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加惊疑不定,耐着性子等她平静下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整夜我都见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闻亭丽眼泪夺眶而出:“我一个朋友昨晚被人暗算了,我一整晚都在忙这事,原谅我……我不能说更多。”
她把脑袋挨在他的颈窝上,小声啜泣着。
陆世澄担忧地凝视着她,忽然低声追问:“如果我说我想知道呢?”
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一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还记得自己那一晚都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那是你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骗我,从今往后你对我只有百分之百的坦诚,我不要求什么百分之百,我只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看上去这样伤心,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别让我揪心好不好?”
闻亭丽愧疚得无地自容,背过脸说:“没有人欺负我,我这位好朋友过去一直像长辈一样关照我,昨晚她去了……”
她陡然想起刘向之对她的警告,想起厉成英凄惨的死状,只觉得万箭穿心,猛地扭头用泪眼看着他:“你也说过你愿意尊重我的一些秘密,为什么一定要问得这么清楚呢?!”
陆世澄哑然望着她,望了足有半分钟之久,一个字都不再问,越过她向外走。
闻亭丽一凛,追上去说:“对不起,我伤心到脑子都有点糊涂了,我在说胡话,但是请你相信我,这一次我完全没有欺骗你,我已经尽可能把能说的都告诉你了。”
陆世澄缓声说:“曾经我以为,只要我喜欢这个人,什么都可以不计较,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只要有一个秘密存在,就会衍生出无数的谎言……闻亭丽,我的人格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做不到在你一次次食言的时候,还能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
说着,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扯开:“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从头到尾都不曾信任我?!”
“不!”闻亭丽哭起来,“请给我一点时间,昨天晚上,我刚刚经历一场非常痛苦的离别,我现在整个人很乱,你让我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你想冷静多久就都可以。”陆世澄心中苦如黄连,哑声说,“也许在你心里,我根本就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我们两个都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和我究竟适不适合在一起。”
说完这话,陆世澄避开她径直朝外走,闻亭丽急追两步却没能追上,可想而知,若非他自己愿意,别说想要拦住他,就连近他的身都不可能。
***
整整两天,闻亭丽没有去找陆世澄。
她自己还在为厉成英的牺牲而痛苦,而陆世澄多半也还没有消气,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两个人见了面,也会闹得不欢而散。
她常常捧着那个蓝色丝绒盒怔怔地看,看着看着就会内心酸痛难言,她不断告诉自己:等到这阵子风声过去,她一定找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那晚的事,她深信,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没有什么心结是不能打开的。
幸而赶上《窈窕侦探》第二部开机,她可以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新工作,不至于每时每刻都过得无比煎熬。
黄远山告诉闻亭丽最近报纸上有她的花边新闻,她也无心理会,只让公司帮忙处理。
第三日刚收工,有人给闻亭丽送来一封密信。
是刘护士长令人送来的,她们整理出了一批厉成英的遗物,打算将其中一部分送给闻亭丽。
翌日傍晚,闻亭丽细细乔装一番,驱车赶往慈心医院。
刘护士长在上次那间库房等她。短短几天,刘护士长就瘦了一圈,看得出这几日大家都不好过。
两个人默然相对,都觉得喉头发苦,刘护士长强打精神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递给闻亭丽:“厉姐的遗物不多,我们几个商量一回,一致决定把这个给你,收好,日后会有用处的。”
竟是一包子弹,足有二十多枚,闻亭丽将它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邓院长她老人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邓院长非常伤心,但——”刘护士垂下眼睛,“这毕竟是厉姐自己选择的道路,在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要相信,我们不会让厉姐白白牺牲的。”
闻亭丽胸膛起伏,飞快转过脸擦了下眼角的泪水。刘护士长给了她一个新的联络方式,接下来没有再说别的,只催她离开。
闻亭丽闪身出来,走到楼梯间,迎面看见黄远山和高筱文。
换作别人,未必能一眼认出闻亭丽,她二人却没少见闻亭丽易容后的样子,两人一懵,火急火燎跑上来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能等两天再来探望孟麒光吗,你知不知道医院这会儿有许多记者!”
“记者?孟麒光?你们在说什么?”
“别告诉我你不是来看他的,那你装扮成这样做什么?”
闻亭丽心头一跳:“我来看望秀德的一个老同学,孟麒光出什么事了?”
“他出车祸了,伤得很重,至今昏迷未醒。我不信你完全不知道这事,前几日报上登过他的新闻。”
“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礼拜一傍晚,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街口出的车祸。”
礼拜一?闻亭丽心中一恸,那正是厉姐遇害的那一晚,当时她哪有空注意别的事。
等等,她心里豁然亮堂起来!原来那一晚,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有些事她直到这一刻才想通。
不能再等了!她想现在就见到陆世澄!
“所以你们现在是要去孟麒光的病房吗?我就不进去了,我从后门出去。”
“也好,最好当心一点,省得再被人撞见。”
三个人在楼梯口分手,不料身后有人叫他们。
“远山,高小姐。”
一回头,竟是乔太太和乔杏初。
“你们也来探望麒光吗?”乔太太好奇地打量闻亭丽,“这位是?”
