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闻亭丽刚起床就接到了高筱文的电话。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闻亭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筱文在那边呵欠连连。
“还不是因为知道再晚一点你就出门了。有件事昨晚就想跟你说来着,怕引起陆小先生的误会就没说——那天我看到乔宝心了。”
昨晚高筱文吞吞吐吐,原来是因为这个。
“喂,闻亭丽你在听吗?其实我跟乔宝心也不算很熟,但彼此一直都知道对方。前几天我跟哥哥到孟公馆玩,才知道乔宝心最近躲在她表舅孟麒光处。她说她联考结束之后本来填报的上海的大学,但因为受不了父母的管制,又临时改报了北平的大学。”
高筱文在那头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说:“这下乔家可炸锅了。她父亲怀疑她是因为在外面结交了不好的朋友才敢不听话,一怒之下将乔宝心禁了足,逼她重新填报上海的大学,还安排她跟本地几个门当户对的小开相亲,乔宝心哪里肯,她最近认识了一个从北平来的姓佟的年轻律师,两个人好像正偷偷交往呢。”
“这事乔太太知道吗?”
“乔宝心谁也没告诉,我也是偶然在她房里撞见她偷藏那人的照片,才知道她谈恋爱了。如今她是打着反对过早订婚的旗号跟家里抗争,恰巧她表舅孟麒光也站在她这一边,乔宝心便趁势躲到孟公馆去了,她说她父母谁都能管,唯独拿她表舅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要她父母一天不同意她去北平念书,她就一天不回乔公馆。对了,她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来着,她听说你最近过得很不好,心里很牵挂你。”
“她听谁说我说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得来的消息,乔宝心那个人,向来很单纯的,可能她因为她哥哥的事一直对你怀着愧意吧,除非你过得处处遂心,不然她对你总是过意不去的。”
闻亭丽暗想,乔太太大概是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宝心素来被家里管得极严。一个几乎与社会隔绝的千金小姐,想来无处打听老同学的近况。
“她好像有什么急事要找你,我怕你不想见他,就没把你新家的电话告诉她。
闻亭丽却很坦然:“你帮我告诉她吧,我心里也挺挂念她的。”
“那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刚洗漱完,乔宝心的电话就打来了。
“亭丽,你最近好吗?”乔宝心一副担忧的语气。
“我很好。”闻亭丽笑道,“你最近怎么样?”
“我们见一面好吗?上月回秀德参加毕业典礼,黄老师把我们过去得的一些奖状都重新镶裱了,此外还有几张我们过去一起演出时照的集体照,我想你是很愿意留个纪念的,还有,我自己也有些东西想送给你,过些日子我可能就要去北平了,往后见一面也难了。”
闻亭丽怔在那里,过去的种种,像影子似的浮过她心头。其实在乔太太联合校董会将她撵走之前,秀德中学的一切都是亲切可爱的。尤其是黄老师和同学们,当初曾不遗余力帮助她渡过难关。
算起来,也好久没见黄老师她们了,当即答应。“好,我们今天下午在秀德附近的咖啡馆碰面如何?顺便去看望黄老师。”
乔宝心很为难:“我最近不能出门,我现躲在我表舅这里,一出门就会被我父亲的人抓回去,要不——要不你到孟公馆来一趟?”
