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他的口吻是郑重其事的。
闻亭丽预感到了什么,声调一紧:“等等,你等等!”
她深吸几口气:“我准备好了,你可以说了。”
陆世澄却笑起来。
闻亭丽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那是一种毫无缘由的,只能两个人心领神会的笑,笑起来牙根都有点酸软,宛如刚吃下一大碗新鲜杨梅。
笑到最后,闻亭丽捂着自己的胸口,连喘带笑地说:“停一停,我们两个好好说话。”
陆世澄直截了当对她说:“明晚你有时间吗?我想见你。”
闻亭丽再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尽管心里早预感,但她直到这一刻才无比确定,他妥协了,为了她。
明明是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口位置有点疼。
“有时间!当然有时间。”她语无伦次。
“那么我们在哪里见面,还是我去接你?”
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欲擒故纵。
闻亭丽愈发觉得鼻根发酸:“我大概七点钟忙完,你安排一个地方,七八点钟我去找你好不好。”
“好,那么……我们明晚见。”
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他听着她不大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既酸楚,又心痛,同时无比释怀,他等不及想见她,隔了好一阵才挂断电话。闻亭丽没有动弹,直到那边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才跟着恋恋不舍放下电话。
随即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狂喜地扑倒在床上。
她被巨大的快乐淹没了,此刻的她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而床上的被子,就是拥抱她的海浪。她笑着在被浪里翻过来,滚过去,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忽又静止下来,红着眼圈望向天花板。
这一晚对陆世澄来说,必定十分难熬,尽管他心里还怀着那样多的疑问,可他最终选择了包容和退让。
过去的种种,将在今晚画上终点。
明天,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将是崭新的开始。
闻亭丽动容地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一直以来她就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陆世澄所吸引,可是经过今晚,这份喜欢里又添加了一些新的情愫,不是轻飘飘的,而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密密实实覆盖在她心头。
后来,她睡着了,可即便睡着了,嘴边也含着一抹笑意。
这一觉,睡到了九点多,起来后,闻亭丽急乱而愉悦地洗漱,到楼下,就见客厅里堆着好些礼盒,几个绚烂的花篮上飘着“乔迁大吉”的红绸。
“高小姐和黄导演让人送来的。”周嫂笑吟吟地说,“小一点的是赵小姐和燕小姐派人送的,还有个礼盒不知是谁送的,一清早就放在门口了。”
闻亭丽近前捧起那礼盒细看,这次搬家她只告诉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料着是某位亲密朋友送的,一看那上头的字迹,就知道是厉成英送来的,盒子里装着一套书房用的文具,看上去既体面又实用。
闻亭丽微微地笑,厉成英生活简朴,对朋友却一向很大方。
她忙坐下打电话,一听见厉成英的声音,她就开心地说:“看到您送来的礼盒了,您和刘护士长最近都好吗?上次我出事,你们既出钱又出力的,我还没有当面向您道谢呢,这次又——”
厉成英只是笑:“你今日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顿了顿。厉成英是个厚道人,并未继续追问,只像长姐一般殷殷叮嘱:“听说你最近经常自己开车出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北平那边暂时还没有邱大鹏的消息……对,耐心些……有空多练练我教你的那套搏击术。”
她说一句,闻亭丽就嗯一声,最后她问:“您要出门吗?”
厉成英轻描淡写地说:“今日要去外地一趟。”
闻亭丽肃然起敬,想必又是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她没有多问。上午十点钟学校还有一堂大课,她先是赶去学校上课,中午在学校食堂随便吃了一碗鳝丝面,紧接着赶去公司讨论《窈窕侦探2》开机的事。
公司里,同事们见到闻亭丽的第一句话居然也跟厉成英一样:“闻小姐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只是笑,原来一个人发自内心高兴的时候,神态里是藏不住的。
会上,刘梦麟正式宣布《窈窕侦探》第二部即将开机,女主角“傅真真”仍由闻亭丽扮演,只是与拍摄第一部时不同,这次闻亭丽的片酬涨到了两千五百大洋。
对此,公司里的人丝毫不觉得惊讶,《窈窕侦探》正如火如荼在各家影院上映,南洋片商为了购得这部片子的海外放映权,开出了一万五大洋的天价,近日找闻亭丽拍广告的商家多到排不过来,以她目前的势头,片酬再高也不奇怪。
散会时,黄远山一把拉住闻亭丽:“刚才在会上,你提意见说戏里的服装不符合大学生最流行的样式,要不下午我们去你们学校逛逛?”
