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边直窜到心脏。
【又一个谎言被拆穿——闻亭丽小姐过去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自己的父母是做小生意的,过去一直在平安里开洋服店。可据知情人透露,闻母当年在南京的红粉花楼妓馆当头牌妓-女,花名阿柔,因两头骗钱被人拆穿,不得不逃到上海来谋生。有母若此,难怪闻小姐……让我们猜猜,闻小姐口中究竟还有多少谎言?】
通篇都是赤裸裸的攻击,措辞极其恶毒,旁边是配有一张母亲的旧照,想是刚被卖到窑子里时拍的,照片上的母亲穿着旧式的短袄和黑长裙,稚嫩的脸庞上还没有那道显眼的伤疤。
闻亭丽拼命咬紧牙关,身子却止不住筛糠似地抖起来。
“哧拉”一声,她不顾一切将报纸撕个粉碎,撕完后,手指仍在发抖。
陈茂青居然下作到连她的母亲都不放过。
这次若是放过陈茂青,她也枉为人了!
她并没有注意到,这篇文章底下还登有另一则声明。
【秀德女子中学校董会联合声明:闻亭丽小姐在本校念书期间表现优异,从未有过不良事迹。】
***
乔公馆。
乔太太对着报纸锐利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对身边的孟麒光说:“麒光,你非逼着我替闻亭丽发什么校方声明,可这又有什么用?这不连闻太太的底细都被挖出来了,我看闻亭丽这次要完蛋。”
孟麒光面无表情:“说够了吗?”
乔太太赶忙噤声,可过不一会,又眉飞色舞地开了腔:“这次可不是我们乔家在陷害她,是她自己造的孽。有句话就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所谓妹妹,搞半天就是她自己生出来的野种,难怪当初她对付杏初那么有手段,小小年纪,经历这么丰富,杏初哪是她的对手。”
说得正起劲,忽被孟麒光眼中的寒意所慑,吓得再不敢多说,客厅里的氛围一时间有些僵冷,碰巧乔杏初从二楼下来,乔太太顿时如同见了救命稻草。
“莉芸呢?”
乔杏初的面色不比孟麒光好看,哑声说:“她还在睡。”
“看见今天的报纸了吗?”乔太太强压着嘴边的笑意,“当初你只恨我们拆散你和闻亭丽,现在该瞧明白她是什么人了吧?幸亏早早就撒开手了,不然你说不定还要捡个便宜爹当呢。”
孟麒光面色不善望着乔杏初。
对于乔杏初的沉默,他眼睛里满是轻蔑和嘲弄。
乔杏初脸上有些挂不住:“姆妈,够了!”
“嫌姆妈说话难听?报纸上说得更难听呢。”乔太太冷冷地说,“难不成你还想帮她解围不成?!你敢!回头叫莉芸知道了,你祖父非把你的腿打断不可。”
可她终究闭上嘴离开了。
乔杏初默默无声坐到孟麒光对面。
外头像是要下雨了,空气异常胶黏,在这种沉闷的氛围里,乔杏初忍不住松了松自己的衣领,低声说:“我听说她跟陆世澄来往了一阵,这次她出这样大的事,陆世澄就没想过帮她一帮?人言可畏,再不想办法,她的前途……会完蛋的。”
孟麒光阴着脸思索着什么,没吭声。
偏在这时,乔太太抱着花瓶又回来了,接过儿子的话头:“陆世澄是什么人,陆家又是什么人家,岂会被这种女人蒙骗过去?我估计陆世澄这会儿甩开她还来不及呢。我只说一个道理:闻亭丽若是清白的,早把那个小野种在医院出生的簿子拿出来了,这么久不敢吱声,你们真相信她是无辜的?!你们看着吧,陆世澄这次绝对不会帮她的,谁会相信一个经历如此复杂的女人的鬼话。”
***
邝志林看着手里的报纸,整整三天了,闻亭丽一直没有作出正面回应。
他虽然异常防备闻亭丽,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这种谣言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太过污糟和下流!
他暗中替她焦急的同时,不禁也有些疑惑,以闻亭丽出众的个人能力,和从不服输的性格,为何这么久都不回击?
难不成——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澄少爷?不,闻小姐俨然已成了澄少爷的心魔,两个人再继续牵扯下去,只会让澄少爷越陷越深。
他最终还是按耐下了给广州打电话的冲动。
可是,下一秒,电话铃声就响了,拿起来一听,惊讶道:“澄少爷?!”
