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来过她家一趟,却准确地记住了家中的布局,上楼走到她的卧室前,用膝盖顶开房门,走进去,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床上。
“路易斯说你大概是低血糖,我先帮你找点东西吃,家里有吃的吗?”他的动作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
她气若游丝:“一楼厨房进门左手边的柜子里有糕点……”
陆世澄转身就走,闻亭丽欠身抓住他的袖口:“不行,我现在吃不下这些东西,我想吃点热的……热粥、热面、热汤什么都可以。”
陆世澄不假思索:“好,我去想办法。”
闻亭丽昏昏沉沉地想,他打算想什么办法呢?这样晚了,这附近的面馆都关门了。
早知道就让他用开水帮她泡两块糕点垫垫肚子了。她现在又饿又乏,身上不断地冒虚汗。
她是第一次饿成这样,真难受啊,难受得胃酸皱成一团,假如周嫂没去苏州就好了,至少她可以马上吃到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忽然闻到一股焦香味,只当自己已经饿到出现了幻觉,可是紧接着就听楼梯上的脚步声,是陆世澄,他带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闻亭丽眼睛一亮。
竟是一碗阳春面!哪家面馆这么晚了还没打烊?!
等等,这不是自家的汤碗吗?
她不再望着那碗面,改而惊愕地打量陆世澄。
陆世澄却并不打算解释这碗面的来由,只是将她扶坐起来,挑了几根面很小心地送到她嘴边,闻亭丽张开口吃了,他再挑起一簇面,在空气里凉一凉,送到她唇边。
闻亭丽狼吞虎咽吃下第二口。
就这样,热面一口又一口喂到了闻亭丽的肚子里,她身上多了些力气,手指能动了,不满足于被动地等他喂,开始主动把脑袋往面碗里凑。
陆世澄两手拿碗,同时还得防住她的额头,然而防不住,只听“咯哒”一声,她终于不小心咬到了筷尖。
陆世澄无奈停下来察看她的嘴唇,还好,没咬破嘴皮。
他这副失神而关切的神色,莫名打动闻亭丽,她现在好多了,有力气望进他的眸子里,他的眼睛一静下来就有点像山林的湖,而现在,湖面上倒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一直在动来动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一有力气,她就开始“找茬”。
“不在这里,我应该在哪里?”他的眼睛黑沉如墨。
“你应当去找葛小姐。”
她试图板起脸,可是眼睛里无故飘过一抹笑意,这一刹那间,他和她都懂得了,什么葛小姐,她其实压根没往心里去,但是她还是要拿这话问他。
这是一种乐此不疲的试探,外人不会懂的。
他没理她。“还吃吗?”
“不吃了。”她缩回被子里,“我冷,你到楼下周嫂房间帮我再抱一床被子。”
陆世澄从床边起身,不一会,就听到他上楼的声音,等他抱着被子再出现时,身边还多了一个路易斯。
“抱歉,汽车突然在路上爆胎……闻小姐现在如何了?”
***
闻亭丽半闭着眼睛卧在床上,半个钟头前,路易斯为她注射了针剂,她现在整个人好多了,手脚开始发暖,胃也不那么痛了,只是,不知那药是不是有催眠的成分,很快她便困得睁不开眼。
可是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打瞌睡,因为路易斯和陆世澄正在床尾讨论她的病情。
“闻小姐实在是太逞能了,论理头几日你就有些不舒服了,难道你自己未察觉?”
闻亭丽勉强笑着摇摇头,一转眸,就看见陆世澄正望着她自己,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路易斯叹气:“我想闻小姐早就习惯了事事都自己扛,所以对于自己身体上的不适,一向是忽略就忽略,听说你同人合伙办了一家电影公司?我料定你平时吃饭也是不准时的,你起码比我上回见到你时轻了七八磅,我们的身体是最需要呵护的,不然问题早晚会一并爆发出来……”
陆世澄低声提醒路易斯:“她好像要睡着了,要不我们出去说?”
大概是考虑到她随时可能在屋里叫人,两人出去时并未将门关严,隐隐约约听见陆世澄问路易斯:“需要转去医院吗?”
