,统统给我交出来。“
他随她搜了个遍,等她停了手,才低头捉住她的手亲了一口:“真可怜,怎么就馋成这样,我让王主任想办法弄点小零食给你解馋好不好?”
“不要……”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肩窝前,“那可真就瘦不下去了,我可没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先把这部戏高质量地拍完再说。”
……
闻亭丽一面回想那日的情形,一面自顾自微笑,一眨眼工夫就把桌上的东西吃个精光,王主任规定好了每一顿的分量,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连盐和油都有限制,她觉得吃起来一点也不过瘾,但好歹不像头些日子动不动就头晕,而且人人都说她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两人在厨房里沏了茶出来,客厅的电话响了。“亭丽,我回上海了。”是乔宝心。
“你在哪儿?!”闻亭丽忙问,但她没有刻意压低音量,陆世澄对她这些神秘的电话早就习以为常了,俯身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报纸,远远走到那边餐厅里坐下。
闻亭丽用目光安慰他,他只当没看见。这个倔强的家伙。
乔宝心说:“刚才我偷偷去见了我姆妈一面,还好没叫我爹发现我,明天能出来见一面吗,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好,正好明晚我去高家参加晚会,高家附近有一家戏梦咖啡馆,每晚营业到两点钟,明晚十一点,我们到那里碰头好不好?到时候我戴可能会一顶帽子和墨镜,你别认不出我来。”
“我明白的。”
说完电话,闻亭丽走到陆世澄面前,他的眼睛仍看着报纸,并没有回头朝她看,她把他的手从报纸上拿起来放到一边。
“干吗跑这么远?”
“怕不小心听到你的秘密。”
闻亭丽捏住他的脸颊:“什么秘密,那是我一个女同学——”
陆世澄却像是一个等待猎物靠近自己的猎人,转头吻住她的嘴唇,把她的话全堵了回去。
***
礼拜三这晚,闻亭丽特意和陆世澄前后相距十多分钟抵达高家,可是一进场,仍有大堆人围上来。
“闻老板,听说你们公司的第一部戏这个月底就能顺利杀青了?”
“有人说你为了办公司特意休学一年?万一公司没办好,岂不是学业和事业两头空?还是说你有绝对的信心,能够带领秀峰做出一番事业来?闻小姐,同大家聊一聊吧。”
不远处,有人用不善的目光看着众星拱月的闻亭丽。
“把我们乔家害成这样,她自己倒是一日比一日风光了。要不是前日刘老板从北平回来告诉我一些事,我万万想不到当初宝心的出走,竟是受这姓闻的鼓动所致!”
“我早说过她是我们乔家的克星。”乔太太忿然接过丈夫的话头,“还好当初及时把她和杏初拆散了,不然还不知她会在我们乔家搅出什么是非来,可是老爷,你心里再窝火,也不必非在这种场合教训她,今晚人这样多,就不怕惹出什么乱子?”
“人越多越好,前天她没来乔家赴宴算她躲过一劫,今天可不能再放过她。我们乔家的女儿被她弄得有家不能回、有爹不肯认,这姓闻的倒是名利双收,不搞得她身败名裂,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提到女儿,乔太太不禁有些失神,昨晚宝心悄悄来找她,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从前她一心想要女儿回来,她深信,女儿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她的苦心,接受家里的安排,嫁给某个合心意的高门子弟,可是这次母女的会面,彻底动摇了乔太太的信念。
麒光说得没错,宝心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比过去开朗、比过去成熟、也比过去有思想,不论说什么都头头是道。
女儿还给她看了自己的成绩单,门门功课都优秀。
这哪还是当初那个一到长辈面前就唯唯诺诺的木头女儿?
当时乔太太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塌。
在女儿身上,她隐约看到了当年那个刚进女子大学念书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也像宝心这样风华正茂,对人生充满信心。可惜自己仅仅念了两年大学,就在家里的安排下嫁进了当时如日中天的乔家。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双目有神的少女早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两眼混浊、满心都是盘算的憔悴中年女子。
在乔家这些年,她除了累,还是累。
真要让女儿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吗?