仿佛预料到闻亭丽会反对,她强调:“你放心,我表舅白天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两个说说话,我想亲眼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听到这儿,闻亭丽有点疑心乔宝心知道她跟孟麒光的事,可是她认识乔宝心这么久,从不曾见乔宝心算计过任何人,思忖一会,她主动打消了心里的疑惑。
不过她并未答应乔宝心的请求。
“要不等你自由一点我们再一起去秀德?或者你去北平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你吧,主要是最近我实在抽不出空。”
乔宝心的语气充满惋惜:“你忙,你忙,你把我房间的电话记一下,哪天你要是有空,我这边也自由一点,你就给我打电话。”
闻亭丽记下那号码。
刚要出门,电话又响了。
连周嫂都诧异:“今早可真热闹,该不是陆先生吧。”
她笑着去接。
闻亭丽又一次想起昨晚跟陆世澄在电影院里接吻的情景,脸一下子变得滚烫,不等周嫂靠近电话,就火速抢过话筒。
“喂……”她软绵绵地开腔。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沉稳柔和的女声。
“平姐?!”闻亭丽有些失落,是厉成英。
眼看周嫂去了厨房,这才压低嗓门说:“昨晚给您打过电话,可惜没打通。”
“实在抱歉,后来我想给你回电话,又怕打搅你睡觉。关于你说的那个邓天星,我的人已经查到了一点东西,他的确在暗中调查你,几次到四马路那边雇人找记者买资料,详细情形等见面再说,这两天我们尽快碰一面。”
闻亭丽感激不已,忙说好:“好。”
“此外,今日找你,还因为想恳请你帮忙打听一个人。”
“厉姐快别如此说,上次要不是你挺身而出,我和陆世澄未必能从白龙帮手里逃出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您只管说。”
“我们有一个北平来的伙伴无故失踪了,一整晚我们都在找寻他的下落,在他失踪之前,好像跟秀德的一个女学生交往过,你也知道,谈恋爱这种事,女孩们大多不愿意对外声张,所以我们至今没查到他失踪之前究竟是跟哪个女学生在一起。我想起你之前在秀德念过书,由你去跟女孩子们打听,一定比其他人打听得更清楚。”
“我马上试试,您把这人的资料告诉我。”
“他姓佟,今年二十四岁,燕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今年三月份刚从北平来上海。”
说完这话,厉成英半晌没听到闻亭丽回话。
“怎么了?”
闻亭丽回过神来:“情况非常紧急么?”
“非常紧急,他手上有一些重要资料要交给我们,我们必须尽快联系到他,我这边已经派人到处打听消息了,但最快的途径莫过于直接找到跟他交往过的女学生问话,毕竟这孩子极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佟律师的人,可惜现在一切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我明白了,晚上您等我回消息。”
挂断电话,闻亭丽果断给乔宝心打过去。
***
下午一从剧组出来,闻亭丽就叫一辆黄包车赶往孟公馆。
明天她得回公司参加《南国佳人》的试镜,晚上要跟陆世澄出去吃饭,算起来只有下午有充裕的时间去见乔宝心。
她决定速战速决。
走了没多远,车夫突然疑惑地回头张望。
“怎么?”闻亭丽问。
“我老觉得后头那辆车在跟踪我们。”
闻亭丽装作不经意向后望,果见后头不远处有一辆黄包车,可是她这边一回头,那车就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闻亭丽和车夫同时吁了口气。
孟公馆的位置有点偏,走了快一个钟头才到。
闻亭丽全程牢牢抓紧包里的手枪,一到地方,便抱着一包东西下车,她是第一次来孟麒光的私邸,透过黑色雕花铁门栏,能看见里面是一幢气派的半旧红砖洋房,是英式风格的建筑,前庭非常广阔。
她这边一按门铃,花园里就有狗狺狺吠起来。
过不多时,有个穿白袄黑裤的体面老妈子过来开门。
“是闻小姐吧?快请进。”
闻亭丽并未立即入内,反而笑吟吟在大门口立定。“请问孟先生在家吗?”
