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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 正文 第0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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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枪,安全感顿时又回来了。

    鉴于前几日的宁波之行耽误了新戏的进度,从这日起,闻亭丽开始没日没夜泡在棚里,常常是上一秒刚从《双珠》的哭戏里出来,下一秒就进了《春风吹又生》那黑魆魆的“厂房”,幸而黄远山坚持购买了最新式的炭精灯,在百分百还原红棉纺织厂脏乱差环境的前提下,还能保证镜头前的采光,成片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闻亭丽愈发干劲十足。

    这期间,她和黄远山着手成立剧本部,在尝到过抢购《双珠》的艰难滋味之后,她们就意识到秀峰必须手握自己的编剧人才,不然在选片时会一直处于被动的位置。

    经过一番招聘,招到了两名专业编剧,其中一位正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编剧柯庆,经他创作的《红梅怨》《一江愁》都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

    柯庆一开始不想来,是黄远山和闻亭丽三顾茅庐才说动了他,当中种种艰辛自不必细说,编剧部宣告成立的这一天,黄远山高兴得像个孩子,亲自跑到公司大门口放了两串鞭炮。

    闻亭丽同曹仁秀几个挤在二楼露台上往下看,鞭炮声有多响,她们发出的笑声就有多爽朗。

    这天,曹仁秀对闻亭丽说:“闻老板,有个人拜托我约见你一面。”

    闻亭丽便问是谁。

    “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她听说我们在拍她们的故事,颇受感动,很想亲口同你们说几句话。”

    闻亭丽忙说好,双方安排在红棉纺织厂的后巷中见面,时间是傍晚六点半,只有这个时间,厂子里的女工可以“放风”十分钟。

    曹仁秀自毕业后一直在红棉纺织厂账房做事,日语又好,几年下来与厂子里的工头都混熟了,饶是如此,仍费了不少波折才将丁小娥带出来。

    为避免引起日本工头的注意,闻亭丽和黄远山一直猫在车里,不一会,就看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匆匆跑来。

    闻亭丽和黄远山骇然相顾,哪怕她们早已熟悉红棉纺织厂女工的种种现状,终不及亲眼看见这一幕来得震撼。

    曹仁秀身边的女工面黄肌瘦,两眼无神,走起路来袖管和裤管空空的,仿佛衣服里面装着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即将被榨干的“干尸”。

    “这是丁小娥。”

    闻亭丽下车紧紧握住丁小娥的双手,想要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本身算苗条,《春风吹又生》开拍后,为求真实展现红棉纺织厂女工的苦况,她硬逼着自己在最短时间内减掉了五六斤,可直到亲眼看到丁小娥的这一刻,她才知道,不够,远远不够。

    丁小娥的胳膊比小桃子这类幼童的胳膊还要细得多,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断掉。

    她心中感到无比惊愕、难过、痛惜。丁小娥这种苦相,即便顾杰的化妆技术再高明,也无法全部还原出来。

    最后还是黄远山率先打破沉默,她恳切地跟丁小娥握手:“你好,我叫黄远山,是这部劳工片的导演,这是闻亭丽,她是女主演。”

    没想到丁小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曹小姐告诉我,电影拍出来之后,会有……会有很多人来看,那我有点担心呢,我们的厂子不会关门吧?”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三人的情绪异常低落,本以为丁小娥主动约见她们,是为了向她们提供更多日本厂方压榨女工的证据,可原来她虽然痛恨厂房虐待她们,却不希望自己失去工作。

    “明年我二弟就要娶媳妇了。”丁小娥怯生生地说,“家里还等着我月月寄钱回去呢。”

    回想到此处,黄远山愤然拍打窗框:“压榨!到处都是压榨!劳力上的压榨!思想上的压榨!人格上的压榨!从里到外被压榨了这么多年,她们早已忘记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闻亭丽咬牙不语,最让人心痛的是,丁小娥绝不只有一个,社会上到处都是丁小娥。

    “对不起。”曹仁秀捂脸叹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现在怎么办?这部片子还继续拍下去吗?”

    “当然要拍!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你也不管,我也不管,大家都漠视,好了,到头来还有谁肯站出来替这帮苦命的劳工声讨?你们看看丁小娥的样子,她还能活得过明年吗?从前我还没意识到问题如此严重,如今我想,我们不妨再激进一些!一部《春风吹又生》力度不够的话,那我就多拍几部,不信不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黄远山越说越激昂,“回去我就同柯庆研究新剧本!”