高筱文不动声色把闻亭丽挡在身后:“噢,她是廖小姐,我们厂子里的一个朋友,她得了皮肤病不能吹风,这次是来医院拿药的。”
趁这工夫,黄远山悄悄用胳膊肘怼了怼闻亭丽,闻亭丽一擡腿就走了。
乔太太若有所思盯着闻亭丽的背影,忽似想起了什么,擡手向前一指,乔杏初及时开腔打断她的话:“妈,我们进去吧。”
乔太太意味深长瞟瞟儿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刚走到孟麒光的病房,就看见几个陌生男子从楼梯间上来。
高筱文跟黄远山对了眼色,黄远山特地等罗太太母子俩进了病房才低声道:“多半是陈茂青找来的记者,《窈窕侦探》一上映,就盖过了他们公司新片的风头,他心里恨得不行,最近一直在谋划着抓闻亭丽的错处,可他忘了,闻亭丽已是今非昔比,这点小打小闹可搞不垮她了。”
***
闻亭丽一从慈心医院出来,就径直去陆公馆找陆世澄,结果陆世澄不在。
她又迅速赶往惠群医院,可她忘了陆家这方面口风有多严,枉她在护理站打听半天,愣是连陆老太爷住在几楼都没打听出来,末了她灵机一动,对那几个陆家的随从说:“我有一桩很急的事要找邝先生汇报,麻烦你们帮忙通传。”
不一会,邝志林下楼来,他一开始也没认出易容后的闻亭丽,只疑惑地站在台阶上观察四周。
“邝先生。”闻亭丽站在阴影里小声唤他。
邝志林愕然笑道:“闻小姐?你平日都是这样出门吗?澄少爷这会儿未必能抽得开身。”
“我只同他说两句话,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
他二人说话的这当口,楼上也有动静。有人飞快奔到陆三爷的轮椅旁,低下身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一个面生的中年太太?来找邝志林?”陆三爷眯着眼睛想了想,嗤笑道,“我看是那个女明星来找陆世澄才对,她们这班人私底下最喜欢来这一套。机会难得,你们马上到对面报社找几个记者来,剩下的事,就按照我说的做——”
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通。
“做得隐秘些,那小子机灵得很,千万别叫他识破了。”
闻亭丽在楼下等了一会,没能等到邝志林,倒看见一位陆家的随从远远朝自己走来。
“闻小姐是吧?”这人态度极为热忱,“我们陆老太爷情况不大好,澄少爷暂时走不开,他叫我把您领到后头的休息室等他一会。”
闻亭丽心中一喜,他还是心软,然而下一秒,她就狐疑地朝这人身后看了看:“邝先生呢?”
“楼上几位教授正同澄少爷商量连夜去北平请人的事,邝先生这会儿正忙着打电话呢,怕您心焦,催我赶快下来传话,闻小姐,请随我来。”
闻亭丽带着疑惑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细细打量这人的背影,怎么她从来没在陆世澄和邝志林的身边见过这个人?
***
邝志林一到楼上就压低嗓门对陆世澄说:“闻小姐来了。”
陆世澄想也不想就说:“让她走。”
邝志林握拳在自己唇边咳嗽一声:“闻小姐说她只说两句话就走。”
陆世澄不响。
邝志林在心里叹了口气,拉长声调说:“那我叫闻小姐别等了?”
等了一会,不见陆世澄有接茬的意思,这正合邝志林的心意,他掉头就走,走着走着,忽听身后传来动静。
一回头,陆世澄朝这边走过来,皱眉越过他的身畔,匆匆下楼而去。
邝志林不得已停在原地,心事重重喟叹一声。
***
“前头就是休息室了,那地方很清净,澄少爷特地让人安排的,闻小姐不必担心。”
闻亭丽嗯了一声。
那人又说:“澄少爷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待会闻小姐见了他,还得劝劝他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好。”
这一回,没听到闻亭丽的回应,男子也不以为意,继续走了一段,猛一回头,就见闻亭丽正一溜烟朝另一边跑,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出去老远了。
随从大吃一惊,拔步急追:“闻小姐跑什么?这边才是休息室。”
闻亭丽冷哼,陆世澄的身边人才不会擅作主张说这么多话。
关键是,凡是与她相关的事,陆世澄从不假手他人,即使自己实在走不开,也会安排邝志林之类的亲信与她交涉,又怎会随随便便派一个她没见过的随从来找她。
她料定这其中有诈,尽管一时间还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诈,还是决定先跑为妙。
不出她所料,跑了没多远,迎面看见几个戴鸭舌帽的人鬼鬼祟祟从医院侧门进来,她不假思索调转方向,火急火燎跑到后巷上了车,刚发动汽车,就听后头有人吵吵嚷嚷追上来。
闻亭丽驱车疾驰十几里才停下来缓口气,回想刚才的事,很快想明白究竟是谁搞鬼,等不及要回击,飞快驱车去黄公馆找黄远山。
***
陆世澄立在台阶上环视一圈,继而到树丛里、后楼处找寻,谁知四处都不见闻亭丽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低声唤她的名字。
“闻亭丽?”
无人回应。
陆世澄立刻让人上楼把邝志林找来:“您刚才在哪儿见到的闻亭丽。”
“就在台阶上。”邝志林一脸莫名,“怎么,闻小姐这样快就走了吗?”
陆世澄猛地擡头朝楼上看了眼:“陆克俭呢?”