“不在家,先生一早就出门了。”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她倒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孟麒光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只是一想到孟麒光是个单身汉,她这样单枪匹马前来拜访,很容易惹出什么误会来,他不在家自然是最好。
进去后,闻亭丽尽量目不斜视,却仍不小心瞥见了门厅里的字画和地毯,孟麒光审美还算不俗,房内的布置处处透着一种简洁高雅的气息。
“宝心还在楼上吗?”她站在楼梯口向上看。
“我们表小姐马上就下来。”
“麻烦帮我通传一下,我想直接上去楼找她。”
想起路上跟踪自己的那辆车,闻亭丽又说:“能不能借用一下贵府的电话。”
刚给厉成英那边打完电话,乔宝心从楼下下来了。
“亭丽。”她长高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脸色有点苍白,满腹心事的样子,一下楼就握住闻亭丽的手,“你来,我们到这边小会客厅说话。”
闻亭丽背对着下人把怀里的东西悄悄打开给乔宝心看。
乔宝心一愣,随即绽出灿烂的笑容,不假思索拉着闻亭丽上楼。
闻亭丽带来了一套剧组被淘汰的服装和头套,两人一进屋就忙活起来。
“你有许多日子不曾出去过了。”闻亭丽把黑色的大卷发套到乔宝心的脑袋上,“我想我们难得见一面,一味躲在屋子里说话也没趣,不如一起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你放心,你穿成这样上街,就连你父亲的人也不会认得出你的。”
乔宝心笑着说:“诶诶,你别把头□□得太紧,回来我自己不好拆。”
紧接着,闻亭丽找出剧组里给男演员用的粉膏往乔宝心脸上涂,过去在秀德念书时,两人没少在一起演话剧,对于怎样换装相当有经验,才一会工夫,乔宝心就变成了一个面色黑黄的中年太太。
两人在镜子里相视一笑。
“真丑!”
“不丑怎么出门?”
打打闹闹拾掇一通,乔宝心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两个女孩手牵着手从屋里出来,乔宝心忽又想起什么:“瞧我,待会表舅回来看我不在家会担心的,我得先给他打个电话。还有,我要给你的东西也都没拿,你在门厅等我一会,”
闻亭丽只得先行下楼,下人大约是觉得让客人杵在门厅不符合孟家的待客之道,便将闻亭丽请到右手边的小会客厅坐下,不久又沏一杯花茶送过来。
忽听大门口传来声音,有人进了门厅。
“有客来了?”是个年轻男人的嗓音。
下人们忙应道:“对,是表小姐的同学,这会儿在小客厅坐着呢,刚奉过茶。”
“宝心的同学?”孟麒光的口吻很随意,“她人呢?”
说话间孟麒光已然过了门厅,大约是有点好奇是哪位同学来找乔宝心,路过时漫不经心朝小客厅里瞧了瞧。
见是闻亭丽,他倏地站定了脚步。
闻亭丽只得起身问候:“孟先生好。”
孟麒光乜斜着眼睛打量闻亭丽,过片刻才淡声说:“原来是闻小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闻亭丽沉稳地说。
孟麒光牵牵嘴角,扭头对身边人说:“好生款待闻小姐。”
撇下这句话,他拔步就要上楼,擡头看见一个穿蓝布旗袍的陌生中年太太下楼,不由吃了一惊。
“是我,表舅!”乔宝心忍笑下楼跑到孟麒光面前,“连你都没认出我吗?”
“这是要做什么?”孟麒光一哂,“刚才吓我一跳。”
“我想跟闻亭丽出去走一走。”乔宝心顽皮地说,“不装成这样没法出去嘛。”
孟麒光心想,这主意一定是闻亭丽出的,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瞄了闻亭丽好几眼,然而并未拆穿她,只回视乔宝心:“要用车么?我让小高送你们。”
“不必了,我们只在附近走一走,很快就会回来的。”
孟麒光没再说什么,让人送她们出去,自行上楼去了。
从孟宅出来后,闻亭丽忍不住问乔宝心。
“孟先生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你母亲吗?”