    闻亭丽精神为之一振,黄姐最让人佩服的就是这一点,任何情况都不会动摇她心中的信念。

    曹仁秀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光是目前这两部片子,就已经占用了公司大部分资金,《春风吹又生》摆明了是不会赚钱的,万一票房赔得太惨,我们总不能光指望一部《双珠》就赚回来,到时候又上哪再筹钱去拍新片呢?”

    她是公司的帐房,对于“家中”的资金情况,比谁都清楚。

    闻亭丽暗想,是,钱,第一要务就是筹钱。

    她异常沉稳地说:“不急,我们一步一步来,别忘了黄金马上要搞庆典了,这是一个现成的好机会,当晚参会的实业家那么多,只要我们能够顺利进场——”

    ***

    没两日,黄远山顺利将两张黄金影业酬宾会的入场券塞给闻亭丽。

    闻亭丽悬了几日的心顿时落了地,忙问:“都有哪些人到场?”

    “自己看吧。”

    名单上第一位宾客就是陆世澄。

    闻亭丽目光在他的名字上凝了一晌,这才缓缓下移,只见下一行的贵宾栏写着“葛青云”三个字。

    “这人是谁,名字竟这样靠前?”

    “广东葛家千金,人称葛小姐,我记得你见过她。”

    “见过。”闻亭丽有点好奇,“不过我以为她早就回广东了。”

    黄远山摇摇头:“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回去的。我听董沁芳说,葛小姐这趟是带着家族任务出来的,先是在上海、杭州等地尽情玩耍了一两个月,而后动身去北地办正事,听说抵达北平的当晚,是财政次长亲自接待的她,最近大概是北平的事情忙完了,所以启程返回了上海——这回我倒是小瞧了刘梦麟的能力,陆世澄跟黄金有过合作,肯参加庆典不稀奇,但这位葛小姐素来跟黄金没有瓜葛,竟也被他请到了。”

    恰在此时,谭贵望过来找师傅,听见这话,顺口接话道:“听说葛小姐跟陆家关系好,当初她来上海,就是陆家负责招待她,说不定这次葛小姐是看在陆世澄的面子上才去的。”

    黄远山急忙瞪他一眼。

    好在闻亭丽似乎没多想,只是扬了扬眉,就笑吟吟将宾客名单还给黄远山:“看完了,我们着手做准备吧。”

    ***

    没两日,小桃子所在的商务印书馆幼稚园宣布举办游学活动,地点选在苏州,活动时间是三天两夜,活动费每人五块大洋,园长大人要求每位小朋友至少要有一位家长陪同出行。

    这是幼儿园第一次举办此类活动,小桃子兴奋坏了,一回家就同姐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饭桌上也不肯好好吃饭,在那儿扳着指头数大概还有几天出发。

    闻亭丽见妹妹如此高兴,二话不说跑到幼稚园交了活动费,只是那天恰逢黄金举办庆典,她这边抽不开身,同园长商量一回,最后决定由周嫂陪着小桃子一起去。

    这日一早,闻亭丽开车将周嫂和小桃子送至学校,随即赶回公司拍戏,晚上一收工,便准时开车去参加庆典。

    闻亭丽的身影刚在饭店门口出现,黄金的几位元老顿时如临大敌。

    “她怎么进来了?不是叫你们防着秀峰和华美的人吗?”

    礼宾部赵经理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我拦了,但她手里拿着请帖,上头的确是刘老板的亲笔签名,旁边又有好些记者,你们也知道的,闻亭丽如今影迷众多,执意撵她走的话,就怕场面闹得太难看。”

    “糊涂!她那张请帖一定是伪造的,快!快去禀告刘老板。这次庆典是为我们黄金拉投资做铺垫,不是给外人擡轿子的!”

    一行人在人堆里找到刘梦麟,刘梦麟和颜悦色地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不来凑热闹,就不是闻亭丽了!直接让她进来便是,待会黄远山说不定也会来,都别拦着,我要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鸿门宴——别担心,我早有安排,我敢打赌今晚闻亭丽绝对没心情挖我们墙角,你们瞧……”

    他笑眯眯对着大门的方向一擡下巴,几人顺着往前一看,就见陆世澄和葛小姐一前一后走进来,灯光下,当真是一对璧人,关键两人步调出奇一致,仿佛是事先约好了一样。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陆公子,好久不见!”

    “葛小姐,您何时从北平回来的?”