“也好,不过我们得先去一趟高家,高筱文说有事找我。”
两人同坐闻亭丽的车去高公馆,高筱文再次准备让闻亭丽给她的傲霜粉膏打广告,而且,与从前闹着玩不同,这次是相当正式的广告。
本就是互帮互助的好事,闻亭丽自是毫不犹豫答应,三人兴高采烈聊了一会,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告辞出来,在高公馆门外的林荫道上碰见孟麒光的车。
“麒光。”黄远山主动摇下车窗同他打招呼,闻亭丽只得停下来。
孟麒光也摇下车窗,两辆车就这样并排挨在一起,远看像两个人亲亲秘密贴着耳朵说话。
孟麒光望望对面,闻亭丽那张光彩焕发的脸,像镜子一样照亮他的心。
“闻小姐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又是这句话!
这次闻亭丽却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心愿得偿,我当然高兴了。倒是孟先生,您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赌输了还能笑得这样开心。”
一想到孟麒光前晚送来葛小姐电话和地址刺激她的举动,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挑衅地看着他,可是她低估了孟麒光的城府,他面上非但没有露出半点不悦,反而耸耸肩:“输了就输了吧,愿赌服输,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孟某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
“怕你被人骗,这种事弄清楚一点总归没坏处。总之,先恭喜闻小姐‘心愿得偿’,也不枉孟某做了一回小人。”
闻亭丽瞪他一眼,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黄远山一头雾水:“你和孟麒光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高庭新在远处含笑看着这一幕:“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
两人进了客厅,高庭新历来心粗,也没看出孟麒光面色不太对,一面让人给他泡茶,一面自顾自坐下来打电话预定晚上的饭庄,等他放下电话,孟麒光仿佛才回过神:“鸿苑没有包厢了?”
“别提了,鸿苑今晚不对外营业,整栋楼都被人包了。“
“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孟麒光打趣道。
“我也纳闷得很,即便吃饭时怕被人打搅,随便包下一层楼也就是了,用得着包一整栋吗——嘶,你说会不会是陆世澄要在那儿请人吃饭?也就他的面子有这么大了,鸿苑毕竟是陆家在上海唯一的餐馆。”
孟麒光面色一淡。
这下连高庭新都看出不对劲了。
“怎么了?对了,刚才你在门前跟闻亭丽说了什么,她好像气呼呼的,你得罪她了?”
恰巧高筱文风风火火从楼上下来。
“闻亭丽这会儿高兴着呢,今天谁得罪她都没事的。”
高庭新笑问:“噢?闻小姐近日有什么喜事?”
高筱文眨眨眼,很巧妙地打住了话头:“还能因为什么,自是因为《窈窕侦探》的票房比《南国佳人》更好呗,孟大哥你慢慢坐,我还得去见我的生意伙伴。”
“生意伙伴?”高庭新对妹妹的事业一贯采取嗤之以鼻的态度,“你那些小打小闹也能叫生意。”
“我们走着瞧!”高筱文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高庭扭头对孟麒光说:“说到电影,陈茂青你认识吧?就是那个电影皇后玉佩玲的经理,他如今是华美电影公司的一把手,前一阵他托人找了我好几次,说是想见见你。”
“他?”孟麒光一哂,“现如今,什么样的货色都能约见我了?”