“放心吧,我表舅这人从不多嘴的,不然我也不会躲到他家里来。”
闻亭丽点点头,乔太太至今还很恨着她,听到这件事,说不定会到陆世澄面前编排点什么,陆世澄必然懒得理会,但她可不想给任何人在她和陆世澄之间挑弄是非的机会。
正因为不想在孟公馆多逗留,她才想出帮乔宝心换装的主意。
孟麒光大概一下子就猜中了她的心思,不然刚才也不会用那种神色看她,这人当真聪明得可怕。
他多半在心里嘲笑她自作多情吧——无所谓。
两人准备去公园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又怕碰到熟人,商量一番,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附近的教会小学。
那间教会小学已关闭多年,环境比先头那一块冷僻许多,街上非但没几个行人,咖啡馆更是一家都没有,好不容易才在街角找到一家小吃店,店面也是脏脏的,可是这环境正合乔宝心的心意,两人马上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
乔宝心有好一阵没能自由出门了,坐下后只是怅然望着街角发呆,闻亭丽却很警惕地不断观察周围情况。过了会,乔宝心歪头端详闻亭丽。
“你最近真过得好么,没骗我吧?”她握住闻亭丽的手背。
闻亭丽好奇:“你究竟听谁说我过得不好?”
乔宝心讪讪的,不过她还是照直把当时的情形说了。
“是在罗殊红家里听说的,你也知道罗殊红拍过电影嘛,她认识很多文艺界的人士,那晚不知谁提起黄金影业最近在筹拍一部大戏,有个人就说到了你,他说你的角色很快就要被人替换了,还说这事发生在你这样的新人身上一点也不出奇。我想你准备了那样久,突然演不成了,肯定不开心。”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被人替换了,说这话的人是谁?”
多半是邓天星。乔宝心摇头:“当时他混在一大堆男宾里头,也没瞧见正脸,我嫌那边烟味太大,只远远地听着,后来我表舅过来,那人突然就不说了,我也就没过去追究。”
闻亭丽恨不得马上回公司一趟,但今天的正事还没办成,只得先按耐住,反手握住乔宝心的手:“说说你的近况吧,你怎么瘦了这样多?最近跟家里闹得很不愉快吗?”
乔宝心的语气陡然激愤起来:“那个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祖父摆布了我哥哥的婚事还不够,又来安排我的婚姻,我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这次我非到北平去不可!”
闻亭丽眼里充满了同情,对于乔宝心的这番举动,她是一百个理解和赞成,但她并不认为事情会像乔宝心自己想的那样顺利,毕竟当初她哥哥乔杏初都没能扭过家里,乔宝心目前还在念书,又如何跟长辈斗?像乔家这样的旧式家庭,是绝不会允许儿女有自己的思想的。
不过她还是正色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同我说,你在北平有朋友吗?联系好学校了吗?这样贸然跑出去,我只担心你吃苦头,要不这样吧,我帮你托人在北平找几个靠得住的朋友。”
乔宝心感动地说:“亭丽,你真好。不过你毋需担心这些,学校那边已经有朋友帮我联络了,我的联考分数足够上女子师范大学,那边的招生处看过我的档案,已经同意录取我了。”
说到此处,乔宝心脸颊上忽而闪现一层可疑的红霞。
“朋友?你在北平有朋友?”
还得是关系匪浅的朋友,不然光是帮忙跑学校送档案,就要费很多工夫。
乔宝心大约也知道瞒不住闻亭丽,腼腆地点点头。“他姓佟,燕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这次就是他帮我联络的学校。”
在闻亭丽的追问下,乔宝心羞涩地说起了自己跟佟兆晖相识的经过。
她第一次听说佟兆晖的名字是在学校黄老师的口里,有一次学校请圣约翰大学的法律系教授来讲课,课后,黄老师颇有感触地说起自己一个穷邻居最近惹上了官非,明明是对方无理,邻居却拿不出钱来跟对方打官司,眼看手里的一点微薄积蓄全要赔出去,大伙都急得不得了,这时一个住在附近的姓佟的年轻律师听见此事,主动站出来帮黄老师的邻居免费打赢了官司,佟律师刚毕业,自己也没什么钱,却非常有正义感,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义务帮人打官司了。之后有一次乔宝心去黄老师家里送东西,凑巧在衖堂里见到了佟兆晖。
“我们……我们从此就算认识了。刚开始交往时,他完全不清楚我家里的情况,某一日他听说家里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帮我安排相亲,相当惊讶。我只好把我的痛苦和担忧告诉他,他立即帮我联络北平的大学,他鼓励我出去增长见闻,劝我用心念书,他说我只有在社会上尽早立足,将来才能不再处处受管控。”
听到此处,闻亭丽由衷替乔宝心高兴,口里却打趣道:“他胆子真大,他就不怕你们家告他一个拐骗罪?”