“不必太担心,身体底子是好的,只要今晚不腹泻不发烧,就没什么问题……待会我会让梅丽莎护士过来守着她,但不巧的是,我诊所的另一位护士最近请了婚假,前几日一直是梅丽莎值夜班,今晚未必能时刻提起精神,不过没关系,我也会在楼下候命……”
闻亭丽一开始还竖着耳朵在听,然而抵不住药劲的作用,一下子在枕上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吞了下喉咙,只觉得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探手去摸床头的台灯,不提防眼前倏地一亮。
“要喝水吗?”
闻亭丽愣眼看着面前的人。
陆世澄随即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头疼不疼?哪里不舒服?”
他竟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她呆呆翕动嘴唇:“我、我口渴。”
陆世澄立即将水碗送到她唇边。
闻亭丽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喝过几口水,后知后觉注意到房间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路易斯大夫和梅丽莎护士呢?”
“他们在楼下休息。”
闻亭丽视线在他身上打转,他是她见过的最整洁的男子,可现在,袖口和衣领都有些皱了,胳膊上还蹭上了灰,可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全部心神都放在她的身上。
她的心软成一团:“你整晚都守在这里?我已经好多了,你也快去歇一歇。”
陆世澄擡腕看看手表。
“现在才五点多,路易斯说你今晚身边不能离人。”
闻亭丽有点怔忪,把胳膊枕在脸蛋下方,眼巴巴看着他在自己的床边走来走去。陆世澄将水碗拿到一边,又到水盆里拧了一条毛巾过来帮她擦汗。
他的动作很轻巧,很稳,他实在懂得照顾人。
闻亭丽忽然摸摸自己的脸,掀开被子便要下地,陆世澄摁住她:“要拿什么?我帮你拿。”
“去盥洗室。”闻亭丽低声。
陆世澄顿了一顿:“我扶你到门口,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
他的声音有一种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温柔,闻亭丽情不自禁点点头,一进浴室她就拧开水龙头。
到现在她还是没什么力气,不过好歹不再头晕眼花,可不想在陆世澄面前蓬头垢面,病死了也不能,这是她的底线,她找出牙粉和香皂,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才出来。
陆世澄没在盥洗室外头,而是在廊道里守着,房门是敞开的,这样她这边有什么动静,他也可以及时发现。
“我好了。”她扶住门框轻声唤他。
他送她回到床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等她躺好后,又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便专注地,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闻亭丽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在他的手背上划起了圈圈。
“那碗面是你做的?”
陆世澄默了一下:“嗯。”
“你忘记放盐了。”
他茫然,盐?
难怪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我再给你重下一碗。”
“不要面,我想吃蒸鸡蛋。”
他起身,闻亭丽却又拉住他的手。
她也不要蒸鸡蛋,她要他。她把自己的脸蛋枕在他的手背上,清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陆世澄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更无法挪开自己的双脚,他重新坐下来守着她,外面天色渐渐透出青光,天快亮了,他注视着曙光中的那张脸。
她就那样枕着他的一只手,也是一样不说话,但两个人仿佛都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这长久而甜蜜的沉默,他轻轻帮她把凌乱的额发撩到耳后。
这时,床头的电话铃响了。
这个时间?两人互望一眼,闻亭丽也不避讳陆世澄,当着他的面从被窝里伸出手拿话筒:“喂。”
“是我,小闻。”
刘护士长!这么早打来,多半是有紧急得不得了的事。闻亭丽下意识按住话筒,同时有点心虚地擡头瞄向床边的陆世澄。
只是一个对眼,陆世澄就明白了,这是他不能听的电话。
他深深望她一眼,什么也没问,掉头朝外走去,顺便帮她关上了门。
话筒里传来刘护士长不解的声音。
“小闻?”
闻亭丽不得已收回视线,歉声道:“没什么,您这么早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我把你要的东西放在渤海饭店一楼保险柜里了,号码是304,钥匙过几日就会随信寄到你家,你尽快去把东西取回来。”
那头人声嘈杂,看样子刘护士长身边还有不少人。
“东西?”闻亭丽顿觉不解,“什么东西?”
刘护士长却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若有所思挂断电话,她伸长脖子等着陆世澄再回来,可是再开门时,进来的却是路易斯和梅丽莎。
“陆先生呢?”
