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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 正文 第0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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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路易斯带来的药,闻亭丽当晚就退了烧,第二天也没再发热,只是身上还有些乏力,换作平时,她是绝不肯乖乖躺在床上养病的,这一天她却哪儿也不想去,只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

    这一整天,周嫂和小桃子说话轻声细语的,唯恐吵了闻亭丽养病。

    晚间乔宝心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佟兆晖回来了,但他受了很重的伤,一开始他想等伤养好了再联系宝心,又怕宝心为自己牵肠挂肚,所以还是没忍住联系了她,宝心悄悄将佟律师安置在乔家一所空关的房子里,同时联系了私人医生为他治伤。

    乔宝心还说,等到佟兆晖痊愈,她就和他动身去北平。

    这通电话把闻亭丽拉回了现实。她给厉成英打去电话,得知厉成英营救佟兆辉时并未受伤,这才放了心。

    一放下电话,闻亭丽就对周嫂说自己饿了。周嫂兴冲冲去厨房盛了一碗牛肉粥出来。

    第三天早上醒来时,闻亭丽身上爽利了许多,只是下床照镜子时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脸色很憔悴,眼窝也有点凹陷,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

    前几日在惠群医院养伤时可全不是这样。

    看看时间已是六点了,她只得收起那些低沉的情绪去洗漱。

    今天是《南国佳人》正式开机的日子,她得早些到公司去。

    周嫂像一只焦忧的老母鸡围着闻亭丽打转:“衣服多备几件,这包荷叶饭你带到剧组里去吃,水壶里头灌的是温水,这两天不要乱喝凉东西,药片我给你放在这里,走的时候记得拿。”

    闻亭丽往嘴上涂着红枫色的口红,这能让她的气色看上去跟平日没有两样,听见周嫂这一连串的嘱咐,无奈笑道:“我是去拍戏,又不是学童第一天去上学……好了好了,我会按时吃药的。对了,今天我会回得比较晚,你们别等我吃饭。这钱你拿着,上午您带着小桃子坐车到街上买几双鞋,给自己也裁几件新衣裳,不许不舍得买,回来看不到您和小桃子的新衣新鞋,我可是会生气的。”

    为了让周嫂觉得自己全好了,她刻意如常交代了许多话,最后像往常一样进房间亲了一口酣睡中的妹妹,这才若无其事出了门。

    可是一出门,闻亭丽的肩膀就重重垮下来。

    家门口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梧桐树下却没有那辆熟悉的汽车和那道熟悉的人影了。

    那种刺心的感觉无法言喻,她支撑不住跌坐在楼前的台阶上。

    病是好了,心上却留下了一道新鲜的伤痕。现在的她正如一只受了伤小兽,急需找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舔舐伤口。

    在这偏僻的巷堂,五六点钟的辰光,一切都是那样岑寂,对门的柳氏夫妇没有起床,家门口只有她一个。

    这样正好,她可以清清静静一个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忆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强烈,她和陆世澄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可是他留给她的几乎全是美好的记忆,一如此时的晨光,温柔,安静,静谧,充满暖意。

    她低下头用胳膊环抱住自己,这一关,再难也得扛过去,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冲淡一切。可惜她没有太多时间沉湎往事,她得面对生活。

    默坐一阵,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时,闻亭丽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逢人就笑着打招呼,一举一动充满朝气,就连最熟悉她的黄远山,也没瞧出她刚病了一场。

    为了庆祝《南国佳人》开机,黄金影业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一大早门前就围满了各家报社的记者,上海文艺界人士也纷纷来捧场,就连甚少在此等场合露面的月照云女士也应邀出席。

    上午十一点,棚内第一场戏正式开拍。为了表示对此片的重视,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云均随车赶往影棚观看。

    面对这异常隆重的开场,闻亭丽表现得胸有成竹,这两个月她没干别的,光琢磨“南淇”这个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够深,她早早就将南淇在心里养活了,只要进入表演状态,她的一言一行活脱脱都是“南淇”。

    那头黄远山大喊一声“action”,闻亭丽便自信满满的按照剧本对饰演男主角的巫笙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堕落,那便是吧,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却听黄远山道:“停停停!”

