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犹如一只睡熟的小鸟,安安静静挨在陆世澄的怀里。
可她的脑子却飞快运转着。他打算将她安置到何处?是上次那间客房,还是他自己的房间?
看方向,似是要抱她往楼上去。
那就是他自己的房间了。
等等,明明已经到楼梯口了,为何不抱着她继续往上走?
噫,怎么在原地绕了个弯?这是要去哪儿?
忽觉鼻端一凉,似有夜风轻轻吹到面上,看样子竟像是打开门到了后花园,她也不敢睁眼,隐约感觉陆世澄抱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就听到前头有人说:“澄少爷。”
陆世澄嗯了一声。
闻亭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下一秒就被轻轻放到一张带有弹性的厚垫子上。
紧接着,又听到一声钝响,那是车门关闭的声音。
这是在车上!他要带她去哪儿?
这时候绝不宜骤然醒来,必须继续一动不动僵卧着,也不知“昏”了多久,汽车终于停下来了。
陆世澄在前头下车,接着,后座的车门也被拉开了,他的身体朝她倾覆过来,闻亭丽暗中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面部肌肉,这方面她素来很有信心,别说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便是在太阳底下也很难被人瞧出端倪。
没想到的是,陆世澄压根没打算盯着她瞧,他直接将她从车上抱下来,用膝盖把车门顶上,抱着她往前走。
到了这地步,闻亭丽不得不想办法先确认一下四周的环境了。
她迅速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飞快闭上眼。
居然到了她家门口!
这一路,她几乎是咬紧牙关屏住一口气,到这时险些破了功。
以她对陆世澄的了解,假如他真相信她昏过去了,绝对会把她留在陆公馆让路易斯好好诊视一番的。由此可见,他一早就看出她是装的,为了维护她的面子,他并没有当众拆穿她。
他直截了当把她送回了自己家。
她心里有点好笑,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并不肯睁开眼睛。
陆世澄也不作声,抱着她到了她家大门口,用胳膊肘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
“陆先生?!啊?!我们小姐这是——"
“她有点不舒服,我把她送回来。”
“快请进。我们小姐没事吧?”
闻亭丽依旧是“死尸”一具,都装到这份上了,再尴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陆世澄抱着她径直走进她们的套间。
这一路他都走得很稳,可是走过客厅时,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您当心脚下!”周嫂手忙脚乱收拾起来,“小桃子下午跟她姐姐出去玩时买了好些玩具,堆起来足有一座小山那么高,回来后一直在玩,也不许我替她收起来。”
闻亭丽正听着,忽觉陆世澄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脸上,这种直觉真要命。
她心里纳闷极了,这是陆世澄头一回停下来盯着她看。
等他重新抱着她向前走,她迫不及待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往地上偷瞄。
就看见客厅当中摆着一个高高的木制玩具架,架子上挂着一张阔大的牌子。
牌子上赫然有个龙飞凤舞的“孟”字。
她猛地想起这堆玩具是孟麒光帮忙付的款。傍晚回来后,她因惦记着要去参加晚会,也没来得及帮小桃子整理好就走了。
小桃子多半以为那是一张展示旗帜,所以把它拖到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周嫂又不识字……
她心里突然有点乱。幸而陆世澄并没有盯着那堆玩具看,他很快就挪开视线,继续朝她的卧室走去,周嫂帮着开门,可周嫂没有跟着进屋,似乎也忘了开灯。
陆世澄左右一顾,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走到床边,像卸货似的,把闻亭丽放倒在床上,俯身时,他的前襟不免擦过她的额头。
闻亭丽睫毛乱颤,要不要借这个时机醒过来?
陆世澄却压根没给她酝酿情绪的机会,他甚至没有在床边多停留一会,一放下她就走。
“喂——”闻亭丽终于熬不住了,倏地从床上坐起。
陆世澄听到这诈尸般的一声,丝毫也不觉得诧异,站在原地扬扬眉说:“既然闻小姐‘醒’来了,那我就不必再让路易斯来一趟了,明早我让人把你的外套送回来。”
“你在生气?”闻亭丽望着他的背影笃定地说。
陆世澄一滞,闻亭丽牵牵嘴角:“今天晚上打从一开始你就在生我的气,你敢不敢承认自己究竟为什么而生气。”
这时候,周嫂端着水盆进来了:“小姐多半是受凉了,用热毛巾熏熏口鼻能好些,醒了?!”
