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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动了我的听诊器 正文 第93章

所属书籍: 谁动了我的听诊器

    三个月后。

    礼拜四,舒秦被派到了第五手术间。

    第一台手术是先天性心脏病修补术,患儿两岁。

    舒秦不到八点就做好了麻醉前准备,照例向顾教授做病例汇报,这时,巡回老师进来说:“顾教授、舒秦,患者送过来了。”

    舒秦紧了紧口罩,随顾教授和巡回老师去接患儿。

    等候室里,一位二十多岁的母亲抱着小朋友坐在长凳上,母女俩都套着无菌衣,小朋友怀中抱着一个玩具球,本来玩得好好的,不小心瞅见一群穿绿衣服的人,扭头就往母亲怀里钻。

    母亲眼里的忧惧不亚于孩子,一边拍抚孩子,一边说:“佳佳勇敢,佳佳不哭,咱们这次把病治好了,以后就能长得壮壮的了,你看看那个阿姨,昨天你还跟妈妈说你喜欢她来着。”

    小朋友眼中含着两包泪,窝在母亲脖颈里偷瞄舒秦。

    舒秦走到近前,笑眯眯地拍了拍手:“佳佳,让阿姨抱抱你好不好。”

    她昨天去病房做过术前访视,孩子小名叫佳佳,乡妇幼保健院出生,生下来就发现了心脏杂音,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未到综合医院进行诊治。

    如今孩子长到2岁,体质远比同龄孩子差,家长听说济仁有专门针对“先心病患儿”的慈善基金,特地带孩子来一院诊治,入院诊断为asd(混合型),做好术前准备后,拟行小切口心脏直视修补手术。

    佳佳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经过一番泪水的冲刷,晶莹光亮如黑色葡萄。

    顾教授歪头端详孩子一阵,笑呵呵地说:“伯伯最喜欢小宝宝了,伯伯抱抱我们佳佳好不好。”

    佳佳微微移动眼珠,先看顾教授脑袋上的无菌花帽子,再看顾教授的口罩,看着看着,毫无预兆地,又咧嘴大哭起来:“大胡子。”

    顾教授天生一把络腮胡,虽然戴着口罩,下颌边缘还是露出了黑黑的胡渣。

    大家无奈笑了,孩子表现得如此抗拒,再哭下去呼吸道分泌物只会剧增,顾教授不喜欢术前用氯胺酮,只得对舒秦说:“玩具呢?拿出来分散分散孩子的注意力。”

    舒秦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灭菌红色洗耳球,握着球柄在佳佳眼前晃了晃:“还记得昨天阿姨说会给你玩具吗,佳佳喜不喜欢这个?”

    她笑着捏捏球囊。

    这招百试百灵,孩子的注意力一下子被红色的“玩具”吸引了,她瞄瞄舒秦,慢慢松开母亲的脖颈,从舒秦手里接过洗耳球,用力揪住。

    舒秦趁势伸出胳膊,在母亲的协助下,顺利将孩子抱了过来。

    佳佳小嘴一瘪,但她显然对舒秦有好感,抽搭了一下,总算没再哇哇大哭。

    舒秦心都要化了,她真心喜欢小朋友,孩子小小的身躯那么柔软,睫毛还沾着晶莹的泪珠,她学着孩子母亲的动作轻轻拍抚着佳佳的背:“我们佳佳真棒。”

    顾教授再次向孩子母亲确认了佳佳的禁食禁饮时间,一行人哄着孩子往里走,孩子母亲用手笼住鼻子深深吸口气,在后面说:“大夫,就拜托你们了。”

    这句话舒秦每天都听,下意识将孩子抱得更紧。顾教授和胸外科医生点点头,回到手术间,即刻进入忙碌状态。

    诱导顺利,孩子安然入睡。

    罗主任进来巡视时,舒秦正在顾教授的指导下做血流动力学监测。

    舒秦余光看见导师进来,难免有些紧张。

    紧张归紧张,她埋头继续做操作,桡动脉穿刺、颈内置管、接端口、调节参数,一系列措施行云流水。

    罗主任微笑,学生操作日益熟练规范,一步步成长起来了。

    他看着舒秦插完管,从她手里接过听诊器,亲自听了听患儿两肺的呼吸音和心脏杂音。

    随后将听诊器递还给舒秦:“婴幼儿麻醉状态下的静脉血管张力与生理状态下的区别跟成人有什么不同?”