立刻有人回话说:“三爷出去了。”
陆世澄面无表情道:“把他找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又对周威说:“去一趟闻家,倘若闻亭丽回家了,不必告诉我,若是没有,赶快给我回电话。”
***
闻亭丽同黄远山商量了一回,又回家打电话联络报社相熟的记者打听内情。
自从经历过上回被污蔑“未婚生女”之后,她便开始有意培养自己在报界的人脉。
人不怕被暗算,就怕被暗算之后还在原地踏步。
几轮电话打下来,有几个跟闻亭丽关系好的记者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闻亭丽边听边记,内情果然与她此前的猜想不谋而合。
翌日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联系邝志林,周嫂却对她说:“昨晚邝先生来过家里一趟。”
闻亭丽吓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你趴在床上睡着了,我看你前几日总是睡不好,就没忍心叫醒你,再说邝先生也没什么事,只是过来问你为何没等陆先生出来就走了。”
闻亭丽心尖一颤,等不及吃完早饭就去找邝志林,刚坐下,就看到了早报上的标题。
【沪上著名实业家陆鸿隽老先生前日因急病入院。】
“……老先生至今昏迷未醒,病情这般急重,皆因发病时身边无亲人陪伴,据知情人称,当晚老先生唯一的孙辈整夜都在与某闻姓女明星厮混……‘不孝’二字,被此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另一篇小报则干脆写起了打油诗。
【祖父急病突发‘心中绞痛’,孙儿携美观影‘心花怒放’。】
相片里,陆世澄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一家电影院门口。
闻亭丽额.角一跳,这明明是去年她和陆世澄去卡尔登看电影时被人偷拍下的老照片!
这时候登出来,自是为了混淆视听。
另一张相片则赫然是她那辆蓝色奥斯丁小车,就停在惠群医院外面。
幸亏她昨晚跑得快!
否则今天这新闻势必还会多出几张昨晚她在惠群医院‘私会’陆世澄的照片,那一来,陆世澄头上少不得再多几条不孝的“铁证”。
等她赶到公司,黄远山和刘梦麟也在讨论这篇新闻。
“昨晚睡觉前闻亭丽已经令人撤掉了两篇,没提防半夜又冒出来一篇,肯定是陈茂青搞的鬼。”
“他哪有这个能量?”刘梦麟摆摆手,“仔细瞧,这新闻分明是冲着陆世澄来的,敢这样大张旗鼓针对陆世澄的,只有这个人。”
他竖起三根手指头。
黄远山啐道:“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夺权,可是闻亭丽又没惹他!这下好了,害得闻亭丽被大骂祸水、狐貍精……我不信陈茂青没参与这件事,他老早就想造闻亭丽和陆世澄的谣言了,可又不敢得罪陆世澄,这回得了陆三爷的支持,自是恨不得把事情闹大。”
闻亭丽一眼看见刘梦麟手里还攥着另一份报纸,忙夺过来细看。
【某位当红女明星昨夜偷偷去慈心医院探望心上人。】
“……昨夜在慈心医院外科病房,某位富家太太亲眼看到女明星从一位男子的病房出来,想来是怕自己被影迷当场认出,该女明星特意乔装打扮,头戴假发,身穿一件宽松的鸭蛋青旗袍,远看像中年女子,可惜某太太从前与这位女明星打过多次交道,故而一眼就认出是她。女明星出来时满脸泪痕,可见很为该男子的病情担忧。”
黄远山只觉得头疼:“这不用猜,一定是江姨做的好事。估计在是我们走后,那几个记者上前打听,江姨历来讨厌闻亭丽,岂有不对他们添油加醋之理?不过也不怪她误会,当时连我和筱文都以为亭丽是去探望孟麒光的。”
“你昨晚真去了慈心医院?”刘梦麟一愣。
闻亭丽心乱如麻,《沪江报》发行量那么大,陆世澄不可能没看到这条新闻。
偏巧昨晚邝志林也见过她一面,陆世澄只需问一问邝志林,就能知道昨晚她的装扮是不是同文章里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认定她昨晚去慈心医院探望过孟麒光。
她捂住自己的额头想了想,旋即振作精神:“我马上去一趟慈心医院。”
“你去那儿做什么?”刘梦麟跳起来拦住她,“找陆世澄?透过这两桩新闻,傻子都能瞧出一件事:昨夜你前脚去慈心医院为孟麒光流眼泪,后脚又跑去惠群医院找陆世澄,这分明是左右逢源!要不是昨晚碰巧有熟人在慈心医院撞见你,这两个男人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你觉得陆世澄这会儿还肯见你?!”
闻亭丽回身问他:“他为什么不肯见我?您以为人人都像您一样听风就是雨吗?!”
“你——”刘梦麟气了个倒仰,“好好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动不动就当面顶撞我!”
黄远山急三火四地将两人拉开:“亭丽,你先别生气,刘老板说得有道理,这种事的确容易引人误会,你最好先想一想怎样同陆世澄解释,昨晚你不是去探望一位秀德的老同学吗,找她帮你解释两句就好了。”
怎样解释?根本没有所谓的秀德老同学。
慈心医院是她和陆世澄之间绕不过去的魔障。她能做的,要么就是不顾刘护士长等人的安危,将整件事对陆世澄和盘托出。
要么,她就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
刘梦麟还在那里抱怨:“再想不出好法子,闻亭丽势必逃不掉一个‘水性杨花’的名声,影响《窈窕侦探》的票房也就算了,横竖现在公司另一部《灵珠传奇》票房成绩追上来了,怕就怕坏了《窈窕侦探》第二部的成绩。”
闻亭丽不顾刘梦麟的拦阻给周嫂打了个电话,白天小桃子上幼儿园,周嫂自己一个人在家,闻亭丽在电话里嘱咐周嫂立刻避人耳目去一趟惠群医院。
周嫂很快打电话回来:“没能见到陆小先生,也没能见到邝先生。说是连夜从北平请来了专家,这会儿正同本地的大夫一起给陆家老太爷会诊,医院里到处是等着问候陆老太爷的人,我拿着你的名片递都递不进去。”
下午周嫂再去,又是如此。
刘梦麟在一旁冷嘲热讽:“我料得没错吧?陆世澄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死也不肯见你的。”
闻亭丽静静坐了片刻,拿起包就起身。
“你又要去哪儿?”