“陆先生去买早餐了。”
闻亭丽松了口气,但她忘不掉陆世澄刚才看她的眼神,对于她的秘密,他既没流露出一丝好奇,也没有半点要追问的意向,只有了然,以及理所当然的回避。
不,不只这个,神秘的宁波之行,丢失的那把枪,闭而不谈的伤口——这些秘密始终在她身上存在,所以尽管他比从前更体谅和包容,却没有一下子打开心结,而方才着这通电话,把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的症结再次揭开了,他大概觉得,她随时可以为了别人把他放到一边,而他想要的是一份简单纯粹的爱情,就如他对她一样。
好不容易挨到路易斯和梅丽莎为她诊治完毕,她忙问:“陆先生回来没有。”
路易斯下楼去了,再上来时,手里端着他们三个人的早餐。
“陆先生走了,他说既然闻小姐已经脱离险境,他也就没有再留下来帮忙的必要了,他还有别的事要忙,这里就交给我和梅丽莎照顾。”
打开一看,最上面是一盅蒸鸡蛋,闻亭丽怅然点点头。中午时分,黄远山带领全体公司同事来探望她,闻亭丽打起精神在床上向大家宣布了葛小姐会来公司参观的好消息,大伙不由得喜出望外。
她又同黄远山等人细细交代自己的计划,黄远山气得捂住她的嘴:“葛小姐那边,自有我来招待。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满脑子都是工作工作工作,没听路易斯大夫说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前一阵大家没日没夜地赶工,《双珠》和《春风吹又生》已经各自拍了一多半了,就算你休一两个月也不影响年底上映,拜托你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吧!”
“好好,我休息。”闻亭丽对大家笑道,“真是怕了黄姐的狮吼功了。”
大家哄堂大笑,只有黄远山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她看来,闻亭丽会突然生病,多半与前晚在黄金的晚会上受了刘梦麟的窝囊气有关,早知道她就该抛下一切跟闻亭丽一起赶赴这场“鸿门宴”了。
如今她心里只有自责,哪还有心情说笑。好在闻亭丽精神状态不错,她在床旁陪坐一晌,脸上的忧色多少消散了些。
为了帮闻亭丽解闷,大家七嘴八舌聊着天,有人建议闻亭丽去学校办理一年休学,她实在是太拼了,这样下去很快又会生病,这一回,闻亭丽开始认真思考这一建议。
李镇说:“听说刘梦麟在庆功宴上也拉到了不少投资,不过说来奇怪,黄金的喜报前脚刚出来,《沪春报》后脚便刊登了一则声明,宣布陆氏以后不会再与黄金影业有任何合作。”
众人大惊:“这不像是陆世澄的作风,难不成刘梦麟在庆功宴上得罪人家了?”
“这就不清楚了。”谭贵望说,“听说刘梦麟这会儿正想四处托人想跟陆世澄赔罪呢,可惜陆公馆连门都不让他进。”
几个人大笑起来:“刘梦麟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把陆公子得罪成这样。”
黄远山无意间一扭头,见闻亭丽脸上挂着一抹会心的笑容,料定她知道其中缘故,用胳膊怼怼她:“喂,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亭丽收敛神色,谁叫当晚刘梦麟做了那么多挑拨离间的事,刘梦麟做梦也想不到,陆世澄既不像他表面上那样好说话,也绝非高庭新那等心粗放荡的纨绔子。
高庭新对于自己头上多一桩绯闻少一桩绯闻,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陆世澄却最痛恨别人利用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下子,刘梦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黄远山看闻亭丽默默无言,只当她乏了,回身对众人说:“让亭丽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探望她。”
晚间,周嫂和小桃子也从苏州回来了,一看闻亭丽病倒在床上,两个人自是免不了一番担忧和忙乱。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养了两天也就好了,这天,闻亭丽意外收到了一封无名氏寄来的信,信里只有一把钥匙。
闻亭丽便想起刘护士长那天早上对她说的话,急忙驱车赶往刘护士长所说的渤海饭店,找到一楼的304号保险柜,里头竟是一箱苹果。
闻亭丽一上车就将箱子里的苹果挨个取出,随后用匕首在箱子里层一点一点探索,不久就发现了一个暗格。
撬开一看,里面竟藏着一把手枪。
她疑惑地把东西拿起来看了又看,确定是一把驳壳枪没错,火急火燎找到最近的一家电话局给刘护士长打过去。
刘护士长果然在慈心医院上班,身边没有闲杂人等,说起来话比那天早上随意。
“拿到枪了吗?”