    舒秦认真想了想:“婴幼儿属于容量依赖型脏器灌注,麻醉后血管张力变化不会像普通成人和老年患者那么剧烈,但以这例患儿为例,麻醉医生在液体管理策略上,还要考虑‘左向右分流’的病理因素。”

    罗主任指了指麻醉记录单:“为什么要记录患者术中的血糖和乳酸指标?”

    “因为这两项指标能反映我们的抗应激措施是否做得到位。”

    罗主任:“麻醉医生必须时刻关注患者术中的应激指标和内环境变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患者术中内环境偏离正常生理状态越远,术后就需要越长时间来恢复,为了保护患者的脏器,麻醉医生应该要有全局意识和前瞻意识,除了及时调控术中的生理指标,还要提前应对和尽量减轻患者可能出现的远期损害。”

    就在这时候,台上医生调整了一下患儿体位,患儿心率突然往下降,血氧饱和度也掉到了95%。

    舒秦忙检查麻醉机和呼吸管道,紧接着清理呼吸道分泌物,等她重新用听诊器调整深度后,患儿的血氧饱和度恢复正常。

    顾教授指导舒秦调节血管活性药物的输注速度,看她如此沉稳,思路也清晰,含笑跟罗主任对视一眼,说:“舒秦这几个月进步非常大,基础打得很牢固。”

    罗主任调整麻醉机呼吸参数做了进一步的完善,这才问舒秦:“我记得你第一次进体外是顾飞宇的父亲做冠脉搭桥?”

    舒秦微微一怔:“您记性真好。”

    就是在那一天,她头回见到麻醉医生在心脏麻醉中熟练运用食管超声技术,一位是罗主任,另一个是禹明,对于当时还是菜鸟的她而言,有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如今她在体外循环扎了快三个月了,接下来也要开始接触食管超声技术了。

    罗主任感慨万千:“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连你们进科都半年了,老顾啊,济仁的年轻医生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培养出来的,等他们成长为业务骨干,我们也都老了。“胸外科主任正要铺单,听了这话说:“哎,罗主任,这话我不爱听,你我年富力强,何来‘老’一说。”

    罗主任说:“不服老,但是时间也确实过得快,你看,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新年了。”

    顾教授问:“william组织的美国专家团队是不是就要出发了?”

    “下周一就会抵达本市,这周五禹明就会回来了,上周我和科教科的吴主任去清平县验收,这几个月,禹明工作做得相当不错。”

    正说着,门开了,陈师姐过来找罗主任:“主任,刚才院里打电话,问禹明能不能赶回来参加周六晚上的科技进步奖评选。”

    “能,当然能。”罗主任感叹,“禹明为了做这个课题付出了不少心血,除了那些费用低廉的传统治疗手段,他还把o3输注改善癌痛带到清平县了,疗效确切,价格也相对较低。吴主任看过以后打算将清平县疼痛病房做为典型在基层做推广,我昨天让禹明把这三个月的工作报告发给了上面部门,等卫计委批了中美合作跟下乡挂钩的计划,william一行人就会携新技术去清平县,到时候在基层势必又是一波大型的宣传。”

    陈师姐笑着说:“院里还等着您回电话呢。”

    罗主任用消毒剂洗了手臂,开门出去了。

    舒秦到电脑前做记录,笑意从心头浮到眼里。

    昨晚她才跟禹明通了视频,上了癌痛治疗手段后,大部分疼痛病房的患者可以一边控制疼痛一边积极接受肿瘤靶向治疗,营养和免疫力一提高,患者生存期和预后都有了全局性的改善。