“自是去找能帮我解决这件事的人!”
***
闻亭丽雷厉风行,当晚,《电影明星》和《茶余晚报》的头版位置同时放出了一篇看似不相关的新闻——是关于黄金影业公司罗殊红的一篇人物采访。
前不久,罗殊红对外宣布退出电影界,此消息引发了不小的讨论,入行三年半,罗殊红始终没有大红大紫过,但她最大优点是从不仗着“烟土大王千金”的身份在剧组横行霸道,反倒异常敬业,不管角色大小,始终兢兢业业,几年下来也收获了一批忠实影迷。
对于她的离开,文艺界人士颇感惋惜,老早就有两家报社约了给她做人物专访。
这篇采访中,面对记者问她为何离开电影行业这个问题,罗殊红感叹。
“社会对女明星往往有畸形的看法,一言一行动辄被人误解,单说拍电影,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唯独造谣和中伤最令人难以忍受,或许我心性还不够坚强,为求心安,只有远离这是非之地……”
她又笑道:“例如这两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闻亭丽小姐‘脚踏两只船’事件,明明那一晚她和黄姐来我家里为我送别,之后一整都在我家里聊行当趣事,偏偏被人造谣成那样——这岂不是一个‘捕风捉影泼污水’的活生生例子?”
这两篇新闻一出,舆论风向一夜之间便出现了逆转,报上针对闻亭丽的谩骂集体消失,那些极力对闻亭丽进行道德批判的记者,又开始挥动笔杆互相攻击。
刘梦麟眉开眼笑翻着两份报纸:“今天造谣我们,明天又往小蝶君和周曼如头上安罪名,天天闹个不停,偏偏大多市民都爱看这类花边新闻。还好这次及时遏止了谣言,不然总归对你自己的荧幕形象不利,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这次罗殊红为何愿意帮你这样大的忙。”
闻亭丽不响,黄远山在旁边拍手:“这法子妙极了,外界都晓得罗殊红跟你关系不好,你出事,对她只有好处。这时候有她出面,比你自己找来一万个好朋友作证都有用。等等,你究竟是怎么说服她的,她该不是欠你什么人情吧?”
闻亭丽还是不接茬,刘梦麟笑叹:“好好好,不管罗殊红是为了什么缘故帮你的忙,总之你这法子再巧妙不过,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狠狠报复陈茂青,这厮下作得很,真想找机会把他套了麻布袋扔到黄浦江里去。”
闻亭丽这才冷冷开腔:“不用急,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然而,一从刘梦麟的办公室出来,闻亭丽的脸色就寂寥起来,虽说她已将手头的证据令人交给了邝志林,但能不能狠狠报复到陈茂青,最终还得看陆世澄肯不肯配合她的这个局。
尽管全世界都相信了罗殊红的证词,却唯独瞒不过一个人——陆世澄。那一晚她根本没有跟罗殊红在一起,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撒谎了。
自从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圈,不知不觉越陷越深,有时候竟需要用谎言来回击谎言,用虚伪来打破虚伪,她感到有点疲累,木然坐在楼梯上,把头低下来,这让她远远看上去像在默祷,事实上,她的确在为自己的人格做祈祷。
她等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报上登出了一则意想不到的新闻:有人在惠群医院门口堵到了陆世澄。
陆世澄素来持重少言,这次面对记者的盘问,居然破天荒开了金口。
对于报上所言“祖父出事当晚,家人四处找不到他”的消息,他并不否认。
对于坊间说他“不孝”的指责,他也全盘接受。
只是在提到某位女明星就是正当红的闻亭丽小姐时,他表现得有点诧异:“什么闻小姐?”
记者们忙将前日的报纸给他看,陆世澄看了几眼,不以为然道:“的确有位女明星来找过我多次,不过不是什么闻小姐,而是另一位当红的女明星。”
众人追问女明星的名字。
陆世澄淡着脸说:“无可奉告。”
短短几句话,激起了轩然大波。
仅一个钟头,该报纸就被抢购一空。一方面,自是因为陆世澄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报上难得出现一回他本人的采访,市民自然大感好奇。
更多人买报纸的目的,则是想弄明白那位女明星究竟是谁。
当今社会,“孝道”二字仍深入人心,这当口陆世澄站出来承认自己在祖父出事时与女子幽会,少不得千夫所指,他连这样的罪名都肯认,没道理回护一个女明星。
既然不是闻亭丽,便有人开始猜测那晚跟陆世澄在一起的是不是玉佩岭或是小蝶君。
在一众报人的努力下,终于有人挖到了几张珍贵的照片,立刻将其公之于众。
第一张照片拍摄于陆公馆门前,照片里,一位油头粉面的瘦削男子正同陆公馆的许管事殷勤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
看不出车中女子是谁,但大家一眼都能认出那男子是华美电影公司的老板陈茂青。
其他相片的背景不是在力新银行的楼下,就是在某场宴会上。
照片里无一例外都是陈茂青试图带人跟陆世澄攀谈。
最出奇的是,务实女子中学邹校长的家门前居然也出现过陈茂青的汽车,众所周知,邹校长与陆世澄关系笃厚,可见陈茂青为了能跟陆世澄攀上关系,前前后后没少费工夫。
作为电影公司的老板,想拉拢一位年轻有魄力的实业家为自己的影片作投资,原本无可厚非,奇怪的是从照片当中来看,陈茂青显然很想将自己旗下的女明星介绍给陆世澄。
用某位撰稿人的话来说“这行为与拉皮条何异?!”