“拿到了,可是,好端端地,为何又给我寄来一把枪?前头您明明已经命人把枪给我了呀。”
“什么?”
事关重大,闻亭丽觉得有必要把话一次性说明白:“某天早上,有人送了一把袖珍枪给我,我以为那是您送的,难道不是吗?”
“不是。”刘护士长很肯定地说,“最近暗杀活动猖獗,我们这边负责补给的同伴上礼拜才回上海。”
到这时,闻亭丽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笑了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回头我再同您解释吧,向之姐,我可不可以跟您见一面,有一件困扰我许久的事想同您当面商量。”
***
闻亭丽一回去就把那把袖珍枪放在一个有密码的箱子里,紧接着开车到陆公馆,让许管事帮忙把东西转给陆世澄。
“箱子密码是我的生日,他知道的。”
傍晚她在片场拍戏,小田过来找她:“闻老板,一位陆先生打电话找你。”
闻亭丽一听这话,忙到前楼把门关上接电话,深吸一口气,这才缓声道:“喂。”
***
接下来的三天,闻亭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满脑子都想着陆世澄和三天后的约会。
第一天忙着接待葛小姐,第二天谈妥合作细节,第三天召开记者会宣布秀峰将与葛小姐合作的好消息——一连三天,葛青云和闻亭丽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各大报纸上。
秀峰成功收获了大批关注。有几家老牌电影院看秀峰势头好,竟主动前来打听《双珠》和《春风吹又生》的拍摄进度,话里话外都希望秀峰选定自家影院做第一轮放映。
闻亭丽和黄远山趁这机会在公众面前好好宣传了一轮她们的新片。
只是,这几天无论走到哪儿,闻亭丽老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每当她回头察看,却又什么痕迹都没发现。
一转眼就到了生日这天。
虽说是闻亭丽过生日,但为了让妹妹高兴,她早就答应带小桃子去大世界游乐场玩上一整天,这样晚上即便她不在家里过生日,妹妹也不会感到失落。
一大早她们就出发了,路上,小桃子兴奋得不得了,圆圆的脑袋直往窗外探,一脸憧憬地说:“还有多久到呢?”
闻亭丽在前头笑着说:“快了,一下车姐姐就给你买冰淇淋好不好。”
“小桃子要吃陆先生买的那种。”小桃子兴冲冲补充。
闻亭丽一怔,陆世澄陪她们去大世界玩已是一年多前的事,没想到小桃子至今还记得。也对,那样美好的一天,谁又能忘得了呢?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到了傍晚的约会上,小桃子并不知姐姐正满腹心事,仍在那里蹦蹦跳跳:“陆先生出发了吗?姐姐带小桃子,同陆先生玩‘砰砰车’,打败陆先生!!小桃子!得第一!”
周嫂看闻亭丽不接茬,暗自叹口气,把小桃子抱到自己怀中:“好乖乖,别吵姐姐开车,辫子都散开了,快坐好。”
她们在大世界玩到下午,样样都玩到了。闻亭丽有意在妹妹心里留下比一年前那天更美好的回忆,不论小桃子要玩什么都陪她尽兴地玩,不管小桃子要吃什么好吃的,都当场给妹妹买下来。
就连游乐场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一架精美绝伦的西洋音乐盒——售价高达四块大洋,放在橱窗里一年多都没卖出去,只因小桃子趴在橱窗上多看了几眼,闻亭丽也二话不说进去买下。小桃子看路上的小兔子新鲜,她也上前买下来。
小桃子开心得一直跳,一直笑,闻亭丽看在眼里,一切烦恼都抛到脑后了。就这样疯到下午两点多,姐妹俩都筋疲力尽,小桃子坐在周嫂怀里吃地栗糕,小脑袋却一个劲地往下磕。
周嫂笑着叹气:“瞧她累的,我看也玩得差不多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闻亭丽一边重新用头巾和墨镜包好脸,一面起身:“也好。”
恰在此时,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闻亭丽脑中警铃大作,忙将手探入包内。
回头看,却见一个穿灰色短褂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紫色小皮包,一溜烟朝大门方向跑去了。
有位太太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说:“快抓住他!他是贼,他抢了我的包!”