    现在清平县的疼痛病房从两张床扩到四张床,连带着县里肿瘤科的业务也上来了。

    虽然因为条件限制,“脊柱内镜”和“永久泵”等高昂的疼痛技术暂时没办法在清平县应用,但她相信总有一天这些治疗措施会被划入医保范围,进而在全国基层进行推广。

    只要有人甘做蝴蝶的翅膀,迟早会引来一场大的风暴。

    明天禹明就要回来了,她比谁都期待亲眼看到他的成绩单。

    在顾教授和舒秦的管理下,佳佳术中各方面指标都极其平稳,手术也很顺利,术毕舒秦送佳佳去小儿胸外icu。

    床边交完班,舒秦抱着呼吸囊回手术室,路过门口,想起那位满怀忧虑的母亲,她特意到胸外icu窗口看了眼。

    主任正跟家属谈话,孩子的父亲母亲眼泪汪汪。听说孩子目前一切平稳,一家人除了“谢谢”,激动得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

    舒秦心里很清楚,就跟往常一样,她和顾教授会被家属遗忘,但只要想到如果术后管理得当,这个可怜的两岁宝宝很快就会出院,她就很满足,发自内心的满足。

    忙了一天,舒秦访视病人回来,习惯性要去疼痛病房收样本,到了病房才意识到,历经五个月,所有样本在昨天就已经收集完毕。

    项目收尾了。

    舒秦一个人立在电梯间的落地窗前,惆怅地呆站一会,进电梯回到科里,换好衣服下楼。

    走出综合楼,脸上一凉,她擡手,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来。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深吸一口气,清凉的干净空气涤荡整个肺部,路人都很兴奋,院子里有家长带小孩专门下楼看雪。舒秦不自觉微笑,裹紧衣领,迎着风往家走,刚走几步,电话响了,她一看屏幕就说:“忙完了?”

    禹明听她笑得开心,也笑了:“怎么这么高兴?”

    “你怎么听出我高兴了?”舒秦加快脚步,他明天就要回来,为了迎接他,她准备今晚在家里好好做打扫。

    禹明看看窗外,不知不觉就到了市区最繁华的街道,他将车缓缓驶入路边停车场:“明天就能见到我了,你能不高兴吗?”

    舒秦熬不住满脸的笑,周六晚上禹明还得参加科技评选,她不想他路上奔波得太累:“你明天什么时候到?下雪了,路上开车小心点。”

    突然听到他那头有商场的音乐声,奇怪地说:“你在哪呀。”

    禹明清清喉咙,含含糊糊说:“跟刘主任他们在外面说点事,这会儿正忙,回头再给你打电话。”

    舒秦心里有点纳闷,回到家,站在玄关搓了搓脸,刘嫂家里有事请了一周假,这几天她也顾不上打扫,地上有点落灰了。

    反正今晚不用在疼痛病房待着了,舒秦洗了把手,找出吸尘器开始做打扫。

    扫完客厅,又到卧室,吸完床底,她蹲到床头。

    床两边都有床头柜,要是她晚上看书累了,经常会往里面丢笔和书。

    想想也弄得够乱的,于是拉开抽屉做整理。

    拨拉了一阵,她发现角落里放着一本相册,因为塞在很靠里的位置,不仔细找很难发现。

    舒秦翻开第一页,不出所料,是禹明和他母亲的合照。

    她略一犹豫,经过清平县的那一场争吵,在这件事上,禹明似乎没再打算避讳她,这本相册,就这么坦荡地放在了床头柜里。

    再往后翻,依然是母子俩的照片。

    禹明小时候的模样跟现在变化不大,而卢教授是那么漂亮年轻。照片大多集中在禹明幼儿时期,后来兴许是进入叛逆期了,禹明整个少年时期与母亲的合照,只有一张。

    那时候卢教授大概四十多岁,瘦了很多,也老了一些,但浑身上下依然洋溢着一种独特的气质。

    照片里她穿着一件质地挺括的米灰色大衣,底下则是一双黑色长靴。

    在那个年代,这身搭配,既得体又时髦。

    卢教授搂着儿子的肩膀,禹明手里拿着篮球,个子已经比母亲高出大半个头。

    他明明跟母亲挨得很近,却故意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中二少年。

    翻到最后一张,舒秦突然愣住了,照片上的禹明大概才四岁,从禹明和母亲的站立的角度看,母子身边应该还站着一个人。

    但是这张照片被从中间剪掉了一半,线条干脆锐利。

    合影者的痕迹因此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舒秦望着这半张照片发呆,是禹明剪的,还是卢教授?