照片是由一位匿名者提供的,此人自称“某位大明星的忠实影迷”,他在跟踪该女明星时无意中拍下这一系列相片,在感到震惊和失望的同时,也深深为该女明星的人身自由而感到忧心,早想将此事曝光,但考虑到自己的跟踪行为也不光彩,所以迟迟不敢将照片寄到报社去。
这份口述一见报,大家几乎可以断定,陆世澄口中的“女明星”要么就是玉佩玲,要么就是陈茂青的另一位爱将姚玲珠。
陈茂青一下子慌了手脚,不顾一切想要压下该新闻。可这种事越压,越是引人关注。
紧接着,便有报界的知情人跳出来透露:陈茂青不是第一次利用移花接木的方式中伤其他女明星了。
譬如上次的“小蝶君在片场乱发脾气”的新闻,以及“乐知文深夜偷会徐维安,两大童星双宿双飞”等丑闻,皆由陈茂青一手策划,其目的就是为了破坏这些女明星在影迷心中的形象。
全市哗然。
华美电影公司的大门被愤怒的影迷们砸了个稀巴烂,公司的片场也没能逃过一劫,现场一片狼藉,贝尔浩摄像机和印片机被砸坏了三架。
陈茂青气得当场晕死过去,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陈某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调查那位“匿名偷拍者”究竟是谁。
可是这一查,竟是毫无头绪,赶紧去向陆三爷求助,陆三爷却对他避而不见。
连陆三爷都如此,陈茂青自是不敢再声张,汽车被人砸成一堆废铁他也不敢吭声,电话被打烂也不敢接,成天像个幽灵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刘梦麟的办公室里,响亮的笑声不绝于耳。
“哈哈哈哈,这回姓陈的总算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了。”
“听说华美公司的几个大股东也正闹腾呢,说是公司账目有问题,硬逼着陈茂青把第一把交椅交出来。”公司几名元老无不笑容满面,“这就叫墙倒众人推!这厮腌臜手段太多,早该料到有这一天,不过话说回来,陈茂青近日似乎也太倒霉了些,会不会有人存心在幕后整治他?”
“不知道。他往日得罪的人那样多,总归有那么几个厉害角色是他惹不起的。闻小姐,这几日你受委屈了——咦,她人呢,明明刚才还在这儿。”
闻亭丽在赶往码头的路上。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匿名者,照片是她提供的。为了防范陈茂青,这个局,她从上月就开始暗中部署了。
记得那一日,她去邹校长家里还钱,那位名叫“阿喜”的女佣为了同她套近乎,主动提到一位“个头矮矮的电影经理”,说这人一个劲向她打听陆世澄的动向,还说只要陆世澄来邹校长家里,就让阿喜第一时间通知他。
闻亭丽当时回说不认识这人,但回去后,她陡然意识到,阿喜所描述的这个人,跟陈茂青的种种面貌特征如出一辙。
再加上那一晚在高家晚会时,她亲眼看到陈茂青怂恿玉佩玲去桥牌室找陆世澄。
从此她就多留一个心眼。
她这人,是非分明,对待仇人,报复心理相当强。这姓陈的屡次害她,她不将他弄得鸡飞狗跳也就不是闻亭丽了。
筹备了这么多日子,总算叫陈茂青尝到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心中感到无比快意。今日动手前,她特地委托邝志林提前打招呼,因为一旦她出手,势必会暴露陈茂青和玉佩玲屡次三番找陆世澄的事实,若是陆世澄不愿意牵扯其中,她可以另想法子。
没想到,陆世澄毫不迟疑配合她的行动。
他本可以不做到这一步,本可以不认领那个“不孝”的骂名的,但他还是站出来了。
这让她的心除了感动之外,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
可惜这两日陆世澄一直在病房看护陆老太爷,那地方人多眼杂,实在不便去公然找他。
到刚才,她再联系邝志林,却意外听到陆世澄今日要护送陆老太爷回南洋静养的消息。
邝志林还说,这趟陆世澄回去,很可能一两个月都不能回上海,一来,陆世澄要化解南洋陆家族人对此次“不孝”事件的不满,二来得处理南洋银行和橡胶园等事务。
闻亭丽疾驰赶往周家渡码头,为了避人耳目,她借了黄远山的汽车出来,脸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化成中年太太,而是换了男士的西服长裤,把头发盘进鸭舌帽,远看就像一个瘦削的男学生。
刚下车,就听见邮轮上的汽笛声悠悠响起。
闻亭丽沿着码头跑到登船的楼梯前,有人把她拦住:“你做什么?”