一擡头就见闻亭丽好端端坐在床上,不由得大松一口气,笑着扭头对陆世澄说:“这孩子就是太累了,谁叫她性子比别人好强,戏要拍得好,功课也不肯落下,换谁都会累坏的。”
陆世澄一言不发出了卧室。
周嫂追出去:“陆先生,您难得来一趟,在这里用点宵夜再走吧?厨房里有现成的油豆腐粉丝汤。”
闻亭丽在屋里没好气地说:“周嫂!陆先生忙得很,让他走。”
周嫂忙把脑袋探回屋,一个劲对闻亭丽挤眉弄眼,闻亭丽把头偏到一边。
陆世澄在客厅里默立片刻,低声对周嫂说:“谢谢周嫂,不过不必了。”
周嫂拿他们两个一点办法也没有,跺跺脚追上去:“今晚真要谢谢您,小姐最近的一言一行动辄惹出外界的议论,您怕出事,竟亲自把小姐护送回来,好歹喝杯热茶再走——”
电话突然响了,周嫂不得不掉过头去接电话。
“谭副导演?我们小姐有点不舒服,外景?什么外景,哎哟,她病了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得这么晚问?”
话音未落,闻亭丽冲出来接电话。
“喂,是我,没说妥,人家不答应!”
陆世澄本已走到门口,听见这动静,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闻亭丽背对着门口,高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一早我就同黄姐去找孟先生。”
陆世澄低头听着,默了默,拉开门走了,周嫂忙跟着出去:“我送送您。”
路上周嫂叹着气说:“他们剧组动不动就像火烧房子似的,小姐天天从早忙到晚,最近又在忙什么外景的事,说是涉及到什么保密问题,找了好几家学校都没能谈拢,您瞧,小姐都生病了他们也不消停。”
说话间到了车前,陆世澄对周嫂礼貌颔首:“您请留步。”
他开车走了。
这会儿闻亭丽也接完电话了,扭头看见客厅那个玩具架上的牌子,走过去,心不在焉用手拨了拨那个“孟”姓的牌子。
等到周嫂回来,她蜷起双腿窝到沙发里,问:“他走了?”
“嗯。”
“他有没有向您打听什么,例如拐弯抹角打听我新交了哪些朋友?”
“你自己都把人家气走了,还打听这些事做什么?”周嫂忙着拾掇小桃子的玩具,思索几秒,忽然很笃定地说,“不过,陆先生看着像有心事似的,前头抱着小姐进客厅时还好好的,后来不小心踢中了这些玩具,我看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前他可不会这样。”
闻亭丽漫不经心摆弄着一缕头发,听了这话,突然捧着自己的脸轻笑起来。
周嫂简直一头雾水:“你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一会儿跟陆先生闹脾气,一会儿自己傻笑,怕不是真生病了?”
***
第二日是礼拜六,学校里没有课,闻亭丽醒来想起外景的事还没有谈妥,一大早从皮夹子里翻出了名片,挨个打电话。
稍后,谭副导演打电话来。
“闻小姐,务实女子中学那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闻亭丽高兴地说:“不必再考虑务实了,刚才我已经让潘太太联系了诚信中学的林校长,原来林校长过去跟潘家在天津是旧识,加之林校长本人很喜欢看我的电影,潘太太这一说,他当场就答应了,待会我就去诚信中学找林校长签协议。”
“那再好不过了!”谭贵望乐坏了,“不过原来闻小姐找的潘太太,我还以为是孟先生看在黄姐的面子上去找了他们校长呢。”
闻亭丽一滞,她倒忘记了这一层,要是在诚信中学拍个五六天外景,她跟孟麒光的关系可能真就说不清楚了,毕竟谁都晓得他是诚信中学的校董会成员。
不管了。
拍电影可是头等大事。
她收拾好了刚要出门,谭贵望就主动打电话过来。
“闻小姐,你快来了,另一家学校联系我们了,就是君毅中学。”
“那不是一所公立学校吗?”
