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澄的眼眉上沾满了雨丝。
【抱歉,我迟到了。】
闻亭丽一下子没掩住嘴边的笑容:“没关系,快请坐,老板,我们这桌可以上菜了。”
见陆世澄的肩上湿了好大一块,便将自己的帕子也递给他擦雨。
“你还没告诉我呢,怎么淋成这样?”
【怕你藏在剧组门口的某个角落躲雨,所以下车找了你一圈。】
闻亭丽心中又甜又暖,忙拿起桌上的茶壶斟一杯热茶递给他。
“先喝点热的散散寒气,你可是从来不迟到的,是不是临时出了什么事?”
【嗯,有点麻烦事,不过已经处理好了。】陆世澄若无其事喝茶。
闻亭丽强忍着没再追问,就像陆世澄也从不对她的事打破沙锅问到底一样。
“我这人是很公平的。”她秀眉一挑,“迟到就要挨罚,按照我的规矩,逢年过节势必要罚酒,今天既非节又非年的,那就委屈你多吃几盘菜吧。”
陆世澄笑着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菜单。
这顿饭吃得舒心无比。两个人都饿坏了,点的一堆菜几乎全吃光了。
结账的时候闻亭丽再一次抢着付款。
陆世澄看菜价还算便宜,也就没拐着弯地找借口帮她付账。
但他仍担忧地望了望闻亭丽的皮夹子。
闻亭丽噗呲一笑:“瞧什么,我有钱,你别忘了我在拍戏,黄姐给我的报酬是这个数!”
她甜丝丝地对陆世澄做了个手势。
两个人并肩向外走,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有一种湿润的泥土腥味。
陆世澄想了想。
【你很想演这部戏?】
“当然。”闻亭丽说,“其实一开始我是不太想演的,可是黄姐来学校找了我好几次,她说我太适合这个角色了,我拿到剧本之后本来有些犹豫,毕竟这部戏讲的是一个女学生是如何堕落成妓-女的,你也知道社会风气有多么封建和保守,我有点担心演了这种角色后会给自己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于是就去请教——”
闻亭丽的话声戛然而止,两个人相处久了,许多过去不便说的事,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了。
她差一点就忘了,她一向在人前装作跟邓院长不认识的。
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对陆世澄说,唯独邓院长的事不能说,毕竟邓院长的身后还有厉成英等人。
当初她答应过她老人家的。
她忙改口说:“我就去——请教学校里的老师,她们都鼓励我出演,她们说这样的戏可以让人牢记底层女子的境遇有多凄凉和无助,具有振聋发聩的社会意义。”
对于她的突然改口,陆世澄似乎并没有起疑。
【你们公司还有哪些人想演这部戏?】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闻亭丽心中一动,今晚的陆世澄像是对她演戏的事特别感兴趣。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黄姐倒是说过公司也曾考虑过让更成熟的演员来演,但找来找去,要么年纪不太符合,要么就是气质不太对,而她又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所以这个剧本就一直搁置着,直到她在我同学家里又一次见到我。”
这个所谓的同学,自然就是乔杏初的妹妹乔宝心了。
话说起来,她正是在乔家跟黄远山正式结识的。
而她第一次跟陆世澄相遇,其实也是在乔家,那一晚,她被乔家人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为了逃离那万分狼狈的境地,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向外跑,结果撞到了门口的陆世澄。
那一下撞得非常重。
可是陆世澄非但没见怪,反而替她将发卡捡起来递给她。
他应该是异常敏锐的,说不定当场就察觉出她情绪上的不对劲。那种沉默的体谅,在她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总之,黄姐说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闻亭丽重新扬起笑脸,“没多久我们就愉快地签合同啦。”
谈话当中她巧妙地避开了“乔家”这两个字。这是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晚,她不想被任何糟心的人和事破坏氛围。
陆世澄并不知道闻亭丽是这样想,他只是隐约感到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想了一下,很体谅地顺着她的意思换了个话题。
他停下来看看腕表。
闻亭丽把脑袋凑过来:“几点了?”