闻亭丽一面踮脚朝甲板上眺望,一面从包里取出一个空白记事簿递给他们:“我有急事要找陆世澄先生,麻烦你们把这个给他看,他一看就知道我是谁。”
那人拿着记事簿走开了,闻亭丽在原地等了十来分钟,却迟迟不见那人回来。
这时候有船工陆续将行李扛上船,而闻亭丽因为恰巧立在楼梯前,不时被撞到肩膀或是胳膊。
她只得退到一边,回头看,码头不远处有个沙包堆起来的“高山”,她走过去猫在沙包后面,眼睛仍直勾勾望着甲板方向,等来等去,陆世澄始终没露面,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翻滚,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见一个人在后头望着她。
闻亭丽露出狂喜的表情:“我以为你在船上。
又赶紧摘下自己头上的鸭舌帽。
“是我!”
陆世澄当然知道是她,刚才他的汽车一到码头上,他就在车里认出了她。
他赶忙把她拉到一边,同时谨慎地环顾四周。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放心,来的路上我很注意,没有记者跟着我。”
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她:“你到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朝他怀里扑过去,他却把她从自己的胸前拉开,自己也后退一步。
闻亭丽懊恼地跺了跺脚,他这人简直有思想上的洁癖,每回他们闹别扭时,他都会拒绝她近他的身,她问他:“你要送你祖父回南洋养病对不对?听说要走一两个月?”“是。”回答得如此干脆。
“可是——你那日亲口对我说,我们两个只是需要冷静一段时间,话还没有说明白,怎么说走就走?”
陆世澄不响。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得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是去过慈心医院,但我不是去探望孟麒光,实际上我连孟麒光的病房在哪间都不清楚,乔太太纯粹是瞎讲,我没有‘一只脚踏两只船’,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你——
“好,你一定觉得我又在骗你,只恨我现在没办法证明我的这些话,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不只大前天晚上,包括礼拜一晚上我也压根没见过孟麒光,我也是直到事后才得知他出了车祸,而且出事后我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你要是吃我和他的醋,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糊涂蛋!”
“糊涂蛋”猛不防开了腔:“所以那天晚上你去慈心医院找谁?”
闻亭丽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他太聪明,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她的这些事统统与慈心医院有关了。
在她默然时,陆世澄只是沉静地观察着她。
每当提到她的那个秘密,她都会露出这种紧张不安的表情,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掉进悬崖峭壁。
这时候,他的心里都会浮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情绪,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
而在等待她想出新的借口搪塞自己的过程中,他都会觉得对面站着一个未知的情敌。
他爱,他恨,更多的是失望。
哪怕有那么一次,她肯为他妥协——他都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可惜她一次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她来找他时那心碎的模样,不,她不只心碎了,连整个灵魂都破碎了,那个人到底是谁?!竟让她一夜之间变得那样凄惨、那样憔悴不堪。他看着她,带着一丝希冀再次开腔:“如果我告诉你心里我很介意,你肯不肯为我妥协一次?”
她惭愧地低下头。
他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了几分。
“从来没有什么误会。孟麒光也好,还是别的什么秘密也罢,我只愿意相信你亲口对我说的话,可惜你从来都不愿解释,在你的心里,我的感受根本没那么重要。”
闻亭丽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这一回你宁愿挨骂,也不肯少做一点,可想而知你有多在乎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动,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我远比你想象中更喜欢你、更在乎你!我们对彼此明明是一片真心,为什么非要赌这口气,你就不怕将来后悔吗?”
陆世澄回头锋锐地看她一眼:“原来你也知道,比起嘴上的甜言蜜语,行动才更重要。每一回,你用这些话哄着我,却又对我撒谎,甚或失踪一整晚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你究竟同什么人在一起?为什么这个人在你心里的分量会这样重?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想在这段令人患得患失的关系里,越陷越深!如果你非要问什么,这个理由够不够?”
闻亭丽含泪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船,又看着那艘船启航。
他大概是气昏了头,一次也不曾回头看。
看样子,这次他决心要忘掉她。她在极度的恼恨和伤心中,也赌气驾车离开码头,也发誓不再向后看,可是一回到家她就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
哭着哭着,闻亭丽在床上睡着了。
大概是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情感起伏,她做了许多梦。梦里,她恍惚看见自己和陆世澄在大世界游乐场玩,他牵着她的手到处走,他给她买冰淇淋,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玩笑似地从他手里抢走冰淇淋,可是一伸手的工夫,面前只剩一片虚无。
她慌了,在梦里四处找他,不提防被脚下的人绊了一跤——是厉成英,她浑身是血躺在那儿。
“厉姐——”闻亭丽哭喊着从梦里惊醒,房里墨黑一片,也不知几点钟了,脸上全是泪,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闻亭丽惶然望向窗外的树影,心好似被人挖掉了一块,一阵阵地抽痛。
真希望那只是梦。现在她的脑子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也不能做,只愿意一辈子在黑暗里僵卧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胃饿得烧心,恹恹地下了床,打算下楼随便找点东西吃。
周嫂居然还没睡,看见她下楼,忙将一封信递过来:“这是董小姐刚才让人送来的支票,记得收好。前头好些人打电话找你,有黄小姐、什么姓洪的导演、姓李的自来水厂老板……还有高大公子,回头你记得给他们回电话……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