    凭直觉,她认为是卢教授。

    突然门铃响了,舒秦思绪被打断,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收好相册,从卧室出来,走到玄关,就听顾飞宇和朱雯在外面说话,与此同时,她的手机也响了。

    “舒小妹,我和雯姐有点事过来找你。”

    舒秦打开门,意外发现除了朱雯和顾飞宇,顾主任和黄教授也来了。

    她惊诧不已:“顾伯伯,黄伯伯。”

    顾主任做完手术快四个月了,有赖于这段时间的精心调养,身体恢复得不错,他腰板笔直站在门口,笑道:“没打招呼就过来了,小舒,别怪我们唐突。”

    “欢迎还来不及。”舒秦笑着上前搀扶顾主任,“快请进,外面太冷了。”

    顾主任眼睛周围布满皱纹,笑的时候这些皱纹会像阳光射线那样扇形舒展开来,这使他看上去慈眉善目,但舒秦没少听顾飞宇禹明聊顾主任,也算了解这位长辈的脾气。

    “禹明没回来吧。”

    舒秦弯腰打开鞋柜取拖鞋:“没呢,他明天才能回来。”

    她其实还有些腼腆,一是不好意思让这么多人知道她在禹明家待着,二是不习惯以主人身份招待长辈。

    架不住顾伯伯和黄教授态度自然,她慢慢也就不再那么局促。

    黄教授挽着顾教授的胳膊,一边换鞋一边说:“顾飞宇本来带我们去疼痛病房找你,一去才知道你们课题结束了。”

    “昨天刚收完最后一批样本,您和顾伯伯先坐,我去倒水,顾师兄,朱师姐,你们喝什么饮料?”

    顾飞宇和朱雯:“我们随便。”

    舒秦笑着去厨房倒茶,心里却有些纳闷,两位长辈既然知道禹明明天才回,怎么今天就来了。

    真是来找她的?

    回到客厅,顾飞宇和朱雯表现得比平时安静,坐那儿没说话。

    顾伯伯和黄教授接过舒秦递过来的茶,相顾一眼:“禹明马上就回来,小舒明早也要上班,我们这么晚过来,是想找你说点事。”

    舒秦满腹疑团,放下茶盘,慢慢在边上的沙发坐下:“您说。”

    顾主任托着茶杯在掌心里缓缓转动着,舒秦给他倒的是温开水,给黄教授倒的则是绿茶。

    这个孩子如此细致认真,与她良好的家庭教育脱不了关系。

    顾飞宇曾带老黄做的吃的去过一趟清平县,据顾飞宇回来说,舒秦爸爸妈妈怕禹明在清平县饮食不好,隔三差五就做些便于保存的营养品顺丰寄给禹明,顾飞宇一提起这事就羡慕得不得了,说舒秦爸妈待禹明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好。

    这让顾主任感到很宽慰,略一斟酌,他开口了:“禹明的父亲从美国回来了。”

    舒秦一震,这句话对她来说不啻于重磅炸弹。

    黄教授说:“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去年就发现了肺癌,在麻省切除了肺左叶,隔了一年又复发了,这回还是在麻省治的,但复发疗效不佳,听说换了多种方案,现在状况不大好。”

    舒秦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主任沉默了一下:“禹学钧跟第二任妻子生的孩子前年在美国高速公路上出车祸走了,他公司方面也因为几个股东龃龉出了一些问题,两件事加起来给他们造成的打击不小,肺癌早期又很隐匿,听说禹学钧一两年来无心关照自己身体,等到发现的时候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能拖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黄教授叹气:“小舒,记得之前我们也跟你说过,顾伯伯跟禹明父亲很早就认识了,当年他就是经过我们的介绍,才和卢媛互相认识,后来我们不满禹明父亲的做法,这些年早就跟他断了来往,他这趟回国虽然很低调,毕竟中间还隔着亲戚朋友,回来这些日子,难免有些消息传到我们耳朵里。前段禹学钧托中间人传话,想约你顾伯伯见一面,听他的意思,是想让顾伯伯做中间人帮他缓和跟禹明的父子关系。”

    舒秦心中千头万绪,禹明这三个月一心扎在清平县,中途未回来过,怕她路上奔波,也不让她过去看他,本市这些新闻,禹明可能压根没关注,从刚才那通电话听起来,他显然也毫不知情。

    禹明的父亲想修补跟儿子的关系,却没有直接去找禹明。

    身体原因无法自由行动?还是父子之间闹得太僵不知从哪方面入手?