    更有几个好事的记者上前问道:“二位是一起来的?”“葛小姐,听说您因为陆小先生的缘故,也对投资电影萌生了兴趣,一定是这样,不然您不会拨冗参加黄金电影公司的盛典,您是不是也打算像陆小先生那样先在黄金公司试试水?”

    这边厢,闻亭丽一眼不眨盯着两人。

    刘梦麟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对身边人低声说:“瞧见没?是人就有软肋,心一乱,就没办法办正事……这还只是一盘头菜,后头还有大餐等着她呢。”

    闻亭丽迅速稳住心神,随手从身旁的侍者托盘手拿起一杯酒,稳稳当当朝葛小姐走去,不料高庭新抢先把两人一起请走了。

    闻亭丽只得在原地刹住脚步。

    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临出发前,片场出了点紧急状况,黄姐不得已留下来救急,这一来,今晚的社交重担全落到了她一个人肩上。

    天塌下来也拦不住她办正事!

    扭头瞧见电影协会的翁副主席等人进来,她忙堆起笑容上前打招呼,刚走两步,迎面却走来两位太太:“陆公子跟葛小姐多半是好事将近了,前两日看见他们在锦阳饭店一起吃饭,今晚两个人又一同前来参加晚宴。”

    “陆世澄和葛小姐一起吃饭?你没瞧错吧?”

    “那天我跟我们一鸣刚从天津到上海,曹太太在锦阳饭店招待我们,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一低头就看见一男一女从饭店后门出去,上的是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曹太太脱口说道:‘陆公子’,我才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陆世澄。当时他帮葛小姐拿着外套,要多体贴就有多体贴,葛小姐鞋子松了,他还弯下腰去帮她系扣搭呢。”

    眼看闻亭丽已经走到跟前,两人不约而同打住了话头。

    然而,两人刚与闻亭丽擦肩而过,就很刻意地继续往下说:“听人说,当初陆老太爷大病一场,葛家老先生亲自赶赴南洋探视,,目的就是为了说合孙辈之间的亲事,如今陆世澄刚回上海,葛家的人就频繁去陆公馆,可见这门亲事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这还不算完,那日曹太太同高太太一道去首饰行取首饰,还撞见陆世澄在贵宾室挑手表,是一块女式钻表,据说全上海只有这一块……待会你瞧瞧葛小姐有没有把它戴在腕子上就知道了。”

    ***

    这时节,刘梦麟正满面春风招待着高庭新等人,陆世.澄的到场以及《时间的沙》的巨大成功,无疑就是一记最亮眼的广告,才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好几家公司有意向要与黄金谈合作了。

    刘梦麟心里乐开了花,赶忙让人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新片提纲,誓要当场同高庭新等人签订投资意向书。正说得热闹,有人快步朝这边走来,刘梦麟陪着笑脸对众人说一句“失陪。”

    不露声色带着那人走到外头,掀起眼皮问:“怎么样?”

    这人一五一十地说:“闻小姐独自坐在花厅的沙发上,差不多有六七分钟没动了。”

    刘梦麟大嘴一咧:“做什么?发呆?”

    “一开始像是在场子里找人,后来葛小姐从花园回来,闻小姐便停下来盯着葛小姐手腕上的钻表直看,之后便坐下来不动了,对了,闻小姐也不吃东西,只在那儿一杯杯喝香槟,看样子心里窝着不少火。”

    刘梦麟暗笑一声,这才叫对症下药呢。

    办大事的时候,最忌讳感情用事。亏得闻亭丽千方百计混进他的场子,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篑。

    “后来闻小姐写了一张纸条让人送出去,不知是不是要送给陆世澄。”

    “还不赶紧让人把纸条拦下来!”

    “可是……万一闻亭丽当面去找陆世澄求证此事,抑或是因为吃醋当场同葛小姐闹起来,我们岂不是会弄巧成拙?”

    刘梦麟鼻腔里哼一声:“她又没办法证明是我们在搞鬼,这种场合,谁不闲聊几句他人是非?就算被她问到头上,也有一万种法子抵赖过去。二则,她求证,就说明她将心力全都放在了男人身上,即便陆世澄矢口否认,她也会疑神疑鬼,接下来一整晚都没心思做别的。倘若她直接去找葛小姐的麻烦,那就更好了!到时候不只客人们会看闻亭丽的笑话,葛小姐也会被她狠狠得罪,甚至陆世澄也会真心恼她,这对闻亭丽来说可是必输之局,我还怕她不闹呢。”

    ***

    半个钟头后,前头那位鲍经理再次来找刘梦麟。

    “那张条子被我们拦下来了,果然是写给陆世澄的,上头写着:我在后花园八角亭底下等你。闻亭丽这会儿还在亭子里苦等呢。”

    “赶紧把纸条撕碎,陆世澄呢?”