会不会她自己才是想岔的那个?当今这世道,未必不适合女子出去闯一闯。
看看前方那个在人群中散发光芒的女子,乔太太承认自己心里除了厌恨,还隐隐有些羡慕和钦佩。
忽听丈夫在耳旁冷哧一声:“你瞧,不必我们动手,她竟自己凑到麒光面前去了。听人说,这姓闻的一直跟陆家的小公子有些不清不楚,如今她又公然跟麒光示好,我看她分明就是个交际花,还犹豫什么,这回可是她自找的。”
***
孟麒光一进来,闻亭丽就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同他单独说几句话。
今天傍晚出门前,宝心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说是担心自己在外头走动会被家里人发现,改约闻亭丽到自己下榻的大华酒店去见面。
闻亭丽虽然马上答应了,过后却犯起了踟蹰。
不是她要多疑,她只是骤然想起上个月自己和乔宝心通电话时,宝心曾亲口对她说不到寒假不会考虑回上海,这次为何说回来就回来。
她立即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陆世澄,但没有提到宝心的男朋友,只说自己的好朋友这趟回来得很蹊跷,担心宝心是被人所控制才如此。
又想到,这趟宝心回来除了为母亲的生日之外,仿佛也与佟兆辉有点关系,佟兆辉是厉姐的手下,身份背景相当复杂,她记得他当初是因为暴露了身份才躲到北平去的。
关于这方面,她第一反应是刘护士长派人去乔宝心住的饭店看一眼,可万一那不是乔宝心,岂不是会连累刘护士长等人误中圈套?
紧接着又想到了一个人,假如乔宝心是别人假冒的,又或者是被人挟持回的上海,势必瞒不过此人,这会儿一看着孟麒光走进高家大厅,闻亭丽便决定上前问一问。
“孟先生。”她当着大家的面坦坦荡荡跟他打招呼。
孟麒光一开始没有反应,直到闻亭丽在他背后又喊了一声,他才不慌不忙掉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有点拿不准他接下来的态度,对孟麒光这样的人而言,那晚的经历称得上毕生之耻,他可是差一点就被她用枪打穿胸膛。
这仇,他未必会记一辈子,但绝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
出人意料的是,孟麒光看到是她,很平淡地开了腔:“闻小姐有何贵干。”
闻亭丽再次确认四周,到处是人,但他们这边相对清静,有人远远看着他们,但同时与他们相隔一定距离,这样既不必担心引起什么误会,还能放心与孟麒光交流宝心的事。
她低声开了腔:“我想同孟先生确认一件事:宝心是不是回上海了,她说她同你联系过。”
孟麒光沉默了一下。“她找你了?”
“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有没有回上海?“
“因为她在电话里约见我。”
“那你直接去见她不就好了?”他哂笑,完全没有要正面回答她问题的意思。忽似瞧见了什么,转身就走。
闻亭丽下意识追上一步:“孟先生,我很担心宝心遇到了危险,你也不希望宝心有什么事吧?”
孟麒光陡然回过身,闻亭丽赶忙后撤一步,不曾想小腿后面便是沙发凳,一退之下,不由自主跌到了沙发上。
沙发凳被她一脚碰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四周有人朝他们看过来。
孟麒光下意识上前扶了闻亭丽一把,闻亭丽躲开他的手,孟麒光瞥她一眼,弯腰将她脚边的沙发凳放好,讥诮地说:“你把我孟麒光当什么了?有我在,谁敢动宝心?”
闻亭丽松一口气,重新在沙发前站起身:“所以她真的回了上海?”