闻亭丽一头歪倒在沙发上。
那些人找她,不是为工作上的问题,就是为社交上的事。
随着《窈窕侦探》再获成功,她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每天有许多的事等着她亲自确认,每天有新的朋友愿意与她结识。
这种感觉,在《南国佳人》那一阵还不明显,而现在,她隐约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磁力点,越来越多的人朝她靠拢,渐渐地,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势力圈子。
钱和利,纷纷向她涌来。
原本她是陶醉于其间的,但今晚,大约是心情太糟糕的缘故,面对这些事,她只觉得空虚和乏累。
支票上那高额的广告酬劳,也没能刺激到她的神经。
周嫂还在那头说:“前头潘太太打电话约你去她家打牌,你与其在家里闷着,不妨去她家坐一坐。茶几上那封信你看见了吗?是荣安巷那边的房东让人送来的,想必是你某个朋友不知道咱们搬了新家,仍将信寄到旧址去了。”
闻亭丽迟钝地应了一声。
等她吃完一碗面,赫然突然发现周嫂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下子,耳边连个念叨的声音都没有了,她骤然受到了寂寞的打击,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这座洋房是如此的大,无论走到哪个角落,耳边都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她缩到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盖牢。
但是寂寞不肯放过她,它们钻入她的毛毯,钻入她的心。
向来坚强的她,在这个寂寞的夜晚,第一次尝到了脆弱的滋味。
不行,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里,她得逃避到热闹的场合里去。
要不去潘太太家里坐坐?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所适从,忽一眼看见了茶几上的信,她捡起来看,奇怪封皮上没有注明来信地址,只写着一行字“闻亭丽小姐亲启”。
【小闻:见字如晤。】
闻亭丽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是邓院长的字迹!她老人家给她寄信来了。
她急不可待地看下去。
【前日收到了平给我寄来的包裹,里头有你托她给我寄的营养品和棉服,衣服我试过了,又轻又暖……你总是这样心细体贴,营养品我会记得每日都吃,争取不辜负你的雅意……】
看着信上密密麻麻的“平”字,闻亭丽的眼泪毫无预兆从眼眶里滚落。“平”是厉成英的代号,邓院长在写这封信时,厉成英还没有遇害。
【平还在信中提到你的新片上映了,幸运的是,我刚巧到城里办事,城中有一家电影院放映了你的片子。我去看了,非常好!我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你扮演的傅真真,你的表演是那样自然,那样活泼有趣,真实到就像我们日常生活里会遇到的人。】
【报上似乎将你归类为有天赋的演员,你自己以为呢?】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你是个头脑清醒的孩子,一旦认准某个目标,就会排除万难去做,比起所谓天赋,你的人格力量才是你成功的要素。我能想象,为了争取饰演这两部片子,以及为了演好这两个角色,你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这些话就像温暖的泉水,汩汩地注入闻亭丽的心田,读着读着,她的心慢慢安定了几分,只是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如今,你收获了成功,收获了名望,将来你还会在个人成功上创造更显眼的成绩。我在替你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些担忧,过去这些年,我见过同你一样天资出众的文艺界朋友,在取得骄人的成绩后,迅速在名利场中迷失了自我,别低估花花世界对人性的腐蚀力,我的年轻朋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话太过冒昧。】
闻亭丽对着信纸喃喃道:“不,我正需要您的建议……厉姐她牺牲了,陆世澄也走了,我的心正像刀割一样疼,求您能给我指一条明路……不然我怕我会迷失方向。”
她的语气是那样恳切,就好像邓院长就坐在自己对面似的。
奇妙的是,这些写在信上的字,仿佛蕴含着某种真实的力量。
【一个人在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生活势必会发生遽变,即便这个人自己肯满足现有的成就,身边的人也会怂恿她继续向上爬,然而,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不论人们怎样追逐,这条路上都不会有所谓的终点,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成一个睁眼的瞎子,整日为了个人的名与利,不知疲倦地追赶,直到……在这条路上跑到力竭为止。】
【所以答应我,今后不论你走得有多远,不要被名和利牵着鼻子走,不要将年轻的生命浪费在纸醉金迷中……珍惜自己的才华,尽量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闻亭丽死死攥着这封信,身体却缓缓跌坐到地毯上。
换作从前,她会觉得邓院长的话是在杞人忧天,现在只觉得字字诛心,邓院长显然深谙人性,提前就预感到了她将会面临的困境。
纸醉金迷的生活,的确在向她招手。
她有了自己的汽车,有了自己的人脉,一些从前办不到的事,现在轻易就能办到了。每晚都有邀请她的饭局,耳边充斥着各类吹捧她的声音。
这种生活,往往会使人上瘾而不自知。
从前好歹有厉姐在,厉姐所做的事,时时刻刻鼓舞着她。厉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灯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会动摇一个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陆世澄的决裂,让她委顿到了极点,这时候赌气躲到灯红酒绿中去,不失为一个麻痹自我的好办法。
正由于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软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变成一个睁眼的瞎子。”
闻亭丽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心里的迷雾一点点被驱散。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邓院长一个问题:“我与您素昧平生,为什么您要冒着风险来帮我?”
邓院长半调侃地说:“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无故被撵出学校。”
如今的她,也像当初的邓院长一般,有了一定的社会能力,也许,是时候把视野擡得更高些,去帮一帮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闻亭丽”了?