    她皱眉朝闻亭丽招手:“你过来一下。”

    闻亭丽忙过去。

    “你怎么回事,你跟刘宝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乍然重逢的这一刻,你的情绪怎能如此平静,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呢?那种有苦难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于表现这种情感的,怎么刚才活像在念剧本似的。”

    闻亭丽自己也有些慌乱,摸摸脸颊说:“可能是第一天太紧张了,黄姐,您让我再酝酿酝酿情绪。”

    然而,接下来连拍三条都不满意,黄远山拍戏时历来严苛,越是重头戏越是讲究,每隔十几分钟就能听到黄远山喊“停“,而闻亭丽每挨骂一次,周围就会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闻亭丽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硬着头皮一次次重新开始,直拍到第四条才勉强通过。

    下午的两场戏也是状况百出。

    “闻亭丽,动作不要那么僵硬,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从那边走进来,对,很轻松地坐到沙发上,身体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错了!”

    “不对,全不对!眼泪含在眼圈里,不是叫你一上来就眼泪汪汪的。”

    由于闻亭丽频频失误,两场戏一直拍到七点多才拍完。

    这边一收工,黄远山便黑着脸让闻亭丽在化妆间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闻亭丽在化妆间等了半天不见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听里面有人说:“老听黄姐说闻小姐有灵气,今天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我都怀疑是不是换人了,上回那场试镜比赛,可是连周曼如小姐都输得心服口服的,今天闻小姐在片场——啧啧,这种水平我们公司岂不是一抓一大把,凭什么非得是她呢?她闻亭丽可是一部戏都没有上过的新人。”

    “现在压力最大的是黄姐吧,前头路过休息室,听见刘老板正对黄姐大发脾气呢,刘老板还说,假如闻小姐明天还是今天这个状态,他们会考虑马上换人,倘若黄姐执意留下闻亭丽,他们就连她这个导演也撤下去。”

    闻亭丽白着脸杵在门口,一回头,不期然看见月照云站在自己的身后。

    不必说,刚才那番对话,月照云也听见了。

    闻亭丽难掩尴尬:“月女士。”

    茶水间里的对话戛然而止。月照云没朝里头看,只温声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晚上有空吗?我想约你到外头走一走。”

    闻亭丽满脸惊喜:“当然有空。您等我一会,我去化妆间拿了东西就出来。”

    黄远山听见月照云要找闻亭丽,也有些意外,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同闻亭丽谈,见此情形,只跟月照云对了个眼色,什么也没说就放闻亭丽走了。

    两人出来走到街边,月照云让闻亭丽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会就潇洒地开着一辆汽车过来了。她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辆车,自己开。

    “上车。”

    闻亭丽愣了一下便高高兴兴上了车,迄今为止她只跟月照云打过几次照面,但月照云身上有一种幽默可亲的气度,让人很愿意与她亲近。

    “月女士,我们去哪儿?”

    “去大马路附近走一走?”

    闻亭丽欣然说好。

    汽车开动后,她试着同月照云找话题,但一个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装就能掩饰的。尽管她已经足够努力了,却远不如平常那样健谈,车内几度陷入沉默。

    “闻小姐生病了?”月照云忽问。

    “前两天有点伤风,不过已经完全好了,我脸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云微微点点头。

    闻亭丽心里五味杂陈,她今天的状态相当不好。在戏里,该开怀大笑的时候她笑得很僵,该哭的时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这种失控的状态连她自己都感到胆战心惊。

    她拿不准自己这种低靡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但她隐约觉得,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从小就跟随她的某种天赋,陡然被老天爷收走了似的。

    她为此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极点。

    还好月照云没有多问。闻亭丽并不想在这种时刻被人垂询和关怀,哪怕是月照云也不例外。

    汽车不疾不徐地向前开着,慢慢开到了某个街口附近。

    闻亭丽胳膊肘支在车窗上出神,不经意一擡头,就看见了远处一块硕大的霓虹灯招牌。

    前方不远处就是大世界游乐场。

    夜里的大世界比白天还要热闹,紫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映照着幽蓝天际,远看就像个变幻莫测的幻梦。

    是梦没有错,她恻然地想,她的包里还收着陆世澄帮她弄的“大世界”长券,这梦就醒了。

    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和陆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觉得小桃子的笑声犹在耳边。当时有多甜,现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识将视线从那梦幻的霓虹灯上移开,以免双眼刺痛。

    却听月照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下车走一走吧。”

    闻亭丽点点头,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车就说。

    “前面中央戏院旁边有一家店擂沙圆做得不错,我带您尝一尝?”