“是,昨天我去大华酒店见过她一面。”
“那就好,没别的事,不打搅孟先生了。”她诚恳地说。
孟麒光不看她,而是朝那边瞟去,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看,就看见陆世澄和高庭新等人从那边过去了,陆世澄目不斜视,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她在这边。
但刚才她们这边动静那么大,陆世澄不可能没听见。
“看什么,怕他误会?”孟麒光低笑道,“你选的这个人,对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闻亭丽睨他一眼,孟麒光的语气不知是调侃,还是诱惑:“不对,也许你并不在乎被人误会,闻亭丽,陆世澄真的已经征服你了吗?我怀疑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男人能够彻底征服你的心。”
她没接茬,转身朝潘太太等人的方向走去。
孟麒光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小闻,快过来,这边有几位南京来的太太想认识你,她们都是你的影迷呢。”那边潘太太也看到闻亭丽了。
闻亭丽过去同她们说了一晌话,潘太太嚷热,有侍者端着水果和冰汽水过来。闻亭丽因仍在节食,并不敢喝那些甜东西,偏巧盘中有一杯刚沏好的素茶,正适合她胃口,忙将其端起来。
“咦,这橘子看着真新鲜。”潘太太看着另一个托盘说。
“这是从云南寄来的新鲜橘子,比市面上卖的更甜。”高太太笑道,“潘太太,闻小姐,李太太,你们都尝尝。”
闻亭丽自小喜欢吃橘子,便也凑热闹拿了两个,又聊几句,随便找了个借口抽身去找陆世澄。
到处不见陆世澄的身影,一直找到二楼桥牌室,突然听到有人在里头说话。
“怎么心不在焉的,守谦,你再好好看看,这绝对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看过了,很抱歉,实在不感兴趣。”这人说话沉稳而有自信,果然是陆世澄的声音。
闻亭丽想了想,打算暂离片刻,身后突然有风袭来,她一凛,不假思索回肘向后用力撞去,岂料来人不只一个,一左一右合力将她制住,让她瞬间动弹不得,同时用帕子之类的物事将她的嘴死死捂住。
恰在此时,陆世澄和高庭新似乎要从里面出来了。闻亭丽拼命想要对那边发出动静,却被身边的人箍着往后退去。
原来身后有一个放杂物的房间。
一切都提前设计好了,每一步都经过计算,她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插翅也难逃!
越是危机时刻,越得冷静从容,闻亭丽脑中飞转,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在果盘里拿了两个小橘子,到现在橘子还攥在手心里。
趁杂物间的门还没有被关闭,她毫不犹豫就松开掌心将两个小橘子远远扔出去。
小橘子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一路滚到了外头,一个刚好停在了陆世澄的脚边,另一个差点被高庭新一脚踩烂。
“什么东西?橘子?”高庭新愕然收回自己的脚,
陆世澄弯腰将橘子捡起,环视四周。
高庭新不以为意:“多半是哪个小朋友刚丢在这儿的,走吧。”
陆世澄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异状,随手将橘子扔到了一边的空果盘里,离开原地。
杂物间里的人不由自主松一口气。
“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难对付,不是已经喝下了迷药吗?怎么还有力气丢东西出去。”
“可能药效还没完全发挥作用,算了,那姓陆的还不是没当回事,快,快把她弄进去,赶紧禀告老爷我们已经得手了。”
***
楼下,孟麒光刚坐下来同大昌船行的辛老板说几句话,有位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来了,先是向辛老板欠了欠身,辛老板摆摆手:“谢谢,我可不爱喝这些洋玩意。”
孟麒光笑了笑,随手拿起一杯香槟就要喝,忽似察觉了什么,目光一冷,擡眸看向面前的侍者。
侍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同孟麒光回视。
审视一晌,孟麒光的表情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举起酒杯,当着侍者的面漫不经心喝一口。
侍者表情一松,将空托盘夹在自己腋下,自顾自退下去了。
***
闻亭丽感觉有人把自己放在了一张床上。从刚才那两个人的对话来看,有人在她今晚的饮料中馋了迷药,依她看,多半就是那杯热茶了。
可惜这帮人大概想不到,茶是端起来了,她却只闻了闻杯子里的茶香,一是她最近绝不在外面吃喝,二来,她觉得那位侍者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那是一种强装镇定的慌张,别人未必能一眼看穿,可谁叫她是擅长演戏的演员,一开始她曾疑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趁人不注意把那杯茶倒在了楼梯底下的痰盂里,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到现在都没有丧失意识,反而相当清醒。
也不知这几个人把她擡到了何处,她很想悄悄睁开眼睛察看周围情况,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床边而来,像是有人擡着重物过来了,她忙又闭上眼睛装昏。紧接着,身边的被褥一陷,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她的身边。
那分明是另一个人!闻亭丽浑身一紧,情况似乎越来越诡异了,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床边似乎围着好些人,倘若这时节她不管不顾跳起来逃跑,恐会招致更猛烈的袭击,不行,暂时还不能妄动。
只听床边几人齐声说:“老爷,太太。”
又有人进来了,而且是径直朝床边走来。下一瞬,闻亭丽感觉到对方在俯身仔细打量自己,她素来对自己的表演功力很有信心,料定对方看不出自己在装睡。
不出所料,对方很满意地嗯了一声:“楼下那帮记者都通知好了吗?”