“他什么也不怕,他是我见过的最洒脱勇敢的人,他已经做好准备帮我跟家里抗争了,他说如果家里断了我的经济来源,他就帮我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反正他已经开始挣钱了。亭丽,你不知道,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父亲在北平某所中学教书,母亲也是,他家里虽然很清贫,但家庭氛围是相当开明自由的。”
看得出乔宝心很喜欢佟兆晖,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柔情。
“我听他的谈吐,再听我父亲为我安排见面的那几个小开说话,真是一刻也不能忍受,有的人那样聪明有见识,有的人却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你说我见过佟兆晖那样的人之后,怎么能够同意嫁给那几个头脑空空的纨绔子!亭丽,你……”
她声音低下去:“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看样子北平那边他都帮你安排好了,你打算哪一日动身?佟律师会跟你一起去吗?”
乔宝心的脸上骤然掠过一片阴影。
“我联系不上他,这两天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以往他每天日都会给我打两三个电话的,这两天却一个电话也没有,亭丽,你说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担心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好像下一秒就会哭起来,闻亭丽定了定神,宽慰她道:“别担心,你知道亚乔姐吧,她也是学法律的,自打她去了包亚仁的律师事务所谋职,隔三差五就会去外地办差,经常我们也会联系不上她。没准佟律师也是这种情况,我想他一办完差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可是——”
“这样吧,你困在家里不好动,我去帮你打听打听。”闻亭丽诚恳地说,“你记不记得佟律师最后一通电话跟你说的什么?他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或是说跟什么人在一起?”
乔宝心低头思索。
“前天他是早上八点半打过来的,我听他那边闹哄哄的,就问他在哪儿。他说他在南市的陈家菜市场,刚一个人在路边吃了一份葱开面,还开玩笑说南市的葱开面比市里的好吃多了。我问他去南市做什么,他说有个当事人住在那里,双方约好了早上见面。”
“他当时是一个人?”
“应该是一个人,反正我没听到他跟别人说话,说完这些,他就说要去忙,电话就挂断了,再后来就——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托我表舅帮忙找人了,但表舅嘴再严,总归是我姆妈的弟弟,我跟佟兆晖交往这样的大事,连舅舅也不敢擅自作主帮我隐瞒,我姆妈得知我偷偷找了男朋友,准会闹得天翻地覆的。亭丽,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闻亭丽默默在脑中记下这些信息,宽慰乔宝心说:“回头我偷偷帮你打听打听,我新近认识了一些报社的朋友,她们人面广,嘴也严,有她们暗中帮着打听消息,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的。别担心,在没找到佟律师之前,绝不会让你家里听到半点风声的。”
乔宝心红着眼圈说:“本来是找你叙旧,没想到倒让你跟着挂心。”
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分手,乔宝心怕出来久了叫舅舅担心,匆匆上了一辆黄包车先行离开,闻亭丽则留在原地找电话局。
这地方实在太冷清,找来找去也不见电话局,最后还是马路对面的一间广东商行才找到公共电话,这是是间老字号,专门经营海货和燕窝,生意不太好,里头的职员竟比顾客还多。
电话设在商行二楼走廊尽头的盥洗室。
到了楼上,闻亭丽握住话筒机警地张望四周,偌大一条走廊只有她自己,张望一会,稍稍放了心,电话接通后,她低声将佟兆晖失踪前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厉成英。
厉成英如获至宝。
“人竟是在南市失踪的?!难怪!谢谢你小闻,终于有点头绪了。”
闻亭丽很清楚厉成英的能力有多出众,白龙帮绑架朱紫荷母亲的那次,就是厉成英在很短时间内查到了朱太太的下落,并成功将其营救出来,听厉成英这样一说,她相信只要佟兆晖还活着,马上就会有下落的,但就怕——
“您那边一有消息马上给我回个话,我这位同学担心得不得了。”
厉成英说好:“先前跟踪你的那辆车还在吗?我们的同伴路上出了点意外,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到,这样吧,你找一个人多的场所待着,等我们的人赶到了,你再同我们一起行动,这次非把这个跟踪你的人当场抓获不可!”