    “当年卢媛去世的时候,禹学钧身边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了,他执意要把儿子一起和那个女人办过去,但是禹明没给他父亲机会,卢媛下葬那一天,这孩子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不肯撒手,他说他应该听话,不该惹妈妈伤心,当时他哭着说的那些话,至今让我们心酸,他有多恨他父亲大家都看在眼里,僵持了几个月,别说我们,连禹学钧也怕了,他费了很多工夫进行打点,又委托我们做了禹明的监护人,等公司业务转过去,自己带那个女人去了美国。”

    舒秦听得一口气噎在胸口。

    顾飞宇神色复杂:“舒小妹,其实我们家上个月就知道这事了,但是禹学钧那边一直没动静,上周他们开始联系我爸,我爸虽然婉拒了对方见面的要求,心里却很矛盾。毕竟是亲生父子,固然闹得僵,血缘关系还在。现在这位叔叔身体又这么差,如果我们硬拦在中间,万一留下什么遗憾就不好了。我爸妈为了这事几天晚上都没睡好,一想起来就糟心,这么晚过来,一是想通过你探探禹明的口风,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心结还是那么重,愿不愿意见这一面,全在于他自己。

    “二来也算是给你提个醒,禹明他爸挺强势的,要是在禹明那边迟迟找不到突破口,没准会过来找你,我们也弄不明白禹明究竟怎么跟你说的,就怕中间人在你面前颠倒是非,我爸妈都知道禹明很在乎你,怕你产生误会,无非就想过来跟你说:禹明跟他父亲的事,错不在他。”

    舒秦感动无言,沉吟片刻,点点头:“顾伯伯和黄伯伯的顾虑,我想我知道了,我也想说,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相信禹明。”

    黄教授面色一松:“那就好,那就好。”

    顾飞宇说:“我昨天已经接到中间人的电话了。”

    朱雯晃了晃手机,无奈:“他们连我都找过了。”

    顾主任放下水杯:“大概是知道禹学钧现在经不起剧烈的情绪波动,怕父子俩一见面就起冲突。既想安排禹明跟禹学钧见面,又想让我们提前给禹明做做思想工作,禹学钧到了这个地步,一味瞒着禹明不可取。但是我和黄教授都没有道德绑架的习惯,这些年我们看着禹明长大,早将他当作我们的亲生孩子,最终要怎么做,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愿。”

    舒秦既担忧又感动。担忧的是,这件事不知会给禹明带来多大的冲击。感动的是,尽管不是亲生父母,但顾主任和黄教授给了禹明逾越了亲身父母的关爱和尊重。

    她低下头去,思考良久,比原谅别人更难的,是达成与自己的和解。这是禹明自己的人生,外人无法替他做决定。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着两位长辈的面,我还是那句话,不管禹明怎么做,我都理解他也尊重他。”

    送走顾伯伯他们,舒秦回到房间继续打扫,心情却像湖面投进一颗石子,久久无法平静。

    她打开抽屉翻看那本相册。

    剪成一半的那张照片边缘如此锐利,像割在心上的一道痕。

    摩挲一番,她缓缓关上抽屉,现在她又不确定到底是谁剪的了。

    手机响了,是禹明,舒秦按了接通钮。

    禹明像在跟人说话:“在家吧?”

    他说话时带着点笑意,听上去心情很不错,舒秦想起刚才的事,更心疼了:“你回宿舍了?”

    “我带人回来了,这就开门了。”怕舒秦在洗澡或者没穿外衣,他特地先打个电话。

    舒秦愣了愣,奔到外面一看,禹明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玄关说话。

    “怎么今天回来了?”她又惊又喜,“刘主任好。”

    清平县麻醉科的主任。

    他手里提着很多东西,乐呵呵地说:“舒老师,好久不见。”

    今晚的不速之客简直一波接着一波,舒秦迎过去,笑眯眯跟对方握手:“快请进来。”

    禹明接过刘主任手里的东西:“刘主任给你带了点吃的。”

    舒秦低头打量堆着的几大麻袋:“哎呀,刘主任,您太客气了。”

    禹明大剌剌领着刘主任往里走:“您先坐,我去给您倒茶。”

    刘主任板板正正坐下来,转动脑袋环顾一圈屋子,热情地说:“舒老师,这段时间我们科经常收到舒老师寄过来的吃的,早就想弄点东西作为回馈,这回带来的这几袋东西,有一袋是我们本地的野果,还有几袋是收上来的本地米和蔬菜,都没打农药,可以放心吃。”

    舒秦从厨房里探出身来,满口道谢:“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您先替我谢谢科里的老师,还有您别叫我舒老师,叫我小舒就行了,您跟禹明一起回来的?”