咦,这人声音怎么这样耳熟?
“放心吧老爷,都安排好了。”
另一人犹犹豫豫地说:“老爷,这会不会太冲动了些?我们要报复闻亭丽,又何必把麒光牵扯其中呢?”
闻亭丽一惊,果然是乔太太两口子!
“要的就是让麒光牵涉其中,想要外界不怀疑到我们乔家头上,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回头我会跟麒光好好解释的。他是个男子,即便跟女人一同登上报纸,也是无伤大雅,再说了,你不是早看出他喜欢闻亭丽么?经此一事,想必陆世澄也不会再要这姓闻的了,也算是间接成全麒光一把。”
“可是——”
“少啰嗦!我一想到她怂恿宝心离家出走,就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如今只是拍几张照片发几篇新闻,已经算是便宜她了!要不是不希望我们乔家沾上一身腥,真想直接把她扔到黄浦江里喂鱼。还不快把这贱人衣服扒光,把她扶过去一点,让她贴到麒光身上。”
有人开始摆弄闻亭丽,闻亭丽暗中蓄足力气,就要趁其不备给对方一拳,偏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房中的人慌作一团,有人撒开腿想跑,可是来人个个身手敏捷,一下子就将他们制服在原地。
混乱中,有人快步走到床边,脱下外套,俯身将一件衣服严严实实盖在闻亭丽身上,确认她身上没有什么外伤,迅速将她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沙发上。闻亭丽闭眼闻着这人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攥紧的拳头慢慢放松下来。
她听见陆世澄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恐惧。
“陆、陆公子,这是一场误会。”乔太太在那边结结巴巴地说。
陆世澄霍然起身,薅住乔老爷的衣领将他重重打翻在地。
“老爷!”乔太太惊叫。
陆世澄将乔大爷一把揪起来,再给他一拳。两拳下去,乔老爷脸上便开了花,陆世澄还要再出手,高庭新慌忙拉住他:“世澄,消消气,够了够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陆世澄抓着乔家大爷的前胸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低而缓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从前我不管,今后你们再敢碰她一下,我会让你们乔家永无宁日——”
他的语调不高不低,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犀利、冷酷、让人无地自容。
很快,乔太太便大受刺激,愤怒而无力地大哭起来,乔家大爷更是气得嗓音直颤:“你、你小子别仗着陆家现在得势,就无法无天!你这是在威胁我?告诉你,我们乔家不怕你!”