“他这人名声的确不大好,你不想见,我就让人回了他。”
讨论一回兴建游乐场的具体细则,眼看天色不早,高庭新便要拉孟麒光去别处消遣,孟麒光只说懒得去。
自高家出来后,孟麒光让自己的随从去葛小姐的住所打听,随从回话说:“葛小姐一大早就去了杭州,说是计划在杭州玩上半个月再回上海。至于鸿苑那边,暂时什么也打听不到,只听说今晚有人要在那里招待贵客。”
孟麒光沉默一晌,独自开车回孟公馆。
路上经过某家电影院,远远看见院门口挂着闻亭丽《窈窕侦探》的电影画报,孟麒光望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不知不觉放慢了速度,不提防另一辆汽车从侧边路口开出来,天色已晚,孟麒光又有些心不在焉,等他意识到不对劲,赶忙猛打方向盘避让侧边的车,可哪里还来得及,“砰”的一声,汽车直直撞向左前方的高墙。
孟麒光一头撞在方向盘上,顷刻间丧失了意识。
***
闻亭丽到家已是六点整,一进家门就急不可待问周嫂:“白天陆先生打过电话来吗?”
周嫂将手里一封攥了许久的信递给闻亭丽,含着笑意说:“傍晚陆先生送来的,他听说你没回来,也不肯进来坐一坐。”
闻亭丽把信按在自己心窝的位置,喜滋滋跑上楼,开门坐到妆台前,甜而慢地读他的信。
其实陆世澄只是在信上告诉她见面的地点在一个叫“鸿苑”的饭庄,内容不过二十个字。但是她老觉得信上写了许多内容,对着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都不舍得放下。
她的交际圈如今也算广阔,可她并没有听说过“鸿苑”这个名字,想必是私人高级俱乐部之类,在那儿用餐不必担心被影迷撞见。
看样子,陆世澄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只需安心去赴约就好。闻亭丽对着信纸吻了一吻,满心欢喜地在衣柜里找出一件新做的银色旗袍,怕夜里凉,在外面加一件同色上衣,又把去年陆世澄送给她的那串粉钻项链系在颈间,然后咚咚咚下楼。
那地方在白赛仲路,为了尽快赶到,闻亭丽一路上专抄近道,开到辣斐德路时,她的心骤然踏实下来,因为前方就是白赛仲路了。
她暗想,这一路开得这样快,也不知头发有没有被风吹乱,眼见马路上没什么行人,干脆把车停到街边,拿出镜子借路灯检视自己的妆容。
左边的巷子里猝然传来两声极短促而震心的响声。
闻亭丽一静,随即觉得头皮发麻,枪声!她绝不会听错。
她迅速丢掉手中的镜子,火急火燎发动汽车,这等是非之地,必须尽快远离!
可是没等她起步,前面路口转出一个人,踉踉跄跄朝她汽车的方向跑来。
闻亭丽疯狂转动方向盘避让对方,可是一个人最怕什么,往往越来什么,汽车莫名其妙没能打着火,而那人,好巧不巧扑倒在她的汽车前盖上,一下子拦住了她的去处。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将枪从包里掏出来,对准前窗玻璃,那是个中年男子。
巷子里另有一人提枪追赶上来,这人的身影竟然十分眼熟。
厉姐。
闻亭丽麻利地推开门迎出去。
厉成英却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连看都不看她,对着那男子的后脑勺补上一枪,薅着他的衣领,将他如死猪一般从闻亭丽的汽车盖上揪下来。
“快走!”这话却是对闻亭丽说的。
闻亭丽却无法挪动双足,因为她发现厉成英的胸腹处全是血。
“……您受伤了!”她的心缩成一团。
厉成英反手把她推开:“我没受伤,是这人的血蹭到我身上了,当心也蹭到你身上,巡捕很快会被枪声引来,你快走!”
她看上去神色如常,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说完这话,二话不说将闻亭丽推回车内。
闻亭丽不放心地盯着她身上看,厉成英声色俱厉斥道:“听话!”
这当口,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听从安排,闻亭丽乖乖听厉成英的指示把车开出去,可是没走多远,又迅速折回来,如果她没看错,厉成英的牙缝里有血。
一股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她的心,火急火燎开车回到原地一望,顿时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上脚下,厉成英倒在马路边。
出事了!
闻亭丽白着脸推开门朝厉成英跑去,这时候什么也不能问,满脑子只有一个字:快!