陆世澄把手表放低一些方便她看。
“呀,都这么晚了,我们快走吧。”
一到卡尔登影院的门口,闻亭丽就像只蜜蜂一样忙活起来。
“我们买两瓶汽水再进去,噫,烘山芋的出来了,走,去那边瞧瞧。”
陆世澄从来不知道看电影之前还需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好奇地陪着闻亭丽转来转去,尽管闻亭丽问得多买得少,但一圈兜下来,他怀里还是多了一大堆吃的。
闻亭丽还要去看爆米花,陆世澄不得已将她拦住。
【要迟到了。】
入场的时候,闻亭丽讪讪说:“其实我不算买得多的了,你知道我们同学燕珍珍吧,每次跟她看电影,她买的东西还要多呢,再说万一看电影的时候渴了,不好临时出来买的。”
陆世澄一本正经点头。闻亭丽忍俊不禁。两人刚找到位置坐下,电影就开始了。
这可是两个人第一次看电影,闻亭丽在期待之余,还有一种异样的心情,看看四周,场内几乎座无虚席,一圈看下来,只有后排还空着三个位置,电影马上要开演了,这几人也不知还来不来。
闻亭丽心里当然是盼着对方不来的,回脸悄悄看陆世澄,他正认真看字幕上的演员表。
光线映照在他的瞳孔上,一忽儿明一忽儿暗。
大约是察觉了她的注视,陆世澄并未回视她,而是从她手里接过那瓶半天没能拧开的汽水,帮她打开后重新递给她。
闻亭丽腼腆地喝了几口,转头专心看电影,过了会,电影里的女主角跟母亲失散了,观众席上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闻亭丽也忍不住找帕子擦眼角,这一动,不小心将腿上的一包吃的弄到座位下面,忙弯腰去找,陆世澄察觉,也俯身帮她捡。
闻亭丽一擡头,正好重重撞上了陆世澄的脸。
陆世澄一声不吭捂住自己的鼻梁。
闻亭丽也不敢开口说话,只焦急地凑前察看。
陆世澄继续捂着口鼻,无声笑着摇摇头,同时把自己的脸尽量向后仰。
闻亭丽哪肯罢休,陆世澄刚才分明一下子痛懵了,她扳住他的手指,非要看。
在这种幽暗的环境中,人的胆量本来应该小些,但换成是电影院这种场合,越暗,反而越能给人壮胆,尤其是恋爱中的年轻男女,脸皮总要比平日厚一些,闻亭丽就是如此,她怀疑自己是因为太过担忧而忘记了害羞,殊不知是因为四周光线够暗才敢这样。
陆世澄被她夹缠不过,只好松开了自己的手让她检视。
借着荧幕上投过来的一片光,闻亭丽睁大眼睛细细瞧,他的鼻子没出血,但下嘴唇磕破了一点皮。
闻亭丽忙用手帕帮他擦。
陆世澄本能地缩了一下,随即对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痛,闻亭丽坚持扳正他的脸小心翼翼帮他擦。
擦着擦着,闻亭丽的动作骤然变缓了,只听见某处在隆隆作响,是心跳声,可她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陆世澄的心跳,因为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
闻亭丽机械性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他的嘴唇形状很好看,被她轻轻地按住,一半的唇连同伤口一齐被帕子挡住了,她再松开手,雪白的帕子下露出他的唇角。
那微不可见的一点点血红,配上他耐看的脸庞,别有一种动人心魂的吸引力。
她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刚开始的确只是单纯地想察看他的伤口,现在这情形却有种骑虎难下之感——她看上去竟像是在诱惑他。
也许,陆世澄并不会这样想,但是,在这样一种亲密的环境中,这样短的距离内,一切都透着强烈的暧昧气息。
可若是突然缩回手,无疑承认自己正心猿意马。荧幕上的男女在演什么闻亭丽已经完全不关心了,她的视线只在陆世澄的嘴唇上打转,渐渐她感觉到他拂在她手背上的气息越来越烫,像是能烫到她的心窝.里去,终于,她大胆地擡眸。
陆世澄的视线并非落在她的手上,也不在她的脸上。
而是落在她的唇上,牢牢地凝在那里。
闻亭丽只觉得耳热心跳,随着她擡眸,他的眸光并未闪退半分,看起来,他的理性正在飞快消失,眼神很暗,眸光里像藏着无形的漩涡,能将人的心魂全部摄走。
这样的陆世澄,异乎寻常的漂亮,也异乎寻常的危险,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闭上眼睛,或是再贴过去几分,她和他之间一定会发生一点什么。
要不要顺着自己的心愿来鼓励他?