众人一窝蜂冲上去帮忙。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悄悄把手包重新合上,对周嫂说:“走。”
她唯恐再出什么事,一径护着周嫂和小桃子向外疾走,一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两双眼睛望着她这边。
***
陆公馆。
陆世澄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望着手里的首饰盒,忽听邝志林在外头说:“澄少爷,周威回来了。”
陆世澄讶然擡头:“出什么事了?”
“澄少爷别担心。”周威进来回报,“我留了李力在闻宅外头守着,今日闻小姐带妹妹去了大世界玩,刚才——”
陆世澄打断他:“我早说过,这几日你们只需确保闻小姐安全就好,至于她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统统不必向我汇报,你们也别打搅她的生活。”
“是,不过有一件事我认为必须回来向您汇报。”周威一板一眼说,“刚才有人在游乐场人抢东西,闻小姐大概是觉得危险,趁人不注意,从自己手包里掏出一把枪。”
“枪?”陆世澄一怔。
“就是枪。”周威笃定地说,“从包里露出的一小截枪把来看,那是一把驳壳枪无疑。后头闻小姐看只是一个毛贼,静悄悄把枪又塞回去了,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陆世澄沉默良久,无声摆摆手让周威下去。
这个骗子。
她又一次骗了他。
明明手里还有一把枪,却让他误以为她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
那天她在电话里亲口对他说:“我不要你的手枪。”
“没枪有什么了不起。”
“陆世澄,你在担心什么?死就死。”
她更威胁他:“你要是想要我收下你送的枪,就来晚香玉饭馆找我,过期不候。”
不,她也不算骗他,她只是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而已,是他,因为太过担心她的安危,才会自乱阵脚。
当初她既然有办法弄到第一把枪,又怎会弄不来第二把枪?自己究竟还要被她用这种方式“欺瞒”多少次才肯死心?他懊恼地闭上眼睛。
这时候,邝志林去而复返,低声说:“快五点钟了,澄少爷要出发去晚香玉餐馆吗?若去的话,许常几个该到楼下先候着了。”
***
五点钟,闻亭丽准时赶到晚香玉餐馆,她订的是该餐馆最豪华的包厢,菜单也提前拟好了,可是她还是把经理请过来核对几遍菜单才放心。
她希望今晚的每一个环节都尽善尽美。她要让陆世澄觉得,他在她心里再重要不过。
她已经考虑清楚了,只要他一现身,就主动把自己另外有枪的事告诉他。
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借口来找她,那么她只有利用这把枪做媒介,假如他因此而生气,她就将自己第一把枪的由来,以及当初厉姐是如何一次次帮助她,都告诉陆世澄。
厉姐已经牺牲了,几月下来,日本人已将厉姐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如今厉姐的背景是完全公开的,就如前一阵牺牲的那位中学教师一样。将这一部分告诉陆世澄,不必担心会对邓院长等人造成影响。
这是她在确保刘护士长等人安全的基础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为此,她提前征得了刘向之的同意。
刘护士长考虑到她们这边已将陆世澄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甚至闻亭丽那把袖珍枪也是陆世澄令人送的,最终还是同意了闻亭丽的请求。
但她要求闻亭丽同自己事先演练几遍,以免不小心透露关键信息。
正想着,经理带人进来将一份西洋蛋糕摆在桌子上,闻亭丽按耐着欣喜频频向窗外张望,经理一走,她便哼着歌在桌子旁边轻轻转了个圈,珍珠色的裙尾随着她的旋转散开来,宛如一朵银色的浪花,今晚注定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忽然间,不知什么方向传来刺耳的声响,紧接着,走廊大乱起来:“街上是不是有人开枪?”
“不会又是刺杀案吧?这阵子怎么这样多的暗杀啦。”有人吓得大哭,“天啊,巡捕呢?有没有人给巡捕房打电话?!”