    两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闻亭丽帮月照云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两份冰豆花。

    坐下之后,月照云的一双眼睛就没闲下来过,不是隔窗观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里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俨然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兴趣。最后她看了闻亭丽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灯招牌。

    “还记得吗?我们在大世界见过一面。”

    闻亭丽点点头,怕月照云看出什么,忙笑着补充:“那天您一个人在游乐场玩碰碰车,还老是盯着我打量,我当时就纳闷,我也不认识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说家月照云。”

    说着,她放下汤匙直笑。“我猜,那时候您已经从黄姐口里知道我了。”

    月照云不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包里取出一张小照递给闻亭丽。“你看。”

    “上个月黄远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给我了,她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让我看看怎么样。我就想,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我非要亲眼见见这个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买票到上海来了,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还没瞧出什么,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觉得你能演好南淇。”

    闻亭丽的好奇心被这话彻底勾了起来:“您觉得我哪一点像南淇?”

    月照云歪头眯眼打量闻亭丽。

    “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我看到你牵着你妹妹的手从梧桐树下说说笑笑走过,我就想这女孩笑得多么好呀,从里到外都笑透了,当时游乐场那么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让人瞧见。后来你发现我观察你,马上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到一点胆怯和自卑……还有那位年轻的陆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处的样子,看到你跟他说话的神态,我就想,这小姑娘简直就是为南淇这个角色而生的。”

    闻亭丽笑容微滞。

    月照云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用汤勺缓缓搅了下豆花,继续道:“所以那天试镜比赛还没正式开始时,我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戏之后,我当即决定把票投给你。诚然,周曼如、乐知文、小蝶君她们都很优秀,但她们统统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场,我对你是充满信心的,可是——”

    月照云骤然调转了话锋:“我不相信一个人的灵气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失,闻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闻亭丽鼻根隐隐发酸,她并不觉得月照云唐突。

    月照云声音中的关心与焦虑都是真的,丝毫不让人反感。

    她没有忘记,试镜比赛那最关键的一票正是月照云投给她的。可以说,没有月照云和黄远山的鼎力支持,她绝不可能争取到南淇这个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现,显然让她们失望了。

    她咬唇低头,哑声说:“对不起,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明天绝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月照云不响,不知是看出了闻亭丽的状态极差,还是听说制片方不会给闻亭丽太多时间来调整状态,对于闻亭丽的这番保证,她俨然并不乐观。

    但她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闻亭丽地肩膀,随即转移话题道:“出去转转?”

    “好。”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走过东方饭店时,月照云突然转身向身后某个方向远远一指:“我在那边住过的。喏,就新桥街挨着的一条小衖堂里,叫兴昌里,我在那里头赁过一个亭子间,前后住了有两年多的时间。”

    闻亭丽讶然:“原来您在上海待过这么久。”

    月照云所指的那一块因为紧挨着洋泾浜和郑家桥,历来是三教九流盘踞之地,街巷里经常堆积着马桶等物,隔老远就能闻到臭味。

    “没办法,此地租金比别处便宜。”月照云仿佛猜到闻亭丽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到上海时身上已经不剩多少盘缠了,能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闻亭丽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

    “我娘是个姨太太,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我父亲做妾,她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辙,便央求我父亲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很给我娘争气,小小年纪就能绘声绘色讲《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聪明,勉强同意送我去学堂,可惜中学毕业那一年,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我爹为了缓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让我辍学去给北洋政府里的一个官老爷做姨太太,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他的第八个小老婆。”

    说到此处,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当时正生着病,听到这消息哭得差点就昏过去,连夜收拾东西帮我逃出来,可惜没等我跑到火车站,我爹的人就追上来了,我为了麻痹他们,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车,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时,身上唯一的财物便是我娘早年给我打的一对镯子,我把镯子卖了才换得了一些生活费用,不然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问:“后来呢?令慈现在还在北平吗?”

    她却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满目凄凉。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给我母亲写信,可始终未盼来我母亲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亲就被我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她本就染了风寒,被父亲这一折腾,当晚命就没了,可以说——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换来的。”

    闻亭丽喉头一哽,虽说月照云很快将脸转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睛里骤然浮现的泪花。

    两人同时沉默着,街上明明那样吵闹,月照云身周的空气却像是结了霜似的,静静散发着一股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怃然道:“那一年,我十九岁,就跟闻小姐现在一样大。”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深深触动:“后来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您是从那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一些文章,来沪后也试着投过几次稿,偶尔能中一篇,也只能维持一两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找事做,那时候上海滩有人写长篇传奇挣了大笔稿费,我就从邻居那边借来一本读了读,后来自己试着写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带着稿子去投稿,报社见我是个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改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投稿,这回居然被录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们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连职业也是不自由的。”

    说话间走到一盏路灯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灯下揸开让闻亭丽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

    “我日也写、夜也写,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一身骨头病,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艺界积攒了一点名气,在报社向我约我第十篇稿子时,我终于有机会跟他们讨价还价,进而改用‘月照云’这个笔名,我用这个笔名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春申旧事》,从此在文坛站稳了脚跟,可直到我发表第四部小说,读者才知道我是个女作家。”