她不想假装什么。
她立刻就下定了决心,睫毛轻颤了下,把自己的脸蛋靠过去,这当然比直接闭上眼睛要含蓄许多,但也是一种鼓励,因为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住她。
他果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帕子从自己的嘴角扯下来,他的动作很轻,却没有半分迟疑,蓦然间,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鼻尖,闻亭丽感觉自己就像一朵风中乱颤的蔷薇花,而那缕撩动她枝叶的清风就是陆世澄。
他低头吻住了她。
这种感觉就像是触电。电流从唇瓣一直打进她的心尖。他的气息,他的嘴唇,他皮肤的温度,那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真让人沉沦,可惜他跟她一样生疏,有时候牙齿会磕一下,有时候鼻梁会撞在一起。
吻了一会,他忍不住松开她的唇,抵住她的额头望进她的眼睛里,眼神幽幽的。
这时,只听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低声朝后排走来。
“还好没开演多久。”
“嘘嘘,小点声。”
是后排的三个人来了。
两个人飞速分开,闻亭丽的脸火辣辣的,陆世澄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余光看见他放在座椅扶手上的那只手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握紧,过几秒才沉静地定在那里不动。
闻亭丽一直在冒汗,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这情形简直像在浴池里蒸汗,很快她又发现一个更糟糕的事实,后排传来的声音竟十分耳熟。
那三个走过来的女孩正努力地压低嗓门说话,但她立刻听出其中一个是燕珍珍,紧接着,又辨认出赵青萝和高筱文的声音。
好不容易挨到散场,闻亭丽小声对陆世澄说:“后头是我同学,要不我们从那边走。”
陆世澄一向机敏,闻言并未回头看,而是立即拉着闻亭丽从另一头离开,闻亭丽的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哈哈,我就说前排的人是你!”是高筱文。
赵青萝和燕珍珍也笑嘻嘻凑过来。
“你跑什么?怕我们吃了你?”
闻亭丽飞快瞥一眼陆世澄,也不知是不是亲吻过的缘故,他嘴上本来只是小擦伤,陡然间变得更明显了。
她祈祷朋友们别注意到他的嘴唇,陆世澄大约是觉得太过遮掩反而更引人注目,索性坦然地停下脚步,只是稍稍将脸对着另一边,幸而高筱文等人也不好意思盯着陆世澄的脸一直看。
“前几天约你看电影你说没空,怎么今天就有空了。”三人对闻亭丽挤眉弄眼。
闻亭丽含恨掐了高筱文一把,结果一个没绷住,自己先笑了。
几人从电影院出来,夜晚的马路跟白日一样繁华,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在前头走,陆世澄插着裤兜跟在她们后面。路边有许多小贩在那里叫卖,路过汤圆小摊时,燕珍珍建议一人来一碗,高筱文和赵青萝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将其中一碗捧到陆世澄面前。
陆世澄没吃,却自觉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替她们付账。
后来几个人买橘子,又是陆世澄付的帐。这一来,三人当中最爱捣乱的高筱文都不好意思再闹下去,她眨巴着眼睛对闻亭丽说:“换作是我哥,无故被人搅乱自己跟女朋友的约会,早就想办法把我们轰走了。”
“人家这叫尊重自己的女朋友。”赵青萝问高筱文,“对了,先前你不是说有事要找闻亭丽吗?”
高筱文罕见地露出踟蹰的神色:“唉?我忘了。”
闻亭丽心里只是疑惑,赵青萝问闻亭丽:“过几天你过生日,你还有没有空跟我们一起过?”
这话声音不小,陆世澄本来自管自站在一旁看着对面的街景,听见这话,朝闻亭丽望望。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过生日了?”