她拼劲全力把厉成英拖起来推到自己车上,这一回,厉成英已然无力阻止她,因为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的口里和胸腹部流出来。
闻亭丽浑身冰凉,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厉成英,她认识的厉姐,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挺拔如松,而眼前这具身体,正随着鲜血的流失飞快枯萎。
她吃力地把厉成英放到后座,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到她身上帮她取暖,接着便跳到前座,胡乱抹了把眼泪,向前疾驰而去。
她第一反应就是开到白赛仲路去向陆世澄求援,但厉成英一定不容易她这样做,果听后座传来低低的呻-吟:“别让任何人知道。”
闻亭丽朝白赛仲路的方向投去一瞥,果断调转车头的方向朝来路驶去。
“别怕,厉姐。”她一边用手擦脸上的冷汗,一边颤声安慰厉成英,“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很快就到红十字会医院了。”
“不能去医院……”厉成英在后座虚弱地说,“去找刘向之,她那里有药,有手术设备……”
“是。”闻亭丽喉咙发哽,拼命点头。
这时候,前方突然开来一辆巡捕房的汽车,闻亭丽登时惊悸得像个死人,眼看无路可退,心中一横,大大方方迎面开过去,一边开,一边轻松地哼歌,那帮巡捕果然没起疑心,甚至都没往她的车内瞟一眼,径直越过她的车。
厉成英在后头露出欣慰的微笑:“一直是这样聪明……又聪明又大胆。”
闻亭丽本想回以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听得出厉成英的状态已经相当不好了。
“前头那个男子……是个日方间谍,去年我们破坏过他们在上海的行动,这次他是有备而来,好在……我一个人解决了他,,没有牵涉到其他同伴……这件事牵涉到的人越少越好。”
厉成英庆幸地在后座喃喃自语。
闻亭丽泪眼模糊点头头:“知道了,厉姐,求您不要说太多的话,先闭上眼睛养养精神。”
时间过得奇慢,面前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闻亭丽眼泪不断往下流,机械式地开着车,恨不得再快、再快一点,心里不断为厉成英祈祷,。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荒废的厂子面前,道路尽头有人急速奔出来。
闻亭丽早将手枪上了膛,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直到看清楚是刘护士长,才急忙推开车门。
“她在哪儿?!”刘护士长身后还有好几个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怀着强烈的忧惧。
“在后座!她流了很多的血……”闻亭丽快速地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冷得像冰块,边说边拖着刘护士长的手向车后走。
刘护士长一看见厉成英的模样,双腿便是一晃,但她马上就打起精神,对身后的同伴说:“快通知王大夫准备上台。”
厉成英说的没错,这间废弃厂房简直就是一个临时的医疗站,里屋有一张手术床,角落里堆着许多药品和一些器械,他们小心翼翼把厉成英安置在上面,布单一盖上去,厉成英的血就染湿了一大片。
那刺心的红!
闻亭丽在发抖,不,不只她,她看见好几个人的手在发抖,但是,刘护士长是那样沉稳和坚强,在她的指挥下,一场紧张有序的抢救工作开始了。
闻亭丽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屋。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面不时传来脚步声,偶尔也有交谈声,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告诉她厉姐的情况。
屋内每传出一点动静,闻亭丽的心就猛地一跳,从来没有一次等待让她感到如此揪心,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她觉得如此寒冷。
终于,她疲惫不堪地跌坐到地上,把头向后靠在墙壁上。
这一动,发现自己的脖颈上有光,低头看,是那串粉钻项链。
陆世澄!
闻亭丽慌乱爬起来,她忘了他还在鸿苑等她!