    “可不是,一大早就出发了,路上路况不好,不然早到了。”

    禹明进主卧鼓捣了一阵。

    先将东西收好,这才洗手进厨房。

    舒秦正要泡茶,禹明走到舒秦身后接过她手里的水杯:“烫,我来。”

    “骗子。不是礼拜五才回来吗?”

    “提前回来一天不行啊,别告诉我你不惊喜。”

    舒秦跳起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仰头笑:“又惊又喜!”

    禹明心里乐开了花,掂量掂量份量:“长胖了不少啊。”

    “瞎说,我体脂明明还降了一点。”

    两人每天都视频,可禹明还是肉眼可见的瘦了,眉峰形状那么好看,黑眼珠濯濯有光。

    禹明一会拨拉她的刘海,一会捏捏她的脸蛋,也在端详舒秦,快三个月没见了,总感觉她变了一点。

    眉目弯弯,笑意盈盈,皮肤又白又细,比以前更好看了。

    看不够。

    舒秦摩挲他的脸:“瘦了这么多。”

    “心疼我了?”

    “心疼,周末我让爸爸多做几个菜,带你回家狂补。”

    “别老让你爸一个人在厨房里忙,这回我来做菜吧。”

    “也行,让我爸妈见识见识你的手艺,最好吓他们一跳。”

    “就我那手艺,达到吓一跳的级别了吗?”

    “我觉得差不多。”

    禹明一本正经问她:“舒秦,在你眼里,我这人是不是全浑身都是优点?”

    “才没有,你这人明明缺点可多了。”

    “缺点这么多,你怎么肯做我女朋友?”

    “不知道。”

    “我告诉你原因吧,因为我是你爱豆。”

    自从她说过这事,禹明每天都要在她面前强调一遍。“再说我要脱粉了。““经过你爱豆同意了吗。”

    “我——”

    禹明低头将她的话吞进唇舌间。

    分离太久,随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让他们恋恋不舍难以分开。

    吻了不知多久,舒秦猛地想起一件事。

    禹明也想到了这一点,睁开眼睛跟她对视,靠,刘主任还在客厅,开水都要变成温水了,“放我下来。”

    禹明试着放开舒秦,放了一下没成功,目光往下一掠,擡眼:“你看你的腿在干吗呢。”

    舒秦低了低头,刚才扑到他怀里无意识勾住了他的腿,吻的时候太投入,活像一头树熊。

    旖旎的氛围让厨房温度都升高了,舒秦忙跳下来另起题目:“刘主任怎么来了。”

    “他听说我要拿这个课题参加科技进步奖,自愿跟我一起回来汇报试点工作。”

    舒秦在旁边看着他倒茶:“刘主任自己要求的?”

    “嗯。”

    舒秦点点头,医院最近不少人对禹明参加这个奖项提出质疑,一是都知道清平县人民医院什么条件,难以想象禹明短短三个月能在那做出什么样的成绩,二也得益于章副主任他们在其中推波助澜。

    当晚,刘主任住在医院旁边的宾馆里。

    禹明和舒秦送刘主任去了宾馆,回到家里,禹明搂着舒秦呈大字型往床上一倒:“真他么舒服。”

    舒秦拉他起来:“洗完澡再往床上爬行不行。”

    禹明撑起上半身:“这回我可是一大早开车回来的,我昨晚睡得挺好,等我。”

    说着将浴巾搭在肩膀上,起身跨步进浴室。

    舒秦拉开衣柜找睡衣。

    都洗了一阵了,禹明突然在里头说:“要不你今天晚上穿那套白的?”

    “什么白的?”