闻亭丽心里暖洋洋的,打完电话便要下楼,无意见一擡头,发现这间商行的窗户外居然能看到苏州河一角。
她想起陆家的力新银行就在苏州河畔。
原来这地方离他那样近……她撑在窗台上向外眺望。
不,其实还是很远的,至少她完全看不到陆家的那幢大楼。
陆世澄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心里突然有点痒痒的,回身拨通了力新银行的号码。
“陆小先生中午就走了,您是闻小姐吧?”那边的经理非常热情,“要不要我帮您联系邝先生?邝先生一定知道陆小先生在何处。”
“哦不必了。”这成什么了,像在盯人家的行踪似的。
再说了,明明约好了六点半在沪江大学门口见面,没事又打电话做什么。
闻亭丽心情愉悦向外走,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忽听见后头的公共盥洗室传来“嘭”的开门声,紧接着,一阵急重的脚步直奔她而来。
若在从前,闻亭丽断然不能及时作出判断和反应,但一来她今天两次察觉有人跟踪自己,提前就有了戒备心理。
二来前阵子跟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学枪法时也学了些基础的搏斗动作,对于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算是积攒了一些经验,发觉不对头,迅速向旁边一闪身。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闻亭丽竟有如此漂亮的身手,一时不防备,竟一头栽下了楼梯。
闻亭丽心中正暗自叫好,没想到那人仗着身高的优势,猝然回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一起拽下了楼梯。
闻亭丽惊愕之下,只得用手保护着自己的头脸,连环式地摔下好几级楼梯,好不容易刹住自己,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浑身骨头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而及时保护了自己的脸,若是脸朝下直接扑倒的话,非当场磕掉两颗门牙,抑或是在脸上豁出一个大口子不可,那就破相了。
那人体格魁梧,虽然是同时摔下来,却不像闻亭丽半天没动弹,而是踉踉跄跄爬起来。
闻亭丽目光一厉,掏出手枪瞄准对方的脚踝,就要给他一枪。
偏在这时,店里的员工都问询跑出来:“出什么事了?”
闻亭丽不得已又将手枪压到身体底下,嘴上恨声说:“他抢了我的东西,快帮我抓住他!”