***
陆世澄驱车疾驰。
明明开得够快了,可他还是嫌太慢。
本来不会这样晚,可他走到外白渡桥附近才想起那个首饰盒被他扔在了书房的抽屉里,又折回去拿。
算起来他已经迟到十多分钟了,只恨不能车开得再快些,
其实他的心情至今是矛盾的,他早已弄明白她在做一些无名而又伟大的事,他也想好了要接纳这一切,但那天早上的那通电话让他明白,这并不容易做到,他从不要求她将自己的全部袒露给他,他仅是希望,在下一次危险来临时,她不要毫不犹豫把他从她身边推开,他不确定自己能接受被推开几次,他的心在动摇,但一想到今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他就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在晚香玉餐馆傻等,有些话就该当面同她说清楚。
他开得比平时快,原本一个钟头的车程,路上仅花了四十分钟。转过前方的路口,就是晚香玉餐馆了。
偏在这时,前方传来“砰砰”几声。
陆世澄下意识急踩刹车。
只听前方人群发出尖叫声,继而四散奔逃。他沉着脸看着这一幕,忽想起闻亭丽也在附近,全身血液直往脑门上冲,摸了摸怀里的枪,不顾一切朝事发地跑去。
刚跑几步,就看见地上有血,大片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这让他浑身一僵,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再近些,一双黑色的女式娃娃头皮鞋赫然映入眼帘,鞋子上染了不少血迹,就这样一左一右散落在血泊中。
四周议论纷纷。“是个女学生,可惜了。”
“看多半是地下爱国组织的学生,这样的人最是一腔热血,造孽啊,年轻这样小,爹娘多半要哭死了。”
更有人压低嗓门:“会不会又是日本人干的?”
陆世澄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浑身冰凉,额头不断有汗珠滚下,他很想拨开人群走近些,可是双脚像是陷进了泥地里,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去去!”巡捕们过来赶人,前方很快露出一块空隙。
陆世澄心口猛地一缩,本能地想要挪开视线,又咬牙顶住了,这才发现躺在地上是个陌生女子,虽然同样年轻,但那绝不是闻亭丽。
即便如此,这异常惨烈的一幕,依旧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和心房。
他大喘着后退两步,继而掉头张望四周。
闻亭丽呢?她在哪儿?!
从未有过这一刻,让他觉得既胆寒,又悲凉,同时还深感庆幸!
现在他脑中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想尽快见到她。
活着的她!爱笑的她!撒谎的她!张牙舞爪的她!
什么样的她都好!
只要她还活着!
***
闻亭丽一听到外头大乱,就将枪拔出来,同时把脑袋贴在门上警惕地听动静,忽想起陆世澄,也许——他不是没有来,说不定,刚才的枪声与他有关!
这一想,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急忙开门出去。
沿着走廊匆匆跑到楼下,街上到处都是人,乱糟糟的,你推我喊。
闻亭丽愈加忧心如焚,逆着人潮拼命向前挤,不料迎面有人将她架住。
“这不是那个大明星?闻什么……”
“闻亭丽小姐!”一百双眼睛朝她脸上射过来,众人一边忙着逃跑,一边不断回头用新奇的目光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悔不该没包好头脸就冲了出来。
“没错,真是闻小姐。我看过您好几部电影呢!听说您的新电影快拍完了,预计什么时候上映?”
“您快别过去看热闹,是个小姑娘,也不知做了什么事,好好地走在街上就被暗杀了。”
所以不是陆世澄!
可是闻亭丽的一颗心仍高悬在嗓子眼里,什么样的人会被暗杀?——这段时间刘护士长空前忙碌,那会不会是刘向之的手下?
闻亭丽心跳加快,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堵在餐馆门口,即便心中有再多疑问也无法采取下一步行动,只得请经理过来劝说这些人先散开,自己迅速退回到楼上把包厢门关上,胸中的疑团越滚越大,可恨她现在既没有办法联络陆世澄,也没办法联络刘护士长,只能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
好在那些人并没有追到走廊上,想必也知道此地并不安全,只凑了一会热闹便散开了。
趁这机会,闻亭丽再次从包厢里摸出来,她记得走廊尽头有一台电话机,当务之急是赶快联系邝志林和刘护士长。
不曾想外头正有人疾步朝她的包厢门口走来,双方撞在一起,闻亭丽看这人来势又急又快,心头一凛,下意识就举枪抵住对方的胸口。
那个人却反手抓住她的枪管,把她连人带枪拉回了包厢。
闻亭丽瞬间看清对方的脸,狂喜地说:“你怎么?”