    闻亭丽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笔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滩为背景的《春申旧事》。

    “我写啊写啊,写到我那老爹断了气,我这才意气风发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买下来,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马桶里,将我和我娘当年住的小厢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着我娘的灵位,日日祭拜,可这又如何呢,我娘她——”

    月照云哑然失声。

    闻亭丽只觉得嗓间有些发苦,她不敢开腔,对于此时的月照云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月照云很快便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

    “月姐。”闻亭丽急忙追上去,这番谈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知不觉自己对月照云改了称呼。

    月照云也并不反感闻亭丽这样叫自己,只是回头冲她招招手。

    “来。”

    闻亭丽心潮澎拜跟上月照云的步伐。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街旁的氛围有些变了。整条里弄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栋栋房子门前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

    再往前走就是四马路的会乐里了,那可是上海最出名的风月场所,闻亭丽迟疑发问:“月姐,我们还要往里走吗?”

    月照云一脚踏了进去。

    夜风送来一阵阵扰人的头油香味,伴随着柔媚如丝的胡琴声。

    那香气似桂如兰,浓得能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

    闻亭丽被熏得头昏脑胀,她不敢回视那些倚门招客的女人们,这地方让她想起了早年在南京做过舞女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但凡多看这些人一眼,都是对母亲的亵渎。

    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扇门洞里冲出来撞在月照云的身上。

    “救救我。”这人死死抓住月照云的手。

    月照云忙弯腰将对方紧紧护在怀中。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

    “救救我,太太!我不想接客!”

    里面随即追出来两个壮汉,将女孩如同捉小鸡一般抓了起来。

    “你们——”闻亭丽冲上去想要把小女孩抢回来。

    月照云面色惨然将闻亭丽拦住。

    “你们是哪个堂会的?”一个男人在门口气势汹汹撸袖子。

    月照云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迅速带离原地。

    闻亭丽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挣脱了月照云的手,急声说:“您刚才没看见吗,那还是个孩子。”

    月照云一声不吭将自己左侧的衣袖撂上去,让闻亭丽看上头的一处伤口。

    “曾经我跟你做了一样的事,可我非但没能救下对方,还被那帮人打了一鞭,事后我想找上海的律师朋友帮忙救人,他们却劝我不要自讨没趣。这地方是人间炼狱,就同‘烟土’一样,长期被租界的地头蛇垄断和控制,外人是插不了手的,除非——我们自己不要命了。”

    闻亭丽听得满头大汗,与此同时,胃里泛起了浓浓的恶心。环顾四周,弄堂里的女人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们。

    对于她们刚才那番试图救人的举动,这班可怜女人没有一个露出感激的表情,反而一个个充满了不屑、嘲讽和疑惑。

    这其中,有两个小姑娘明明只有十三四岁,却已经被训练出一种老练的媚态。

    闻亭丽忍不住扶墙干呕起来。

    月照云半拖半扶将闻亭丽拉出了会乐里。

    跑出来后,两人倚靠着栏杆望着江水喘气,月照云递给闻亭丽一方帕子。

    “擦擦汗。”

    闻亭丽默默摇头。

    “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闻亭丽不响。

    月照云陡然提高嗓门:“怎么,在看过刚才这幅炼狱场景后,你还打算继续消沉下去吗?”

    闻亭丽犹如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耳边轰隆隆作响。

    “你可知道两个租界内有多少被迫卖身的女子?高达十万人!”

    “比起她们,我们何其幸运,你有演电影的天赋和美貌,我侥幸会写故事,可即便如此,我们一路走来也经历了无数艰险,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刀山火海,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闻亭丽听得冷汗直冒。

    月照云猛然向后方一指:“还不明白吗?我们随时可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纵算你不愿,社会环境也会把你一步步推进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机会少之又少,当机会到来时,你为什么不尽全力抓住?”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月照云已是疾言厉色。

    “闻小姐,我不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假如你明天还是这种状态去拍戏,制片方极有可能当场换人,没办法,在人才辈出的电影圈,竞争就是这样激烈!而一旦被踢出剧组,你也别指望将来还会有别的公司找你拍戏,你无依无靠父母双亡,未来四年的学费靠什么来支撑?你和你妹妹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维系?还是说,你打算像像四马路这些可怜女子一样,被生活一步步逼得走入绝境吗?”

    月照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鞭子重重抽打在闻亭丽的面门上,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看见闻亭丽这副模样,月照云心软了。

    “我猜,你最近一定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闻亭丽眼眶一红,可月照云的语气随即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你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去放任自己,懂不懂?”