“是,可是人家校长刚刚主动联系我们,说是很喜欢黄姐拍的片子,哪怕听说我们将拍的是武侠片,也对我们抱有很大的信心。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正为外景地的事发愁,愿意将校园借我们几天,对于签署保密协议的要求,也满口答应,顺利的话,今天上午就能开工,你赶紧过来吧,”
闻亭丽飞快赶到君毅中学,谭贵望说得没错,一切都出奇地顺利。
他们在校长办公室碰面。
在谭贵望跟校长畅谈时,闻亭丽无意间朝书架上一瞟,发现那上头有一个银制牌匾,上面写着一行字。
【纪念南洋商会陆会长捐款二十万元做校舍建筑基金。】
待要细看,校长装不经意起身把书架挡住:“闻小姐,请喝茶。”
谭贵望纳闷回头:“闻小姐,在看什么?”
又压低嗓腔:“想好了吗,究竟借哪家做外景?潘太太那边已经讲好了,但这边校长也在等我们的意见。”
闻亭丽心中一哼,既然他已经低头了,她也不想再使劲气他,歪头想了想,愉悦地对谭贵望说:“就这家吧。潘太太那边,我亲自去跟她说一句。”
***
当晚,闻亭丽一收工就去医院探望邹校长。
邹校长的伤势不算重,昨晚刚被送来就醒了。
她倚在病床上对闻亭丽说:“阿喜是刘嬷介绍来的,刘嬷在我们家待了快三十年了,就如同我的亲人一样。她跟阿喜同乡,也认识阿喜的爹娘,我看她们互相知根知底,就同意让阿喜留下了,没想到这人根本就不是家乡的那个阿喜,刘嬷久不还乡,也没发现这人不对头。”
说到这儿,邹校长直叹气:“昨天她给我送完药之后不肯走,反倒一个劲找理由在世澄的书房附近转悠,我就意识到她不太对了,总归是我带来的人,就想悄悄跟过去看她究竟要做什么,没想到……听邝先生说,她袭击我之后,还想嫁祸你来着?
“放心吧,没让她得逞。”闻亭丽帮邹校长轻轻掖被子,“如今人已经落网了,您只管安心养伤,陆小先生自会妥善处置。”
邹校长却满脸惭色:“上回是紫荷,这回又是阿喜,我真是,太给世澄添麻烦了——”
闻亭丽忙道:“这怎么能叫添麻烦呢?对方的目标是陆先生,手段又如此高明,您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我还心疼您老人家一次次无辜被卷入阴谋中。”
邹校长喟叹:“说起来,世澄这些年可是真不容易,白日里忙个不停也就算了,夜里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最近我看他又瘦了,也不知为甚么事在烦心。”
闻亭丽把脑袋枕在邹校长的胳膊上,默默听着。
次日一早,她签了一张支票让司机老李送到孟公馆,金额刚好是那天孟麒光帮小桃子买玩具的总数,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拒绝态度,那一晚的事,她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事后回想老觉得孟麒光是故意在给她下套。
碰巧孟麒光不在家,老李便将支票交给了孟家的管事。
孟麒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过后并没有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
此后数天,《窈窕侦探》的拍摄进度异乎寻常地顺利。
君毅中学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外界一点风声都没得到,哪怕黄远山临时决定再多加一场外景戏,校方也异常配合。
对此,闻亭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拍完外景,剧组又转回新片场拍棚内的戏。
这期间,乐知文、小蝶君等人的新片相继上映,反响均不错。
当然,票房成绩最瞩目的当属玉佩玲的《丹心传》,讨论度甚至超过了前段时间的《南国佳人》。
一个电影明星走到这个位置上,似乎已站到了群山之巅,报纸上对玉佩玲极尽夸耀,凡涉及到电影明星的文章,无一例外都将玉佩玲放在首位。
各大百货公司纷纷邀请玉佩玲各类活动,玉佩玲短短一个月就接到了十来条广告,
陈茂青一度数钱数到手软。