听了几句,邝志林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温声道:“澄少爷别急,我知道事态紧急,我马上就去找她,是,我会告诉她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
这当口,周嫂在家里一个劲地念佛。
“阿弥陀佛!菩萨一定保佑小姐这次能渡过难关。”
忽见闻亭丽从房里出来,她忧心忡忡迎过去:“小姐带我去找那些律师吧,小桃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不信我的话不能当作证据!”
“没用的,他们都知道您是我们姐妹俩的亲人。”
“难道就任凭他们污蔑吗?”
“想得美!”闻亭丽冷笑,“您别担心,我已经想到对策了,我出去一趟。”
这时门外有人揿电铃,闻亭丽过去开门,不由愣住了:“邝先生!”
邝志林一进门就沉声说:“闻小姐,事态紧急,邝某就不绕弯子了,我需要你提供一张令慈生前的照片以及她生前的户籍证,剩下的事交给邝某来办。”
又补充一句:“这是邝某自己的意思,我跟闻小姐也算是朋友,朋友有难,邝某绝不能袖手旁观。”
闻亭丽喉咙一哽,猛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小姐……”周嫂有些手足无措。
闻亭丽只觉得鼻根发酸。暗中帮她的忙,却不忘推说是邝志林的意思。
勉强镇定几秒,她重新回过头对着邝志林。
“邝先生。”
邝志林似乎很体谅闻亭丽的失态:“我晓得闻小姐这几日心里很不好过,难为你小小年纪遇到这样大的风波,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先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闻亭丽异常坚定地对邝志林摇摇头:“不,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多谢邝先生仗义相助,我预备出门找一个朋友,事情若是进展顺利的话,明早就会雨过天晴的,您先回家,我会第一时间让您知道事情进展的。”
邝志林起初有些错愕,但渐渐被闻亭丽眼中的那抹坚毅之色所打动。
“闻小姐一向懂得出奇制胜,这份坚韧和心智,连邝某都佩服!”邝志林百感交集叹了口气,“邝某也是关心则乱,好,那我先回家,明早就等着听闻小姐的好消息了。”
***
闻亭丽一进门,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双双迎出来。
厉成英将一份泛旧的“慈心医院出生记录簿”递给闻亭丽。
“都按照你的法子办好了。”
最底下的那一栏,不露痕迹地新添了一行记录:
(产妇名字):况秀珍。
(新生儿姓名):小桃子。
(新生儿性别):女。
(出生时间):xx年xx日xx时xx分。
接诊医生是慈心医院的产科主任茅玉林大夫,产房助产士则是刘安娜护士。
两个人均已在签名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当日的医嘱也很齐全,换言之,这是一份来自“四年前”的慈心医院产房分娩记录单。
厉成英说:“放心,她们都是我们自己人。”
闻亭丽将分娩记录单紧贴在胸口上,闭上眼睛深呼吸。
刘护士长在里屋冲闻亭丽招手:“小闻,快来接电话。”
闻亭丽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妙的预感,她怔怔望着厉成英,厉成英鼓励性地冲她点点头。
闻亭丽游魂般走到里屋,从刘护士长手里接过话筒,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闻,好久不见。”
闻亭丽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然而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她颤抖着开腔:“邓院长。”
邓毅慈蔼地笑道:“是我。”
闻亭丽鼻翼翕动,一开口,话语却被眼泪和热气堵了回去。
刘护士长安抚姓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把房间留给闻亭丽一个人。
闻亭丽勉强平复情绪,颤声问:“您的伤都养好了吗?”
“非常好,最近已经能走几百米地路了,手指也灵活了一点。”邓院长的语气很是乐观,“相信不久之后,我就能恢复正常工作了。”
闻亭丽屏息听着,足足养了快一年的伤才能下地走路,可见邓院长当初的状况有多么凶险。
“我要感谢你去年冒着风险帮忙调查谋害我的凶手,成英还告诉我,这一年来,你暗中帮我们做了不少事。”
“这是我应当做的!”闻亭丽语无伦次地说,“我一直很挂念您,今晚能够听到您的声音,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实不相瞒,听说你近来取得的成绩,我也很替你高兴,可惜陕北这边暂时还看不到你的电影。”
“早晚有一天能看到的。”闻亭丽噙着泪花笑道,“我还记得您鼓励我去演《南国佳人》时说过的话,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少不了您当初的开导,有机会我一定去探望您。这次慈心医院肯站出来帮忙,是因为您帮我说了话对不对?”