员工们自告奋勇追出去,不一会又悻悻然回转:“早就没影了,店门口的那辆脚踏车也不见了。小姑娘,你都丢了什么,那贼人分明是早有预谋啊。”
闻亭丽回想刚才的情景,不是邓天星,那人头戴鸭舌帽,脸上也包着围巾,但她还是瞄见了对方露在外面的一点轮廓,肤色很黑,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两名太太关切地扶起闻亭丽。
闻亭丽擦了把脸上的虚汗,只觉得手上湿湿黏黏的,一看掌心和胳膊肘上全是血,料想是刚才情急之下抓住楼梯的雕花栏杆,被某个锐角刮破了皮。
闻亭丽忍着痛劲,从包里掏出钱交给其中一位太太。
“麻烦您帮我到二楼打个电话,您就说我姓闻。”
大伙慢慢散开了,剩下那名热心的太太搀着闻亭丽出去,店铺门口有两张供顾客休息的藤椅,她帮着闻亭丽在椅子上坐下。
“要不我帮你打给租车行叫车吧。”
“不用,我朋友很快就来了,您只管去忙,我自己招一辆黄包车去医院就行。”
那太太摆摆手:“小姑娘你不清楚,这个点正好赶上外滩的洋行经理们下班,黄包车车夫都赶到那边去接人了,这边老半天也等不来一辆黄包车的——”
“闻亭丽!”街边有人朝闻亭丽跑来,却是乔宝心,先前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的,就连乔宝心落了一个手袋在小吃店都没发觉,万幸她很快就想起来,并且一回来就找到了,这会儿她正要招黄包车回返回孟公馆,猛不防发现闻亭丽坐在街旁一家店门口,手上全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乔宝心又惊又急。
闻亭丽恨恨地说:“被人暗算了。”
太太看闻亭丽的朋友来了,便放心回了店里。
“好像伤得不轻,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你这样子怎么跟我去医院?不怕你母亲闻讯把你抓回去?我已经叫车了,别担心。”
乔宝心满面焦色:“这时间租车行的车来得不会快,要不你先同我回孟公馆,我直接让我表舅开车送你去医院。”
闻亭丽摇头:“刚才我已经给另一个朋友打过电话,很快就会有车来了。我没事的,面上看着重,其实只是些皮外伤。”
乔宝心跺了跺脚,索性一个人跑到街边去找车,接连跑过了几个街口,好不容易在一条大街上拦到一辆黄包车,赶忙跳上车吩咐车夫绕回去接闻亭丽。
忽一想,最近的一家医院都在苏州河的另一头,以黄包车的脚力,少说也要大半个钟头才能赶到,这样下去非耽误闻亭丽的治疗不可,可若是有汽车护送,只需十来分钟就到了,况且表舅在大医院通常都有熟人。
一急之下,她又吩咐黄包车径直赶回孟公馆。
闻亭丽在原地继续等车,刚才大概是摔懵了,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处处都疼,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肩膀的骨头好像也撞得不轻,亏她刚才还庆幸自己没摔破脸,看身上的伤,即便脸上没破相,也会影响明天的试镜。
对方果真是冲着《南国佳人》来的。
这一想,她万分焦灼地朝街口望去,先前她托那位太太打电话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陆世澄,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虽说陆世澄此刻不在办公室,但那位经理亲口说可以帮她找到邝志林,现在她只盼着邝志林一接到电话就遣车来接她,以邝志林之能,肯定能把她安排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接受检查。
她知道,凡是外伤,越快接受治疗,伤势就会越轻,无论如何她都要以最好的状态参加明天的试镜。
闻亭丽擦了把脸颊上的汗,一眼不眨望着街口的方向。
***
乔宝心一进门就急声喊:“小舅舅!”
孟麒光刚好在客厅接电话,闻言漫不经心回头:“怎么了?”
乔宝心不容分说拖着孟麒光向外走:“小舅舅,你快跟我出去一趟。”
孟麒光向后抽出自己的胳膊,蹙眉说:“去去,没看到舅舅在接电话吗,没头没脑的,这是要做什么?”
“闻亭丽刚在街上被人暗算了。”乔宝心急得语无伦次,“我走的时候她的伤口还在流血,小舅舅,你赶快开车送她去医院。”
孟麒光面色一沉,丢下手里的电话,随手抄起沙发上的外套。
“她在哪儿?”