她急得团团转,在屋子里四处寻找电话,却发现这地方压根没有线路,忙刚要拉开门出去,侧屋有人出来。
“闻小姐,厉姐想见见你。”
闻亭丽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忙随那人进屋,然而一看见厉成英的面庞,她的鼻根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没有救了。
她从没有在一个活人的脸上见过那样灰败的面色,死亡的气息已然逼近。
屋里有人在无声地哭,闻亭丽牙齿上下打着战,哆哆嗦嗦朝厉成英走去。
厉成英颈部僵硬地对着天花板,眼神已经涣散了。
“厉姐……”闻亭丽俯身对着厉成英哭,眼泪滴落在厉成英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是厉成英在哭。
闻亭丽直觉这是一种亵渎,忙伸手把那滴泪擦去。
厉成英从不流泪,她是如此坚毅,死亡的到来,并不会让她胆怯。
厉成英的眼睛好像已经看不见了,但她仍听得见耳边的动静,“……谢谢你把我……带回来。”
闻亭丽泣不成声:“不,我要谢谢您,没有你和邓院长,我早被姓邱的害死了,还有这把枪……您教了我太多东西,厉姐,求您振作一点。”
厉成英已是气若游丝,可她依旧在顽强地说着什么。
闻亭丽俯得更低些。
“……救人……救更多的……”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寂静。
闻亭丽固执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听着,仿佛只要自己不动,厉成英就会一直说下去,
刘护士长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都在哭,哭声中饱含着深深的不舍和不甘。
闻亭丽倔强地僵立着,直到有人把她轻轻搂进自己的怀里,满腔的悲恸才刹那间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她大哭,哭得腰也直不起来,哭得跪倒在地上。
***
闻亭丽呆滞地用水洗了把脸,擡头时,无意中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苍白浮肿的脸,眼泪再次涌出来。
这一晚,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太煎熬了。
里屋的人正在低声商量厉成英的后事,期间刘护士长不断催促闻亭丽离开此地。
闻亭丽进屋最后看一眼厉成英的遗容,丧魂落魄走出去。
天已经亮了,朝阳洒落在脸上,她却只觉得刺眼,她们每个人都有新的一天,只有身后那位长姐式的好朋友,将永远停留在漫长漆黑的夜里了。
她在原地默默将眼泪擦干,把车开回市区,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调转车头开向白赛仲路。
很快找到了那幢名叫鸿苑的小白楼,她在铁门前按响门铃,有位穿长衫的男子走出来。
“请问您找谁?”这人上下打量闻亭丽,忽一愣,“您是闻亭丽小姐吧。”
闻亭丽满怀不安地说:“请问陆先生还在里面吗。”
那人默不作声把她领到楼上一个房间,房间里空无一人,桌上有一大捧殷红的玫瑰花,花瓣已经有点打蔫了。
花底下是一个蓝色丝绒首饰盒,旁边搁着一个空杯子,一摸,杯身居然还有余热。
“陆小先生在这里等了您整整一夜。”那人在她身后慢声说。
闻亭丽泪盈于睫,火急火燎就要下楼,那经理却追上来把那个丝绒盒子递给她。
“这是陆小先生落在这儿的,麻烦您带给他吧。”
闻亭丽在车内打开丝绒首饰盒,是一对精致的蝴蝶钻石耳坠,蝴蝶的腹部是整颗钻石做的,双翅一颤一颤,有种栩栩如生之感。
闻亭丽心中酸酸的,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对蝶翅。
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陆公馆,不料还未下车,就看见陆家门前停了许多车辆,铁门大开,许管事在门口急匆匆指挥下人,一望便知出了事。
闻亭丽惶然下车朝门内走去,许管事一愣,迎上来说:“闻小姐。”
“我进去找陆小先生。”
许管事为难地说:“要不您改天再来吧,眼下府里正乱着,澄少爷未必有心情招待您。”
突然有人在那头说:“闻小姐!我正要去找你。”
是邝志林,他坐车从陆公馆出来,闻亭丽立即跑到车边:“邝先生。”
她一上车就注意到邝志林的脸色十分难看,她迫不及待发问:“府上究竟出什么事了?”