外界渐渐遗忘了陈茂青当初吹嘘陆世澄要邀请玉佩玲拍摄“喜俪梨汁”的广告,却被陆氏无情打脸的尴尬场面,如今大家眼里只看得到陈茂青打造明星的高超本领。
玉佩玲是陈茂青一手发掘的,时至今日,她的演技依然不算出色,但陈茂青懂得帮她扬长避短,懂得帮她挑选剧本,懂得帮自己人争夺一切有利资源,所以外界公认玉佩玲的成功离不开陈茂青的栽培。
而随着《丹心传》的大获全胜,陈茂青也顺利踢开自己的合伙人,一跃成为华美电影公司的大老板。
这消息一点也不令人意外,陈茂青这种人,说好听一点,叫做目标明确,说难听点,叫不择手段。
但不管怎么说,他成功了。
这世道,成功大过一切。
一时之间,某些在原公司混得不如意的演员纷纷跳槽到了陈茂青的麾下,其中也包括黄金影业的两名老资格演员。
刘梦麟看着眼红,对黄远山提出了一个硬性要求:《窈窕侦探》剩下的戏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拍完。
闻亭丽也暗自卯足了劲,不为别的,陈茂青最近又开始给她使绊子了。
他大概已经猜出那一晚是她搞的鬼,不反省自己行为龌龊,反而愈发将她视作眼中钉,加上他一向将她视作玉佩玲的竞争对手,一时间恨不能利用人脉全面打压闻亭丽。
闻亭丽收到的邀请锐减不说,凡在公开场合碰到陈茂青和玉佩玲,都会莫名其妙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
陈茂青甚至暗示商家:若希望玉佩玲小姐到场,就别邀请黄金影业的闻亭丽。
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大明星,另一个是尚未站稳脚跟的新红演员,商家自然懂得如何取舍。
有一次闻亭丽参加完活动回来,第二天看报纸,新闻里的照片竟将她完全剪去,打电话问报社,对方只推说是摄影师出了错,可认错归认错,并不肯重新刊登一张新照片。
种种阴暗手段,弄得闻亭丽苦不堪言。
而随着《南国佳人》讨论度的迅速退潮,各方面对闻亭丽的关注也日益稀少,尤其是大家都知道她第二部片子是毫无新意的武侠片,对她的发展不看好。
头些年也出过几个像她这样一出道就爆红的新人演员,但因为后续作品没跟上,很快便如浪花一般消失在海滩上,在外界看来,闻亭丽无疑是今年的这朵“昙花”。不看好,自然也就谈不上再重视。
有时候闻亭丽跟活动方讨论具体细节时,人家也逐渐不拿她当回事。
面对一系列的排挤和冷遇,闻亭丽倒是一切如常,只暗中拿出全部精力投入到《窈窕侦探》的拍摄中。
拍摄期间,陈茂青也曾暗中派人过来刺探消息,好在这一回刘梦麟全程亲自把关,硬是一点风声都没泄漏。
陈茂青等人在确定他们拍的是武侠片之后,脸都要笑得裂开了,对闻亭丽的打压愈发肆无忌惮,最近两期的《电影之友》,已经完全看不到《南国佳人》和闻亭丽的相关文章了。
***
这一情况,刘梦麟不是不清楚,但一来,他同时忙着几部戏的开拍,一时腾不出手。二则,他这人凡事都喜欢计算得失,对于一部已经下映的片子,实在舍不得再掏出大笔钱做宣传。
故在面对陈茂青等人的鬼蜮伎俩时,黄金影业这边的回击未免显得有些乏力,渐渐地,闻亭丽的名字几乎就要在公众视野消失了。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窈窕侦探》不断加快拍摄进度,原计划三个月拍完,仅两个月就进入尾声,最后两场戏时,黄远山满口都是“good”、“excellent”,对闻亭丽的表现赞不绝口。
当日刘梦麟也在片场,镜头一结束,便说:“小闻越来越稳了,之前我还担心你最近状态受影响,看来是我多虑了。”
闻亭丽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水杯和毛巾含笑擦着,黄远山在旁说:“自打我认识她,就没见她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事发过愁,天生就是当明星的料。”
刘梦麟叼着雪茄说:“我这边立即安排影片的前期宣传。远山,你跟剪辑部的伙计尽快把片子剪出来,争取在最短时间内上映。”
刘梦麟是个行动派,第二天,《沪春报》正式发布了题为《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女侦探片——〈窈窕侦探〉拍峻敬告各界》的大幅广告。(注)