“是,茅玉林是我的学生,刘安娜也是我们自己人,她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会站出来帮你作证的。”
闻亭丽眼圈又红了。
“对付这类谣言,真相固然重要,但态度才是最关键的,接下来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尽管站出来应战。听好了,风雨不会打垮你,打垮你的是信念,只要有信念,你会在狂风暴雨中迅速成长的。”邓院长柔声鼓励她。
闻亭丽含泪拼命点头。
***
当天晚上,在几个别有用心的“影迷”的煽动下,一班陌生人突然跑到黄金电影公司闹事。
他们在大门口扔了一堆臭鸡蛋,还在墙外竖起一条显眼的横幅。
【拒绝道德败坏的演员出现在荧幕上,坚决抵制《窈窕侦探》上映。】
就连预备首映该片的万国影院也跟着遭了殃,影院门口的花篮被人悉数推倒,闻亭丽的电影海报全被撕烂。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陈茂青的耳朵里。
他慢条斯理吃着飞达西点店刚送来的奶油栗子蛋糕,闲闲问:“刘梦麟那边没再出什么花招?”
“还能使出什么招数呢,这可都是闻亭丽自己做过的丑事,只不过如今被人挖出来罢了,啧,谁能想到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竟有一个三岁半的私生女,这次真要感谢知情人士卖给咱们这样的好消息,我估计这会儿刘梦麟和黄远山肠子都悔青了,挑来挑去,挑中这么一个货色。”
“告诉阿诚,这两日务必多煽动一些影迷跟着闹事,事情闹得越大,对我们越有利,最好能逼得《窈窕侦探》撤档,这样我们的《雾江迷情》才能顺利接档佩玲的《丹心传》。”
“是。”
陈茂青用饭巾仔仔细细擦着嘴角的糖霜,愉悦地哼笑道:“混社会,你还嫩得很呢,这次我就让你尝尝被一脚踩到泥里的滋味!”
正笑着,办公室的门猝然被人撞开,“不好了,陈老板!您快看《早报》!”
陈茂青不耐烦接过报纸,一看,额角突突一跳,迅速从沙发上跳起来。
同一时间,黄远山和刘梦麟也在办公室里看报纸。与陈茂青不同的是,他二人脸上洋溢着的是喜色。
今日一早,三家早报同时刊登了闻亭丽的一则声明。
针对《沪江小报》等小报一系列的造谣传谣行为,闻亭丽已正式委托刘亚乔律师予以起诉。
声明里称:“闻小桃确系闻太太况秀珍女士所出,此事已经过慈心医院产科主任茅玉林和产房助产士刘安娜亲口证实。
“由于上礼拜茅玉林去南京出公差,闻小姐未能及时联系上对方,茅主任昨日即已返沪,出于尊重客观事实的天然良知,当即决定站出来发声。
“另据刘安娜助产士回忆:当日闻太太没等到达医院就生了,但是清理胎盘和后续的产褥护理工作,均在慈心医院的产房完成,整个医疗过程的细节,全记录在四年前的分娩记录单上。
“二人还表示,如有必要,慈心医院产房的工作人员可以陪闻小姐同造谣者对簿公堂。
文中又说:“闻小姐的态度从头到尾十分明确,对于最近报上针对她的一系列中伤,她表示会追究到底。
至于另一家报纸提到的关于她母亲况秀珍女士的经历,闻小姐则严正回应:母亲早年的确因为家道中落被卖入妓-院,但这是旧时代压迫女性所导致的悲剧,继新文化运动之后,社会对底层女性理应抱有深切的同情态度,而今,却有人将这种悲惨遭遇当作一种见不得光的把柄进行攻讦,这岂不是社会文明的严重倒退?!
闻小姐还表示:所谓“闻母因为两头骗钱才逃到上海避难”,同样是某些人为了贬低她的人品而捏造出来的谣言。
针对这一情况,她同样会追究到底。
昨天傍晚,她已向法租界公审局递交两份诉讼书:一份为自己,一份为自己的母亲。”
“告得好!”刘梦麟拍手称快,“慈心医院可是出了名的慈善医院,有这几位大夫出面作证,这下该轮到陈茂青慌了!”
黄远山没接茬,只激动地捧着报纸在那儿自言自语:“好一句‘却有人将这种悲惨遭遇当作一种见不得光的把柄进行攻讦’,想当初她还犹豫过要不要接演南淇这个角色,如今在面对暴风骤雨时,却能作出如此沉稳有力的回应了,我没看错她,她在成长,她一直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