她担忧地捧着他的脸想要再看仔细一些,陆世澄却一下将她搂入自己怀中,他抱得十分紧,像是恨不得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闻亭丽愕然张了张嘴,侧过头一看,发现陆世澄的脸色异常难看,简直像是刚死过一回。
“怎么了?”她益发觉得揪心,“究竟出什么事了?!”
她急切地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脸,手上的枪就这样滑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骗子!”陆世澄在她耳边开了腔,声音沙哑得像刚吞下一大把沙砾。
闻亭丽咬唇苦笑:“我——”
“骗子……”他沉声重复这两个字,可是他搂她搂得更紧了。
闻亭丽手足无措,她听到他的心在胸膛里不受控制地狂跳,她从未见过这样惶惑不安的陆世澄,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脆弱的泡沫,随时会在他眼前消失。
那种痛惜和珍重,莫名让她鼻根发酸。
忽然间,她想明白了一切:“你以为街上死的那个人是我?”
这话一出,一种悲哀而又庆幸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捧住他的脸颊,语无伦次地说:“我没事!你看我!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
闻宅。
闻亭丽下车跑到家门口,摸出钥匙窸窸窣窣开门,她知道陆世澄的视线一直在后头追随着她,从刚才起就是如此,仿佛要一遍遍确认她好好地在自己面前,否则心里就不踏实。
闻亭丽瞧在眼里,翘起的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打开门,回身牵住陆世澄的手:“进来。”
屋里一团漆黑,看样子周嫂和小桃子已经睡下了,闻亭丽摸索着拧开玄关的灯,又快步走到客厅里的沙发旁打开台灯。
一回头,就看陆世澄仍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哪怕只是分开这么一小段距离,他似乎也在担心发生意外。
闻亭丽突然加快脚步,一头扑入他的怀中。
陆世澄没有后退,而是用手牢牢扶住了她的身体,同时低下头亲吻住她的发顶。
从相遇到现在,他们周围到处都是人。
不像现在,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
她堆积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后怕不已,只想真真切切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
他的心,还是跳得那样快,她既感动,又不安。
“你来。”不容分说牵着他的手走到客厅里,郑重其事打开自己的包,把那把驳壳枪掏出来给他看。
“你一定认为这次我又骗了你。”她正色对他说,“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约你去晚香玉见面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把这把枪的来历告诉你了。
“这是我得到的第二把驳壳枪,第一把是一位长姐给我的,事实上,我的枪法也是这位长姐手把手教的,她对我恩重如山,那一晚,她牺牲——”
陆世澄忽然捂住她的嘴。
“够了。”
已经不需要了。
在刚才的路上,当他无法面对失去她的恐惧时,他就已经把一切都想清楚了。他放不下她,她的秘密也好,信仰也罢,都是她的一部分,生死面前什么都无所谓,他已经彻底放下了心中执念,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闻亭丽突然热泪盈眶,踮起脚去亲他的下巴,亲他的眼睛,亲他的脸。
可是当她的唇就要贴上他的唇时,他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告诉我,你爱我。”
她的眼泪扑簌簌而下:“我爱你,我当然爱你,你怎么这么傻。”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陆世澄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泪水顺着两个人的脸庞往下淌。
***
他们吻了许久才分开。
闻亭丽擡头一看他的脸,不禁笑起来,他的脸上有不少泪痕和鼻涕,都是在她脸上蹭的。
她用手帕帮他擦,稍后干脆拖着他进了餐厅,把他按坐在椅子上:“擦不掉了,我去打水。”
不一会从盥洗间端一盆水出来,绞了湿毛巾替他擦脸。
他躲开她的手,反手拿过毛巾先帮她擦,她索性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这一来,他只得把头凑得更低些,不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脏处。闻亭丽歪头睨着他的脸,两人相距太近了,她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擦着擦着,不知怎么回事,他又开始吻她。
闻亭丽听着他的呼吸和他隆隆的心跳,心里像要化开了一样,他不再掩饰自己对她的爱意,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表明他强烈地喜欢她。
喜欢她的一切。
分开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看看四周,低声问她:“我有点渴了,有水吗?”