还配有几张新鲜出炉的《窈窕侦探》拍摄现场的照片。
消息一出,全市哗然。
【该片由著名导演黄远山出品,更兼实力派新星闻亭丽小姐担当主演,以校园女侦探作为故事背景,开此类题材之先河!为拍出一流品质,黄导演特选君毅中学为片中实景拍摄地。古板的先生、和气的外国教授、学生、茶房……人人都可能是凶手;教室、图书馆、食堂、电车,处处都是‘真凶’出没之处,场景真实,情节离奇紧张,种种巧思,让人猜不透真相,隐藏在本片中的凶手究竟是谁——影迷们不妨跟随这位聪明的‘傅真真’侦探的步伐,一起去找寻答案。”
宣传措辞极其浮夸,宣传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当天,黄金影业宣传部的电话就差一点被人打爆,市民们被报纸上的介绍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纷纷致电询问该片何时上映,更有几个报社记者和社会上的文艺机构工作人员,主动跑到黄金影业询问影片细节。
紧接着,各大报刊紧锣密鼓刊登广告,反响越来越热烈。为了争取到《窈窕侦探》的首映权,万国影院和新中央戏院主动派人联络刘梦麟,新中央戏院甚至表示愿意让利一成。
这局面大大出乎刘梦麟的预料,上海电影公司多达一百多家,而电影院却只有二十来家,面对每年各家公司出品的海量影片,电影院享有相当大的话语权和择片权,这次却有电影院为了争取合作主动让利。
刘梦麟心里乐开了花,一边乐颠颠称闻亭丽是“招财星”,一边对外宣布该片将在本月内上映,至于具体选择哪家影院首映,“仍在洽谈中,暂时不方便透露。”
又对外宣称:“本人对该片质量抱有十足信心,相信上映后会造成轰动效应,更有一个重磅消息要提前与影迷们分享:首映当晚,主演闻亭丽小姐将会登台与诸位互动。”
第二日,刘梦麟的这些话就作为新闻登上了报纸,从而进一步引发了各界对该片的期待。
闻亭丽自己也马上体会到了生活中的种种变化,一方面,她又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她新片的热烈讨论了,另一方面,社会的某些机构开始频繁邀请她出席活动,她的位置也往往被安排在前列,不再像前一阵总是坐在角落里。
某一日她在某个活动场合遇见陈茂青,对方在与她打招呼时,皮笑肉不笑地说:“闻小姐倒是会瞒人,明明在拍女子侦探片,对外却只说拍的是武侠片,轻而易举就把我们所有人都耍了。”
旁人笑着打圆场:“这种事岂是闻小姐一个人能决定的,这分明是刘梦麟的主张。”
“可也得闻小姐自己嘴严不是?小小年纪这么有城府,不得不让人心生畏惧啊。”
回去后,闻亭丽绘声绘色同黄远山等人复述陈茂青的酸话。
“他这是犯了眼红病呢。”黄远山嗤笑道,“我敢打赌,但凡他早一点得知我们拍的是女性侦探片,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抢拍,现在片子都要上映了,再想抢先也没招,只能灰溜溜旁观我们的成功,这怎能不让他心里发酸。”
几个人坐在那儿笑了一阵,谭贵望对闻亭丽说:“闻小姐,前些日子你也累坏了,下礼拜电影上映还有的忙,这几日你好好休息,今天就早些回去。”
闻亭丽高高兴兴起身:“你们也早些休息。”
从公司出来后,她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挨个去给高筱文等人去送首映礼的头等票,碰巧路过力新银行,看见邝志林从银行大门出来,闻亭丽迟疑了一下,让老李停车,摇下车窗唤了一声:“邝先生。”
“闻小姐,这么巧。”邝志林一讶,关上自己的车门,笑容可掬走过来。
闻亭丽在车里对他微笑,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米色大丝巾,配黑色洋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西洋镜,歉声笑道:“让邝先生见笑了。”
邝志林看看四周,街上已经有不少行人朝闻亭丽看过来了,他心照不宣点点头:“我在报上看到闻小姐的新片要上映了,都说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片子,邝某先预祝闻小姐再创佳绩。”