“前几天你不是让燕珍珍帮你去学校领毕业证吗,你的生辰那一栏写着农历八月初一,可不就是下礼拜。”
闻亭丽甜笑:“让我想想——反正到时候我们好好聚一聚。”
“这还差不多!高筱文非说你准不会跟我们一起过生日的。”
“好啦好啦,你们别问东问西了。”高筱文扯着燕珍珍和赵青萝向一边走,“再横在人家中间不走,就算陆公子不吭声,闻亭丽可要大大地发火了。”
闻亭丽作势要揪高筱文的嘴,三人早笑着跑了。
直到陆世澄开车把她送到她家楼下,闻亭丽仍捧着自己的脸发愣,吹了这一路的夜风,也没让她腮上的热度减退一点。
在那黑暗的电影院,一切都是由她起的头,她先掉的东西,她撞他的嘴,她执意要帮他擦血……
血——她如梦初醒。
“还疼么?”车厢也不甚明亮,她情不自禁想要凑近看一眼,却硬生生停住了。
陆世澄摇摇头,他眼珠子黑漆漆的,就那样看着她。
闻亭丽故作镇定要开门:“我走了。”
陆世澄忽然拦了她一把,闻亭丽立即屏住呼吸。
【你下礼拜天过生日?】
闻亭丽含笑嗯了一声,小时候最期待生日,因为母亲总会为她准备礼物,这会儿被陆世澄这样郑重其事发问,胸口便有一种暖心的感觉。
陆世澄也笑。
【好。】
闻亭丽禁不住他这样看着自己,今晚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陆世澄,身上都静静地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气息会勾-引人,让她心乱如麻。
再继续跟他待在车厢里,又不知会发生什么,她推开车门,下车后跑了几步,突又折回去。
陆世澄刚好也下车站定,这段时日他总是会在后头看着她进楼开了灯之后再离开。
见状,他一眼不眨看着她朝自己跑近。
“我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你问了那么多《南国佳人》的事,难道你是觉得这部戏有什么不好吗?还是说你也觉得我一个学生不应该出来拍戏?或者说,你觉得我这个角色——”
陆世澄被她一连串的发问逗笑了,从衣兜里取出便笺簿写下一行字递给她。
【我没有任何看法,这是你想做的事,一切只需遵从你自己的意愿,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闻亭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浸在玫瑰花瓣里,她望着这段话直笑。
“好吧。”她满意地将纸条攥在手心里,扭身就走,忽又回身,趁他不注意,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偷亲一口。
***
回屋好一会儿,闻亭丽依旧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动。
亲他的时候太慌乱,她都没注意看他的表情。
有没有碰到他的伤处——绝对没有,她亲的是他的脸,离他的嘴唇那么远。
这一想,不免记起两个人在电影院里接吻的情形,脸颊简直要燃烧起来。
忽听到窗外汽车响,向外一看,正巧撞见陆世澄的车离去的光景,原来他刚才一直在楼下没走,也就是说,在她上楼后七-八分钟后,他才驾车离开。
在这样长的时间里,陆世澄一个人都在车里想什么?闻亭丽从窗前回到妆台前,一擡头,自己先一呆,镜子里的人嘴角弯弯的,眼睛里像撒满了星光似的那样亮。
***
许管事进书房送东西,一眼就看见陆世澄在灯下发呆。
许管事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陆世澄手边。
这是今晚他亲手沏的第二杯茶了,第一杯被陆世澄失手打翻了。
当时他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从未见陆世澄这样神不守舍过。
可是,尽管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发怔,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非常好,是那种轻快的好法,坦荡的好法,让身边每个人都受到感染的好法。
究竟是年轻人!许管事不由也跟着高兴起来。
只是他始终不敢问陆世澄嘴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世澄心不在焉端起茶杯喝了口,忽似被蛰了一下,又把水杯放下。
许管事不由跟着嘶了一声,那伤口——多半是有点疼。
陆世澄倒仍是一种闲静的风度,冷不丁擡头看许管事一眼。
【什么事?】
许管事哪敢多话,忙不叠将一份东西搁到陆世澄面前:“哦,邝先生令人送来的。《南国佳人》剧组的演职人员档案,以及黄金影业公司所有演员名单,都在这里了,邝先生说澄少爷急等着用。”
陆世澄立即接过档案翻开一个一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