    “他在二楼同船舶司的万司长聊事情,估计一时半刻不会下楼。

    刘梦麟想了想,纸条“送”出去了,陆世澄却不肯来,这对闻亭丽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他饶有兴趣发问:“所以闻亭丽这会儿是坐立难安?还是垂头丧气?”

    “隔得太远,我也瞧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过她看样子也没心思做别的了,来了这么久也不见采取什么行动。哪像我们,才一小会工夫就签下了四家公司的投资意向书。”

    刘梦麟得意地望向手头的文书,今晚的确颇有收获,可惜他最想与之合作的葛小姐对投资电影丝毫不感兴趣,枉他说破喉咙,她也只是微笑相待,没关系,四份意向书已经足够多了,最叫他满意的是,他们成功防住了今晚的心腹大患闻亭丽。

    所以说,有时候陷阱不必太精巧,管用就行!

    人性总归是贪婪的,更是脆弱的,要怪就怪闻亭丽自己不争气,一个人一旦什么都想要,注定会两头都落空!

    “以她的性子,不会就这样被动地等下去的,要么负气离开,要么就——不,很有可能去找葛小姐的麻烦,你们赶紧把葛小姐身边的人都引开,给闻亭丽制造一种适合行动的假象——”

    闻亭丽从凉亭上下来,径自穿过花园的小径,一擡头,就看见葛小姐独自在客室的沙发上喝香槟。

    就她一个人,身边连个同伴都没有。

    闻亭丽目光一定,再次迈步朝葛小姐的方向走去。

    “刘老板。”一个人影飞快奔向刘梦麟,到了跟前,迅速压低嗓门,“闻亭丽果然气势汹汹去找葛小姐了。”

    刘梦麟眼睛里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快,叫我们的人都去附近悄悄候着,必要时在旁边添一把柴火,务必让闻亭丽当众出糗一回,难得今晚有这么多记者在场,明天早报上的头条标题我都想好了:【秀峰电影公司大老板为了抢男人争风吃醋】,如何?”

    想当初,闻亭丽离开《窈窕侦探三》的剧组时是何等决绝,之后更是利用黄金的软肋将《双珠》从他手里抢走,这口气他窝在心里好几个月了,不狠狠教训闻亭丽一次,都对不起他前期对她的栽培,何况这回是闻亭丽主动撞到枪口上来的。

    对,他就是记仇就是小肚鸡肠,这一点黄远山绝对没说错。

    又过五分钟,鲍经理的身影再度出现,这一回,刘梦麟等不及鲍经理到跟前,就主动迎上前。

    “吵起来了?”他嘴边噙着一抹笑意,“还是打起来了?”

    鲍经理的表情有些困惑,摇摇头说:“没吵,两个人客客气气在那儿说话呢。”

    刘梦麟擡手往下压了压:“不要急,这便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继续盯着就是了。”

    过了十来分钟,迟迟不见鲍经理返回,刘梦麟实在按耐不住,决定亲自前去一探究竟,结果刚走到半道,鲍经理就喘吁吁找来了。

    “不好,闻亭丽同葛小姐说了一晌话,居然拿出一份新片草纲给葛小姐看,葛小姐竟接过去了。”

    刘梦麟张了张嘴:“不可能!”

    “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她们俩好像还聊得怪投机的。”

    刘梦麟一把推开鲍经理,疾步走到后花园的客室前,一望之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闻亭丽和葛小姐聊得何止是投机,简直是热火朝天。

    也不知闻亭丽说了什么,一向端庄的葛小姐竟被逗得连连发笑。

    “噢,这实在是——太坏了……可是我真喜欢这个结局,柳叶香不但替她妹妹报了仇,还将她妹妹的骨灰盒悄悄放在她妹夫的祠堂里,亏得赵家人从前那样虐待柳儿,殊不知今后年年都会对着柳儿的骨灰三跪九拜。”

    “讽刺的是他们还以为自己跪拜的是祖宗呢!”