闻亭丽欣然接受邝志林的祝福,想了想,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几张票子呈给邝志林:“我正要去给朋友们送票,难得遇见邝先生,这两张票送给邝先生,邝先生若肯赏光同您的朋友做《窈窕侦探》的第一批观众,我会感到很荣幸的。”
邝志林满脸惊喜:“这票子相当难弄吧,多谢闻小姐美意,届时邝某一定前去捧场。可惜这半月陆小先生不在上海,广东商会请陆小先生前去洽谈合作的事,邀请了好几次了,陆小先生昨天刚启程去广州。”
闻亭丽摆摆手:“那就不耽搁邝先生的时间了,您一定抽空来看首映。再会。”
“一定,一定。“
***
闻亭丽一到家就睡下了,戏已经拍完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安安心心等待《窈窕侦探》上映,故而这一觉,睡得比平日更香甜。
梦中,竟见到了久未入梦来的母亲。
闻亭丽不禁悲喜交加,扑上去:“姆妈,您怎么许久不来看我?”
母亲轻轻吻着女儿的额头。
闻亭丽反手抚摸母亲的脸庞,母亲右脸上的伤疤是她一辈子的伤痛。
她心中一痛,眼泪簌簌往下流:“您年轻时受了太多的苦,都没等女儿好好尽孝您就走了,女儿现在越来越出息了,您替我高兴吗?”
可不知为什么,梦中,母亲总是蹙着眉头,俨然在深深地担忧着什么。
闻亭丽悲从中来,死死搂住母亲,放声恸哭。
哭着哭着,蓦然就惊醒了,枕头上湿湿的全是泪痕。
窗外天色蒙蒙亮,闻亭丽望着窗口发愣,母亲那张忧郁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这让她心里隐隐有丝不安。
突然间,铃声响了。大约是心境有些消沉的缘故,那铃声分外尖锐,催命似地响个不停。
电话里,黄远山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焦躁:“你赶紧看报纸,不过看完别害怕,马上来公司,我们一起想对策。”
闻亭丽匆匆开门到外头信箱去拿早报,等不及就在走廊上看了起来,只见副刊最显眼的位置写着:
【弥天大谎——最近在影坛崭露头角的闻亭丽小姐,竟是个满口谎话的交际花!】
新闻旁边赫然配着一张闻亭丽在商务印书馆幼儿园门口接小桃子的照片。
闻亭丽眼前一黑,强自镇定往下看。
只见那篇文写道:“闻亭丽小姐自踏入影坛起,便处处以未婚小姐的身份自居,殊不知,此女早在四年前就与人珠胎暗结,未成亲即被人抛弃。生下一个私生女,乳名小桃子,今年小桃子刚三岁半,闻小姐对其疼爱有加。当年闻小姐的父母为遮掩惊天丑事,对外只说小桃子是闻太太所生,然种种内情,瞒不过平安里的几个街坊邻居……”
闻亭丽越往下看,呼吸越是急促。
文里竟然有许多似是而非的细节,譬如小桃子并非是在医院出生的,而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生的,文章据此得出结论:“据查,闻家这些年一直住在平安里,该巷弄距离慈心医院仅有十来分钟的路程,怎样紧急也不可能生在路上,这自然又是闻小姐的父母为了替女儿遮丑而捏造出来的谎言。毕竟当时的产妇并非闻太太,而是闻小姐,一个未婚少女怎能到正规医院分娩……云云。”
文末又说。
【闻小姐为了粉饰自己的纯洁形象,一再用谎言来欺骗大众,其心可诛!若任由这种道德败坏的女演员在影坛驰骋,对于整个社会的风气都将产生不良影响,影迷往往崇拜自己的偶像,将来我们的孩子个个都未婚先孕、个个都满口谎言,社会岂不要乱套?!此事关系重大,太太们、绅士们、有良知的师长们,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来抵制这种无德演员!】
闻亭丽怒火中烧,回房用最快速度梳洗完毕,出门往公司赶,黄远山和刘梦麟也早到了,个个都如临大敌。
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刘梦麟早已是焦头烂额,不断对着不同的人保证那篇文章是诬陷。
让闻亭丽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梦麟放下电话之后说的第一句竟是:“报上说的是事实对不对?闻亭丽,到了这地步,你得跟我们说实话!”