等一等!她终于想明白厉成英临终前未能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厉姐她说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闻亭丽把头埋在膝盖里,热泪扑簌簌往下掉。
若非亲眼所见,连她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勇士。真傻!她们真傻。在世人眼里,她们大概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
这封信她读了又读,直到将信里的话深深烙印进了心底,这才擦亮一根火柴将信纸点燃。
她不确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赎,因为在想到陆世澄的时候,胸口还是会隐约地抽痛,然而,随着信纸化为一团团黑色的蝴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房里俨然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
邝志林在船舱门口朝里看,陆世澄在办公桌后翻阅文件,昨晚上船之后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觉、不吃饭,忙着处理各类事项,忙着接待看护陆老太爷的几位大夫,仿佛只要忙个不停,就没空想别的事。
邝志林在心底无声叹息,一个人被心魔折磨的时候,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再痛苦,也只有自己走过这个坎。
但若是一直这样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铁人也会大病一场的。
他怀着忧惧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对陆世澄说:“澄少爷,刘经理说有人想谈谈南洋糖厂合作的事。”
陆世澄看着手头的文件:“请他进来。”
没一会,刘经理过来了,他热忱地将一张名片递给陆世澄:“此人现在新加坡,只要您同意,随时可以来拜见您。”
名片上头印着:利川株式会社。
陆世澄犀利地瞥一眼刘经理,把名片扔回去:“记住了,陆家不跟日本人合作。”
刘经理面红耳赤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糊涂了,澄少爷别见怪,我马上让人回了他。”
刘经理走后,陆世澄头也不擡地说:“下船后,把刘经理的工资结算清楚,叫他今后他不必再来了,平日厂子里与他亲近的人,也务必好好查一查,该撵的全都撵走。”
邝志林点点头,转眸望望窗边的茶几,盘子里的午餐原封未动,再这样下去——
他忍不住开腔:“昨天你跟闻小姐?”
陆世澄打断邝志林:“您还有别的事吗?”
邝志林语重心长:“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人查查那一晚闻小姐究竟去了何处,虽说现在再查已经晚了,但至少能弄明白她那晚——”
陆世澄把笔扔到桌上,起身,头也不回离开舱房。
邝志林无奈叹气。
陆世澄立在护栏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默立一晌,只觉得心乱如麻,突然回身对人说:“让茶房经理把上海上礼拜一到礼拜三的旧报纸都送到我的房间。”
随从有些诧异:“旧报纸?”
“是。”
茶房很快将船上所能搜罗到的上礼拜的旧报纸都送来了,陆世澄随手翻开最上头的一份,第一条就是【纱业巨子孟麒光出车祸送入慈心医院】的新闻,时间卡是礼拜一那一晚。
陆世澄心中一刺,毫不犹豫将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出去。
刚巧赶上船身晃动,那团纸本已被扔到远处,又滚回他的脚边。
陆世澄闭眼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距离昨晚跟闻亭丽见面,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了,然而只要他一静下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他心里烦乱不堪,睁开眼朝脚底下看了眼,板着脸蹲下去,将那团报纸捡起来一点点展开,对灯读起来。
他耐着性子读完孟麒光出事的新闻,又迅速浏览下一条新闻。看完这份报纸,再看下一份。
就这样,他一口气翻阅了十来份旧报纸,每一条新闻他都不错过,每个字他都仔细研究,甚至连副栏里的广告也不曾落下。
看了一下午,也没查到什么头绪,傍晚,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继续在桌前翻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总归是不甘心,又或是,放不下!
真可笑。
他只知道,自己执迷不悟地想要找出一个“真相”。
事实上,翻找旧新闻是最为低效的一种调查方式,但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程度保护她的“真实身份”,他要自己查,不管查到什么,至少他永远不会出卖她。
就这样不眠不休查到了半夜,船上的旧报纸几乎被陆世澄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候,邝志林忽然送来皱皱巴巴的两份,“这是大副房里找到的,他说自己平日里喜欢买些小报来看,这些都是他上礼拜看过的,前头他只当澄少爷要找的是《沪江报》之类的大报社新闻,也就没送过来。”
陆世澄赶忙接过报纸,又对邝志林说:“我自己找就好了。”
邝志林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房间。
陆世澄回到灯前翻开报纸,诚如邝志林所说,这上头几乎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无聊新闻。
其中一份小报名叫“荒唐林”,里头的新闻恰如其刊名:十分“荒唐”,半真半假。
然而这一翻,他的注意力陡然被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吸引住了。
【昨宵,法租界白塞仲路一位无名氏惨遭不测,路上鲜血触目惊心。】
日期正是闻亭丽失踪的那一晚。
文里说:“出事的时候,围在现场看热闹的居民不少,某家香烟店老板一眼就认出这男子下午来自己的店里买过香烟,买的是日本人最喜欢抽的“大和香烟”这个牌子。”
文中还提到:法租界的巡捕闻讯赶来,迅速将该男子送去医院,但是众人都看得出那人已死去多时。又有人说,马路上还有另一人的大片血迹,然此人已杳无踪迹。
“怪哉!出事时现场究竟有几人?该男子究竟是何身份,法方巡捕为何对此讳莫如深?据本报观察,也不知是哪位义士将其刺杀!”
陆世澄目光一定,再次移眸确认事发日期。
没错,是上礼拜一。
【刺杀日本人】
【不知是哪位义士做的】
【路上鲜血刺目惊心】
陆世澄全神贯注对着这条新闻的每一个细节来来回回地读,
读到最后,他惊疑不定跌坐在沙发里。
窗外江水拍打着甲板发出滔滔声响,一如此刻他内心的惊涛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