    “就上回逛街我帮你买的那套。”禹明拉开门,他已经开始洗头了,头上顶着泡沫,底下裤子还没脱,往下看,腹肌下面两条完美的线条隐没在低低的裤腰下。

    舒秦继续装傻:“哪个?”

    “找不着?我过来帮你找?”禹明作势要出来。

    舒秦起身关衣柜门。

    “这么快找好了?”禹明一愣,笑意从眼睛里倾泻而出,还关什么门,顶着水珠就朝她走过来,“进来一起洗。”

    这一洗就是一个小时。

    出来的时候,舒秦浑身上下都透着饱含着水份的淡淡粉红色。

    禹明将她塞进被褥里,又给舒秦倒了杯水,她眼皮都没睁,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喝完水重新倒下,舒秦觉得自己精力恢复了少许,便支起胳膊看着他。

    禹明每个毛孔都酣畅淋漓,余韵悠长。

    他用手轻抚她的后背,闭着眼不说话。

    她将头搁在他胸口,这种氛围静谧、恬静又闲适,仿佛连时间的流淌都变缓了,她想到他从明天开始不用再回清平县,往后这样的时光还有很多很多,便满足地叹口气,“我鞋坏了,回头你陪我再去买几双。”

    舒秦吃惊不小,禹明的鞋可都不便宜,她仰头看他:“哪双鞋坏了?”

    “皮鞋啊,坏了两双了,天天楼上楼下的跑,太费鞋了。”

    舒秦呆了一呆,他们每天都视频,禹明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自己遇到的困难,但舒秦忘不了三个月前第一次去清平县时的情形。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不是清平县医院的条件,而且刘主任消极的态度,这回刘主任肯在竞赛前夕赶过来,委实让她有些意外。改变一个人表面的态度不难,难的是扭转一个人内心对某件事物的看法。

    她无法想象禹明为此付出了多少心力。

    “禹明,我想哭。”她定定地望着她。

    禹明不以为意,连眼睛都没睁:“哭什么?”

    刚说完这话,眼皮陡然一凉,一大颗泪珠重重滴下来。

    禹明睁开眼睛,这一下吃惊不少,忙翻过身俯视她:“真哭了?”

    她闭着眼睛,抽抽嗒嗒地哭。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到耳朵边、枕头上,浸湿了一大片。

    禹明帮她擦眼泪,可她的泪水像拧开了水龙头,止也止不止。

    “什么情况。”他愣了愣,有些无措,“怎么突然就哭了?”

    舒秦以前不是没在他面前哭过,可那都是有原因的。

    但是这一回,她哭起来毫无预兆,毕生关于哄女孩的经验都用在她身上了,他一边帮她拭泪一边认真反思,刚才自己也没做错事啊。

    他捧着她沾满泪光的脸:“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她哭得更凶了。

    他低头吻去这些眼泪:“怎么才能让你好过点?”

    完全不管用,于是下床拿浴巾替她擦。

    动作太粗暴了,舒秦推开他:“讨厌!你让我自己安安静静哭一会。”

    禹明只得收回手,默默在床头看着她。

    舒秦又将他拉回来:“你不许走。”

    他又想笑又无奈:“我在这,我不走。”

    顾家人说的那通话重重压在舒秦心头,她心疼禹明的遭遇,哭的稀里哗啦。

    禹明耐着性子轻轻拍抚她,脖颈和衣领都被她的眼泪洇湿了一大片,如果哭能让她觉得好受些,那就让她尽情地哭吧。

    哭了不知多久,舒秦哭声稍小,他替她擦了一把鼻涕,声音很低:“总要有个原因吧。”

    舒秦用力搂紧他,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我看不得我的亲人受苦。”

    禹明怔了怔,就因为这个哭?一股热流沿着胸膛直冲到了鼻根,说不上来温暖还是感动。

    他揉她的头发:“让我说什么好,我这也不叫受苦啊,叫经验。”

    “你瘦了。”

    “几天就补回来了。”

    “鞋都坏了。”

    “再买就是了。”

    舒秦透过泪雾凝视他,眼泪不知不觉又沿着腮边淌下来了:“如果这次基层的工作得到了认可,如果william带新技术去基层,如果基层常规设立疼痛病房。禹明,你肯不肯跟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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