闻亭丽怒极反笑:“很好,不管外界瞎造我什么谣言,刘老板是不是都会信以为真?”
刘梦麟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上:“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演员这行当本就良莠不齐。从前我们公司这方面是吃过教训的,有个演员也是对我们隐瞒了一些事情,没多久这人的真实身世就被小报记者爆出来了,搞得公司一度相当狼狈。早报上配的照片是你和你妹妹没错吧?年龄相差得确实有点大……”
黄远山气道:“照片是真的,可内容纯属瞎编乱造。这分明是是陈茂青那帮人为了提前打压《窈窕侦探》而想出来的一条毒计,主演一出状况,票房自然会大受影响。闻亭丽,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你妹妹的出生证明和户头都找出来,我们在报上发布正式声明,只要剧组应对及时,说不定反而对片子起到宣传效果。”
闻亭丽摇头:“我拿不出来。”
“什么?”黄远山和刘梦麟同时一弹。
“小桃子没有正规的出生证明,她的确是我姆妈去医院路上生的。我父母当时非但没觉得不好,还为此事感到庆幸。平日抱小桃子出去晒太阳时,常常开玩笑说这孩子是路上生的,这事许多邻居都知道。”
这件事最歹毒的地方也就在这儿,对方显然料定她拿不出妹妹是在医院出生的证据。
“那么——”黄远山紧张地想了想说,“总归有接生的婆子吧?只要把婆子找来,不就能够证明小桃子当年是闻太太亲生的了?”
“找倒是能找到,这婆子姓彭,平时就住在平安里附近,可是——”闻亭丽反问黄远山,“明明是对方造谣,为什么反要我来找证据?要拿证据也是他们拿,我只管搜集他们造谣的证据,到时候我跟这帮人法庭上见!”
刘梦麟急了。
“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众口铄金的道理你知不知道?!舆论的杀伤力足以让一个最当红的明星一夜之间变成过街老鼠,这次你的名声真要被他们搞臭了,以后再想起来就难了。你赶紧去找那个姓彭的稳婆,远山,你陪她走一趟。”
闻亭丽心中却仿佛有预感似的,两个人火急火燎回平安里一打听,果不其然,姓彭的婆子去年年底就因病去世了。
唯一一个能证明小桃子是闻太太所生的证人都没了。
按理说,这时候应当去找平安里的旧邻居帮忙作证,但闻亭丽心里很清楚,平安里固然大部分都是好人,此次谣言是从这地方传出来的也是事实。
她眼下实在没工夫分辨谁是忠、谁是奸,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得拉着黄远山离开这是非之地。
鉴于闻亭丽迟迟未作出回应,报上似乎已经认定昨天那篇文章说的是事实,一夜之间,谣言愈演愈烈。
一大早,起码有五家小报转载了昨天那张照片,配文都是【当红影星疑似未婚生女。】
有两家报纸甚至公开呼吁“请闻小姐立即给出合理解释,否则大众将强烈抵制你主演的《窈窕侦探》上映。”
在各大报纸的围攻下,昨天还持中立态度的一些商家和影院,态度均有些动摇,有几个人甚至打电话来要求解除《窈窕侦探》一片的合作。
“不是我们听风就是雨,是我们生意人赔不起啊,这次投入的资金这么大,万一闻小姐的新片反响很糟糕,或是压根上映不了,我们会血本无归的。”
刘梦麟本来还在等闻亭丽自己拿证据出来,见此情形,不得不动用所有社会关系来应对此次危机,很快,报上就出现了一系列回击性的文章。
但因为文里缺乏有力的物证和人证,这批文章非但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激起了市民的强烈反感。
在一片狂风暴雨中,闻亭丽倒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有条不紊部署着一切。
当天晚上,务实女子中学的邹哲平校长站出来发布了一篇严正声明,声称:闻小姐在校期间学习刻苦,生活作风朴实,此事务实女子中学一众师生均可出面作证,邹某也敢以自己的人品担保,闻小姐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前日某报所登新闻,纯属恶意造谣!