    她推着闻亭丽向后转身,让她直面对面那条鬼影森森的四马路。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里没有如花绮梦,只有世道艰险,在这片土地上,最美丽坚韧的花朵都会被摧残成一滩烂泥。你我虽然站在这一边,实则与她们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名字叫命运!

    “你现在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浑浑噩噩是行不通的,左顾右盼只会葬送自己的前途!还有,你也别指望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别人!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现在,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走过这个路口,正如当年的我一样。但凡心存一丝侥幸,你就会错失这个机会,而且将来你是没有任何机会去后悔的,因为你错过了命运对你的一次垂青!”

    闻亭丽泪眼滂沱,拼命点头。

    月照云哑然片刻,叹着气将手里的帕子再次递给闻亭丽:“哭够了的话,就擦擦泪吧。”

    闻亭丽将手帕紧贴在自己的一双泪眼上。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擦拭着眼角的泪。

    她知道,只有擦干眼泪,才能看清楚眼前的路。

    看清路,就得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走。

    她擦得非常仔细,越擦,脑中越清醒,越擦,心中的恐惧就越具体,而这份恐惧,又帮她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没有时间去消沉,残酷的环境随时会将她碾碎。她得向前跑,不顾一切向前跑,才有机会躲得过身后那一双双看不见的黑色大手。

    终于,她缓缓放下手帕,擡起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对月照云说:“我好多了,月姐。”

    月照云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走,我送你回家。”

    当天夜里回到家,闻亭丽找出那条红宝石项链坐到妆台前。

    在这昏暗的夜里,宝石依旧绽放着美丽的光芒,映在眼睛里,刺到心坎中。

    直到这一刻,闻亭丽才明白自己对陆世澄的依恋比想象中还要深。

    同时她也认识到,这份依恋和不舍已然成为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是时候放下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同珍藏过去的一张旧照片一般,她缓缓将项链收进那个淡粉色珠贝珐琅首饰盒中,轻轻关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

    这一早,《南国佳人》摄影棚里异常忙碌,一众工作人员当中,最紧张的当属黄远山。

    今天要拍一场重头戏,仅闻亭丽一个人就要说整整五页的台词,与她搭戏的又是业界知名的老戏骨温冠华女士,而以闻亭丽昨天在片场的状态,黄远山很怀疑她能不能扛下来。

    筹备期间,黄远山时不时忧愁地看向闻亭丽。

    月照云、刘梦麟和几位制片人也在。此外片场里还站着好些暂未开工的演员,昨天的事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大家都好奇今天闻亭丽会不会被当场替换下去。

    在这种紧张而诡异的氛围下,闻亭丽表现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化好妆后,便走到一号镜前,客客气气地同温冠华欠身行了个礼。

    黄远山焦躁地轻轻嗓子,拍拍手扬声道,“请各部门注意,灯光、摄影……action!”

    场景灯一亮,闻亭丽就对温冠华扮演的段太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黄远山愣了愣,仅仅这一个亮相,就能看出闻亭丽明显与昨日状态不同。

    她精神为之一振。

    “好,保持这种状态,朝她走过去。”

    只见闻亭丽扮演的“南淇”亲热地上前握住“段太太”的双手。

    “这不是大姐吗?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段太太有点不知所措,“你还好么?”

    “我好得很。”南淇的脸直逼到段太太的脸上,很和悦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托您的福,我一切都好。你看不出来我过得很好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淇。”段太太有点惊吓的样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还因为之前的事记恨我吗?”

    南淇脸上依然在笑,可是笑容中突然堆起了浓浓的杀气,恶狠狠打断段太太。

    “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嘴脸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都对我做了什么吗?!”

    片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一场戏拍完,众人才如梦初醒。

    摄影师郑其璋第一个鼓掌叫好。

    他手中的两架贝尔浩摄影机从不同角度捕捉到了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故而他比谁都清楚这段表演有多好,南淇“疯”得恰如其分,让人无限怜惜的同时,也让人心生怵意。

    片场的工作人员纷纷鼓掌,黄远山更是当众露出久违的大笑脸。

    “一条过!温老师、闻亭丽,辛苦了。”

    闻亭丽满面春风下场补妆,一边走,一边用目光寻找月照云,却看见月照云正顺着通道悄然离去。

    闻亭丽望定了月照云的背影,恳切而小声地说:“谢谢您,月姐。”

    忽听黄远山亢奋地说:“下一场戏开始了,巫笙、闻亭丽,去四号机。”

    闻亭丽嘴角上扬,意气风发朝那边应了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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