    两人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闻亭丽边笑边说:“我们计划把赵家人集体叩拜‘祖宗’的镜头放在影片的最后,镜头由近至远,将赵家人的迷信和软弱淋漓尽致展现出来,这样反讽的效果才能达到极致。”

    葛青云拍手:“妙得很,平时我也常去影院看电影,难得有一出戏还没拍出来就让我充满期待,这本子真是你们黄老板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你见到她本人就知道了,她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头几年最火的一部片子《荒凉人生》您看过吗,这是黄姐的成名作,这本子原来的结局俗得不行,是黄姐改了结局才大获成功的,没人比黄姐更懂得讲故事了。”

    葛青云面露惊喜:“我看过《荒凉人生》,最喜欢的一部分就是结尾,原来那竟是你们黄老板设计的?好吧,我被你说服了,我会尽快去贵公司参观,顺便同这位可爱的黄导演当面聊一聊,只是这两天我没时间,下周日如何?”

    闻亭丽内心雀跃,面上却佯装镇定:“那就这样说定了。下周日,我和黄姐在公司恭候葛小姐的大驾。”

    葛青云蓦然收敛笑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上下打量闻亭丽:“闻小姐,实话告诉你,前头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就看穿了你的来意,可偏偏你的开场白、你抛出的话题,都是我感兴趣的,就像有一面镜子能照见我的内心深处似的!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处心积虑在同我套近乎。你问你,今晚这么多投资商,为何独独挑中我?要说年轻,陆世澄、高庭新几个年岁都不大,想来接纳新事物的能力不会比我差,若是看在我们俩同是女子的份上,现场还有好些女士都对投资电影感兴趣。”

    “我喜欢葛小姐的名字。”闻亭丽从容不迫地说,“原来我们在学校排演《红楼梦》话剧的时候,我非常喜欢书里的一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刚巧,我们秀峰如今也在走上坡路,这岂非是一种巧合和缘分?再说,我今晚一看到葛小姐,就知道你是个善良有趣的人。”

    葛青云挑了挑眉:“闻小姐从何处看出我善良有趣?”

    闻亭丽指了指她的手包:“衣服是新的、包是新的,偏偏包里的手帕旧得不像样子,用成这样也舍不得扔,可见它对你意义重大。一个念旧的人,总不会差到哪儿去,不,应当说,念旧的人,都有感情充沛的一面,而电影,需要的就是这充沛的感情,否则双方合作电影时,就如鸡同鸭讲,投资人再舍得投钱,过程也不会愉快的。”

    葛青云打趣道:“原来闻老板还会‘看相’。”

    “没办法,今晚这场宴会,不仅仅是你们投资商在挑选投资目标,我作为秀峰的老板之一,也在挑选合作者呢。”

    葛青云点头直笑:“好好好,我喜欢你的坦诚和——狂妄!那么,这位狂妄的闻老板,我们下礼拜再见,我有你的名片,到时候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她倾身与闻亭丽握了握手,闻亭丽送她出来,刘梦麟在外头对闻亭丽怒目而视,她对刘梦麟粲然一笑,继续扭头与葛青云闲聊,刘梦麟抢身过来对葛青云说:“葛小姐,您要走吗,我送您出去。”

    闻亭丽很大方地退到一边,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站在楼梯口,俨然刚从楼上下来。

    他身边围着好些人,眼睛却望着这边,就不知是在看葛小姐还是在看谁。

    闻亭丽昂首朝他走去,同他擦肩而过时,低低地说了句:“不去送一送吗?”

    陆世澄不等闻亭丽走到自己面前,就已经开始盯着她的脸看,闻亭丽理也不理,径直向前走去,刚到大门口,就听见刘梦麟含着怒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闻亭丽!”

    看样子他送完葛小姐回来了。

    “谁允许你混进我的场子的?!”刘梦麟怒气冲冲杀到她面前。

    闻亭丽忙笑道:“您留步吧,这地方我很熟,就不劳您相送了。”

    “我送你?!”刘梦麟再也顾不上维持表面风度,对着地面啐一口,“我这是要撵你!你以为你是谁,竟敢一次次撬我的墙角。”

    闻亭丽一脸无辜:“我要是诚心挖您的墙角,今晚就不会只同葛小姐谈合作了,什么高庭新、古老板,我都会试着撬一撬,可是您别忘了,刚才在您谈合作的时候,我可是刻意躲得远远的。”

    刘梦麟噎住。

    “瞧。”闻亭丽笑容甜蜜,“我们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葛小姐本就是您没能拿下来的客户,我与她接触并没有触动您的利益不是?”

    刘梦麟只觉得她的笑容充满讽刺,对着门口用力一指:“大门在那边,你-给-我-马-上-滚!别再让我在与黄金相关的场合见到你,否则我亲自用打狗棒撵你!”