“陆老太爷凌晨突发心绞痛。”邝志林用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因当时澄少爷不在府里,下人们一时找不到人请示,所以不慎耽误了一点救治时间,这会儿陆老太爷仍在医院抢救,陆家的族人已经闻讯赶来了,看意思是要问责澄少爷。”
说到此处,邝志林用刀锋般的眼神扫向闻亭丽:“冒昧问一句,闻小姐昨晚去哪儿了?澄少爷一整晚都在鸿苑等你,等到后头他唯恐你出什么事,派了几个靠得住的人悄悄去找你,可是一直找到天亮,也没打探到你的消息。”
闻亭丽伤心地闭了闭眼。
临走前刘护士长一再叮嘱她,厉成英的死暂时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日本人仍在租界搜索她们的伙伴,一旦走漏风声,很可能会引来更多的暗杀行动,造成更多的牺牲。
这绝不会是厉姐希望看到的局面。
闻亭丽这种罕见的沉默,唤起了邝志林心头的一丝疑惑,自打他认识闻亭丽,就没有见她这样消沉过,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让他无法再逼问下去。
迟疑间,邝志林想起自己早上在报纸看到的两条新闻。
一份是早报,一份是昨天的晚报。
晚报上的新闻题目是【新红女明星疑似与实业巨子交往密切】。
底下附有两张照片,一位年轻女子跟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站在花园角落里说话。
另一张照片是两辆汽车并排挨在一起,在极短的距离内,车里的两个司机互相望着对方。
邝志林一眼就认出那是闻亭丽的车,那个男人也不难辨认,两张照片里都是孟麒光。
文章写着:
“某女明星暗恋该实业巨子多时,一方面爱慕该巨子精明强干、风流倜傥,一方面则是因这男子曾经救女明星于水火之中,据说女明星的钱包里至今藏着对方的名片,可见该男子在此女心中地位不一般……两人如今经常避开公众视野偷偷私会,可由于次数频繁,不时会被有心人撞见……”
而今天的早报,最显眼的版面上刊登着孟麒光昨日出车祸被送进医院抢救的新闻,车祸时间正好是昨天傍晚。
据说孟麒光在慈心医院抢救了一整晚,至今仍未脱离危险。
想到这,再看看闻亭丽那双浮肿的眼睛,邝志林只觉得疑窦丛生,转念一想,澄少爷绝对也看到了这两份报纸,于是又将一肚子的话硬生生压下去:“见了澄少爷再说吧。”
进了主楼,邝志林径直带闻亭丽上楼,忽听侧面的花厅里有人气势汹汹地说:“听说昨天你在鸿苑等一个女人等了一整晚,早上又四处去找那个女人,难怪爹出事的时候底下人找不到你,在你心里,你祖父是不是还不如外头一个女人重要?陆家怎会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几位堂伯,你们务必评评理,他这样的人也配当陆家的当家人?!”
邝志林脸色陡然阴沉了几分,闻亭丽一下子听出那是陆三爷的声音,这人居然来得这样快。
“世澄,你祖父年岁已高,你身为他挚亲的长孙,不说菽水承欢,总该处处当心吧,你怎能如此怠慢?听说你祖父出事后,底下人花了整整三个钟头才找到你,你、你实在是太让我们失望了。”
陆世澄俨然习惯了面对这样的枪林弹雨,平平淡淡地说:“所以三叔今早可曾去医院探望过祖父?”
陆克俭一噎,扭头发现外头站着闻亭丽和邝志林,立刻转动轮椅把矛头对准了闻亭丽,扫一眼闻亭丽脖子上的项链,冷飕飕地说:“是她对不对?她就是那个女明星?谁给你的胆量找到陆家来?!”
数道锐利的目光射向闻亭丽,陆世澄立即吩咐邝志林:“先把几位长辈带去医院,我稍后就来。”
“少来这一套。”陆克俭厉声道,“昨晚的事你不尽快给个交代,族中几位长辈都不会放过你!”
可是邝志林已经带着人朝他的轮椅走过去,在陆三爷的呵斥声中,不容分说把他推出去,旋即又进来客客气气请陆家那些族中长辈。几位族人并不愿意搅在他们叔侄俩的恩怨中去,邝志林这一来,当即顺坡而下,一个个全走了。
转眼间,厅里只剩下陆世澄和闻亭丽。
闻亭丽心中有着无限的愧疚和委屈,埋头朝陆世澄奔过去。
陆世澄等不及伸臂将她搂到怀里,低头细细打量她:“你昨晚去哪儿?”
他没有任何怪责的意思,语气里只有藏不住的关切。
“昨晚我一个朋友出了事,事态紧急,所以没机会给你打电话,我才知道你在鸿苑等了我一个晚上。”闻亭丽愧疚地说。
陆世澄暗暗觉得心惊,难以想象昨晚她究竟遭遇了什么,脸色竟是如此的差,精神是如此的萎靡,眼神里的悲痛更是藏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