“你大可以试一试。”陆世澄的语气是那样平静,却让乔家大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乔立邦从来不做违心之事,你怎么不问问她都做了什么——”
“爹。”又有人闯进来。
乔太太如见救星。“杏初……你来得正好。”
陆世澄面无表情等在那里,似在挑衅,又似在等待。乔杏初为他目光里射出来的锐利寒意所慑,不由得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因为闻亭丽。”乔太太哭道,“我们最近才知道宝心是在她的撺掇下离家出走的,你爹气不过,就想给闻亭丽一点教训,没想到……”
乔杏初厉声打断乔太太:“爹,姆妈,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清楚吗?逼宝心出走的,不是别人,正是乔家人自己!当初要不是你们非要逼着她嫁给周家少爷,她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吗?但凡我们这个家有一点自由的空气,宝心会舍得远走他乡?闻亭丽不过是尽到一个朋友的责任,宝心自己也说过,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闻亭丽曾屡次三番给她汇钱——”
乔家大爷擡手就甩自己儿子一个耳光,乔杏初梗着脖子看着自己父亲。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陆世澄对他们乔家父子的争端毫不感兴趣,径自回身朝沙发边走去。
乔家大爷一腔怨气无处可发,对着陆世澄的背影冷声笑说:“你以为你就不会被她耍得团团转?最开始,这姓闻的主动诱惑我们杏初,此事秀德女子中学的学生们个个可以作证——
“再后来,因为我们不同意她跟杏初的事,她又跟麒光眉来眼去,搞得麒光对她至今念念不忘,可是她一看见你,就二话不说就把麒光甩开!”
他大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我早就令人把她的底细调查清楚了,黄金公司的刘梦麟对她有知遇之恩,可她说跳槽就跳槽,她还极懂得笼络人心,潘太太、董沁芳、高小姐,个个都愿意为她效劳……最近她为了给自己的新片拉投资,又搭上了葛小姐!像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你就不觉得可怕么?男人、朋友、老东家、乃至情敌,统统是她向上爬的梯子,枉你陆家家大业大,你陆公子在她眼里,恐怕也只是她脚下的一个台阶罢了。”
闻亭丽一怒之下,恨不得从陆世澄怀里跳下去与姓乔的大辩一回,恰在此时,陆世澄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你比她高贵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评断她的人生?!”
乔家大爷愣在那儿。
“野心?”陆世澄嗤笑一声,“她为什么不能有野心?想来在你乔大爷的心里,世上的人大致分为几等,你自诩为‘上等人’,所以看不起‘下等人’,但凡下等人聪明一点、努力一点,就要斥之为有野心,说到底,那不过是因为这样的人会令你照见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罢了,可惜她越走越高,你无计可施,只能用最恶毒的语言诋毁她的人品,不这样做,你就无法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我真可怜你。”
乔家大爷和乔太太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空前愤怒和羞辱感让他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人告诉你们真相么?你们从来就只是她脚下的泥。”陆世澄眼里满满都是轻蔑和嘲讽,说话间,似有似无看一眼床上的孟麒光,“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一星半点!只要她愿意,全世界都可以是她脚下的阶梯。”
屋子里鸦雀无声。
闻亭丽心里甜极了,忍不住悄悄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向陆世澄看去。
当陆世澄说到最后一句时,一直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孟麒光,突然微微收拢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注意到,乔杏初一直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望着陆世澄。
就这样,她将各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怀着一种奇妙的骄傲情绪,重新闭上眼睛。
陆世澄将外套包住闻亭丽的头面,就那样横抱着她走出屋子。高庭新追出来:“守谦,走这边。已照你的交代把那帮记者都清走了,这边下楼保证没人看见。真是对不起,你们两个大忙人来我们高家贺寿,却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
***
诚如高庭新所说,后门的这条小路一个人都没有,隐隐听见几句欢声笑语,都是从前院的方向远远传来的,走着走着,她听见他在头顶的方向说:“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吧?”
她忙将自己的脑袋钻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在你动来动去偷听的时候。”
闻亭丽不再说话,就那样默默望着他,眼睛里有如藏着一斛星星,亮晶晶的满是爱意,但她仅仅老实了一会,就把脑袋缩回外套重新藏起来,一双手却煞有介事在他身上探来探去,陆世澄:“找什么?”
“曲奇,我饿了,给我吃一块。”
“今天没有。”
“我不信。”
“真没有。”
她找得愈发起劲了,陆世澄一时腾不出多余的手来阻止她:“别乱摸,在裤袋里。”
她噗嗤一声笑起来,将手探入他的裤兜,不一会,外套底下就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陆世澄听着那动静,心里猫爪似的,双眼依旧警惕地直视前方,嘴角却情不自禁弯了弯:“真像只大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