    闻亭丽本都要走了,听见最后一句话又站定,沉着脸说:“许久不见,您的脾气还是这样急躁,当初我为何离开黄金,您比谁都清楚,如今我不过是自谋发展,从头到尾不欠你什么!”

    不过,她随即露出宽和的笑容:“当然,看在您是我前辈的份上,我是不会同您计较的。”

    刘梦麟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想依着性子当场大骂几句,又怕闹笑话,只得眼睁睁看着闻亭丽离去。

    闻亭丽满面春风告辞出来,她的车停在对街,没多远就到了,穿过马路,刚一拐弯,迎面吹来一阵风,明明在夏夜里,这风却寒烈得像一把刀,她不由得打起了寒战,双脚也有些发软,慌忙抓住马路边的电线杆稳住自己。

    一定是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

    那天见到丁小娥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比起真正的工厂女工,还是太健康了。

    为了进一步贴合“丁小娥”们的形象,她开始加倍地节食,往往一整天只吃一块干面包,实在饿急了就喝温开水,今天到现在,她就中午吃了一个苹果,即便参加晚会,也没敢碰席上的点心,整晚只喝了几杯香槟。

    饿的时候,往往醉得快,何况香槟也容易醉人。她这会儿大概是有点低血糖,再加上酒劲上来了,难怪晕成这样,这样子自是没办法开车回家,看看四周,马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得自行返回宴会厅打电话叫差头送她回去。

    走着走着,身后传来汽车的声音,一回头,陆世澄竟然开着车在后头缓缓地跟着她。

    她提醒他:“去陆公馆不是这个方向。若是要去找葛小姐,喏,她住在贝当路,你应该朝那边走。”

    不曾想陆世澄把车停在她边上,下车拦住她:“你脸色很难看,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她推开他的手,“前头给你纸条,你理也不理,这会儿又有什么指教?”

    “纸条?”陆世澄表情里的惊讶不似作为。

    闻亭丽秀眉一挑,她就知道是刘梦麟搞的鬼,可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送纸条是为了同你谈合作,不过我早该想到你今晚没空看我的纸条,谁叫你的意中人今晚也在场呢。”

    她吃吃地笑起来,两颊渐渐泛起一种醉态的酡红,可她浑然不觉。

    “可你一定想不到,我直接找到了葛小姐,她听了我们公司接下来要拍的几部剧本,很愿意到我们秀峰合作一次试试,她真是一位可爱坦诚的女士,我有预感我会跟她合作愉快的,呵,你们、刘梦麟——没有人能拦得住我闻亭丽!”

    她强行走了两步,那种头晕眼花的感觉再度袭来,无意识拽住他的衣领,把头抵在了他的胸膛,她突然想呕。

    “你再不躲开点,我就要吐你一身了——”话未说完,身体就一轻,他把她抱起来放到车后排,焦灼地摸摸她的额头,飞快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

    路上,闻亭丽不断说着醉话:“好饿,胃里不舒服,想吐……”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难受得小声哭起来:“爹,别再说您没出息,我,嗝,我争气给您看……”

    陆世澄听着这些话,心里早已是万分难过,一再深呼吸,把胸膛里的涩意压下去,他在半路停下来给路易斯打了个电话。

    等到抵达她家,他俯身将她从车里抱出来上台阶,这一颠簸,她突然清醒了一点,有气无力张望四周:“到家了?让我下来。”

    他侧身用肩膀按响门铃,同时放缓声调安慰她:“路易斯马上就到,我先送你回家吃点东西,周嫂和小桃子不在家吗?”

    “她们不在家……她们去苏州了。”

    陆世澄断然回身下台阶:“我送你去惠群医院。”

    “不要。”闻亭丽擡手抓住他的前襟,“我不想去医院,我怕那些记者乱写,先进屋等路易斯大夫吧……钥匙在我的包里,你找一找。”

    陆世澄哪还有多余的手去找钥匙,看她昏昏沉沉的,只好半跪在地,将一只膝盖抵在地上,这样他才能继续将她紧搂在自己怀里,同时还能腾出一只手在她包里翻找。

    闻亭丽歪靠着他的颈窝,她动不了,但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比她的高,他在出汗,他颈部的脉搏跳得很快。

    她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嘴巴还想说话,没想到一开口,下唇就翻过来贴到了他侧颈上的皮肤,那竟像是在嘬吻他。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地面,耳根却一下子全红了,她也迷迷糊糊有所察觉,这下终于老实了,不过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将一把钥匙从包里掏出来,迅速抱起她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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