她去给他倒水,一进厨房,就看见灶台上搁着一碗面,想必是周嫂为她做的寿面,可惜已经凉透了。自己的这个二十岁生日,不知不觉过完了。
遗憾归遗憾,更多的是满足,去年的生日,他们分开了,今年这个生日,却让他们再也不舍得分开。
为了庆祝,她兴致勃勃切了一大堆水果放在托盘里,连同两杯水一起端出去放在陆世澄面前。
等他喝完水,她用牙签扡了一块哈密瓜送到他嘴边,可是他不要吃这个,他用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又吻上来。
但这次只吻了一会,角落里就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
“你看,窗前有只老鼠。”他吻着她,目光却飘向那边。
“那不是老鼠,是今天小桃子在街上买的小兔子。”
可是他还是松开了她。
“太晚了,我得走了。”他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哑声说。
她勾住他的小手指不放,他笑了,把左手的腕表举起来给她看。“你看,一点多了。”
她依依不舍送他出去。
陆世澄似乎全然忘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连一句生日祝福都没对她说,这使得她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不过,此时此刻,她的心房已然被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占满了,这点“遗憾”,影响不了什么。
谁知陆世澄刚上车,马上又下车,他的手上,一转眼工夫就多了一个宽而薄的首饰盒。
他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
“生日快乐。”
盒子里是一串珍珠项链,珠子硕大水润,比她平生所见过的所有珍珠项链都要漂亮。
陆世澄目不转睛看着她,她的惊喜和感动,他全看在眼里。
他郑重地把项链从盒子里取出来。
“戴上。”
可闻亭丽老觉得这串珍珠有点眼熟,明明就跟高筱文卖她的那串差不多嘛,只不过珠子更大,光泽更亮。
她回想着那一晚的情形,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睨他一眼:“喂,你——”
他却不让她追问,低头堵住她的嘴,分开时,他煞有介事把项链系在她的颈上,亲一亲吻的额头。
“这次我真要走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闻亭丽吃吃地笑,她在原地伫立着,直到他的车在巷口消失好一阵了,才失魂落魄回了屋,刚进二楼卧室,又加快步伐跑到窗口往外看,就好像,陆世澄还在那里似的。
难怪黄姐总说恋爱中的男男女女都有些傻气,她笑着把头抵在窗框上,目光久久凝在他站立过的地方,窗外的月光异常澄净柔和,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不,颈上的那串项链告诉她,这不是做梦。他的吻,他的爱,他的不舍和珍重,每一样都如此真实,让她无比动容。
她将两手搭在前颈的珍珠上,仰天倒在床上。
这个姿势像在祈祷,她的内心也的确在祈祷。
她从来不信命,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一路走到现在,她深信每个人的得与失均由自己一手造就,而今晚的陆世澄,却让她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幸福感,为这个,她第一次发自内心感激上苍,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一段奇缘,既可以属于他们,也可以属于另一对,偏偏她和陆世澄有着这样深的牵绊,当初若是差上一步,她和陆世澄甚至没机会相识、相知……
她默默等那股悸动消失,这才爬起来给刘向之打电话。
接电话的却不是刘向之,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他声称不认识什么刘护士长,斩钉截铁挂断了电话,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刘向之才给她回电话,原来那位遇刺的少女并非是刘护士长她们的人,而是日方的间谍,此人早在头一年就以爱国学生的身份混入了上海某中学的学生群体中,此后,屡次贩卖消息给日方,上次那名中学老师的遇刺惨死,全系被此人出卖所致。
不难猜到,今日的暗杀是刘护士长亲自动的手,所以前头那人才如此谨慎。
闻亭丽总算是放下了心。
她宁一宁神,起身进盥洗室洗澡,一照镜子,不免又看见了那莹亮的珍珠项链,她笑,这爱吃醋的人。
电话响了,这次是陆世澄。
“刚才忘记说了——”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
谁知只是两个字:“晚安。”
幼稚鬼。
她笑个不停。
当晚,她一直没舍得把项链摘下来,就连睡觉也握在自己手里,那珍重的姿势,就像握着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