***
闻亭丽在藤椅上等了一阵,不见任何车过来。
也许邝志林也在忙,要不就是连那位经理都下班了。
不能再傻等了,她得进去拜托店员帮自己叫车。
闻亭丽勉强扶着椅背起身,左肩却好像被人猛锤了一把,竟是钻心的疼。加之一下子起得有点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心里直发慌,这一跤摔下去,可就别指望明天能参加试镜了,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人一下子跑到她身后扶稳了她,她愕然向后看,顿时惊喜交加。
竟是陆世澄。
“怎么是你赶来了。”
陆世澄额头上全是汗珠,脸色极为难看,赶忙扶闻亭丽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蹲下来仔细检查她身上的伤势。
“有人暗算我。”闻亭丽眼里泛起泪光,万般委屈地对他说,“我刚才在里头打电话,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把我从二楼推下来,不,你先别找,那人早就跑了。”
陆世澄眼中戾气暴涨,勉强敛住了,小心翼翼搀扶着闻亭丽扶起来,低眉用目光询问她。
【能走吗?】
“能走的。”闻亭丽早就瞟见陆世澄的车就停在路边,忙搀着陆世澄的胳膊努力向前走了两步,口中却疼得“嘶”了一声。
陆世澄二话不说抱起她向前走。
闻亭丽一滞,然而并未抵抗,只红着脸顺势把头贴到陆世澄的胸膛前。
她听见陆世澄的心跳得很快,看得出他是真着急。
她的心却无比踏实安定。
“你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怎么来得这样快?邝先生给你打的电话对不对?”心里一稳,她的话就多起来。
那边马路上,孟麒光将车刹住,一言不发看着这一幕。
乔宝心早呆住了,那竟是陆世澄。
难怪先前闻亭丽死活不肯让她帮忙叫车。
是了,陆家的力新银行好像就在这边不远。
可是,陆世澄赶来的速度之快还是让她有些意外。想必是一听到消息,就放下手头的事物不顾一切往这边赶。
只有把一个人极放在心上才会如此,她既惊讶,又感动,他们究竟是何时——
看闻亭丽的情状,也是极信任和喜欢陆公子的,他一出现,闻亭丽便全神贯注盯着他一个人看,不然她应该早该注意到舅舅的车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从口袋里取了一根烟放到口里,想起乔宝心在身边,又把烟拿下来,有点烦躁地将烟管捏成两节甩到窗外。
“好了,你的好朋友有人护送,舅舅我可以回家了吗?”
乔宝心仔细察看孟麒光的表情,讪讪地陪笑:“我总归要看一眼才放心,表舅你真好,我们回家吧。”
孟麒光没接话,淡着脸驱车沿原路回去了,忽又猛地踩住刹车。
只见对面马路上疾速地开来了一辆车,车刚停稳,就有两个中年太太跳下来要穿过马路,可当她们看见陆世澄和闻亭丽时,俨然大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回到车里,径自开车走了。
孟麒光瞟瞟闻亭丽和陆世澄离开的方向,目露思索。
“表舅,你在看什么?”
孟麒光坏笑了下:“没什么,走吧。”
***
闻亭丽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注意力却全在门外的陆世澄身上。
大夫正忙着向陆世澄汇报她的情况。
经检查,她左肩脱臼,胳膊上和小腿前侧均有轻微划伤。
现在肩膀已经归位了,伤口也经过处理,但还需在医院观察一晚。
闻亭丽回眸观看周围,病房堆满了水果、点心和水,此外,还有一位负责照顾她的特别看护在床边守候。
她治疗完一回来,房间里就是这样了。
她心里甜得像喝了蜜,陆世澄这方面素来周到得让人没话说。
不过,让她高兴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今天来得这样及时,转念一想,上次他被人暗算时,她也是第一个出现的,这就叫心灵相通吧。
她扭头一个劲地朝外瞄,陆世澄怎么还不进来,她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忽想起乔宝心,忙对看护说道:“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你就说我现在在红十字会医院,身体没什么大碍,请她别挂怀。”
至于厉姐,不必再专门报平安,先前还在车里的时候,她就看到她们的人了。
看护回来说:“乔小姐说她已经知道了,她让你好好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