邹哲平在教育界享有极高的声望,这份声明比刘梦麟找人炮制出的十来篇文章加起来都要有力。
当日有好几家报社转了风向,有位资深影评家写道:“现今社会对于女演员存在诸多畸形看法,要么大肆挖掘女明星隐私,要么大造其谣,最近更是闹起了笑话,硬将一张姐妹合照诬陷为母女合照,这简直是报界之耻!想必是闻小姐身上实在找不出可以攻讦之处,只好‘出此下策’,此事恰恰证明闻小姐品行高洁。”
该文章刊登在销量极大的《江报》上,传播甚广,顷刻间,市民对闻亭丽的态度由质疑转为同情。
与此同时,欣欣百货的董沁芳大小姐、傲霜公司的高筱文董事长、沪江大学英语系师生,纷纷站出来为闻亭丽撑腰。
眼看舆论风向出现逆转,又有记者跳出来说:“邹校长的担保固然有一定参考价值,但闻亭丽转到务实女子中学念书时,已是中学的最后一年,对于闻亭丽此前的经历,邹校长多半也被瞒在鼓里,所以邹校长的声明,证明不了什么。”
闻亭丽只觉得心惊肉跳,假如跟着这记者的思路走,那她下一步就该去找秀德女子中学的校长为自己说话。
然而,通过调查她的履历不难猜到,她当初正是因为跟秀德的校方弄得不愉快,才转到务实中学去的,而秀德中学最大的校董不是别人,正是乔家人。乔太太那样恨她,怎会站出来帮她说话。
只要她这边无法做出回应,外界便会默认她不敢回秀德中学开证明,为何不敢?自然是因为心虚了。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到了这步田地,闻亭丽终于明白陈茂青为了踩死她究竟做了多少准备,这不,连她跟乔太太当初的恩怨都算计到了。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可除非让彭婆子复活,一时间也找不到一招制胜的回击方式。
无奈之下,她甚至想到了去医院做妇科检查的办法,只要她将自己的身体报告拿出来,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这办法却遭到了黄远山的强烈反对:“你真是急糊涂了!你凭什么因为一个贱人的诬陷就把自己的隐私摆到公众面前,你真以为公众在求真相吗?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热闹罢了。明星是要讲究神秘性的,即使让一部分人相信了你,这一局你也输得一败涂地,将来大众谈到你时,少不了来一句‘就是那个在公众面前出具过妇科检查报告的演员’,你的星光何在?陈茂青的初衷正在此处。”
这一次,刘梦麟破天荒没有跟黄远山唱反调:“你听远山的,她在电影界浸淫多年,见过无数奇奇怪怪的状况,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况且你这边报告一出,陈茂青势必还会有后招,可是那时候你就被动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这办法。”
正当大家苦苦思索对策之际,更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现了,中午,周嫂捧着一张刚送来的报纸进屋,颤声对闻亭丽说:“小姐你看看,报上这是不是太太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