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她。
这让梁今月感到一丝失落,不为别的,就是不知道是她从前在他那儿存在感太低,还是这些年她长变了太多。毕竟快三十岁了,不会比少女时水嫩。
继而想到她今天出门前没找到烫睫毛器,随便夹了两下睫毛。总感觉睫毛的弧度不那么完美。
发散的思绪暂时收住,梁今月恢复自然,扯了一个笑,“你好。”
对面的男人稍一点头,“你好。”
服务员来为她们点好餐,说实话,梁今月很讨厌吃西餐,在英国的那些年,她不止一次因为食物难吃而想回国。
所以,她原本是很反感这次相亲的。
而现在……
坐在对面的男人正面试般地向她自我介绍,表情不冷不淡,“江序,二十九岁,做建筑设计。”
简单清晰,一上场就切入正题,熟练得像是已经经历无数次。
梁今月认真看了他一眼,之前宋姿去参加初恋婚礼,回来给她吐槽:我曾经爱过的人,现在是什么X样。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怎么到了江序这儿,就成了一句悖论呢?
轮廓变得更深刻锋利,举手投足之间添了几分成熟,其余仿佛什么都没变,社会浮沉数年,连眉目间的那股子疏离都还在。
他当年就广受欢迎,如今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相亲的地步……
或许和她一样,不得已来的?
谈话未得到回应,服务员正巧为他们端上头盘,江序淡淡道:“梁小姐如果累的话,先吃东西。”
梁今月吃了一口自己点的蔬菜沙拉,开口道:“抱歉,昨晚没睡好。”
“没关系。”
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想来想去,她也介绍起自己,“梁今月,二十八岁,之前在伦敦,去年才回国。”
江序嗯了声,表示了解。
自我介绍流程走完,餐品也陆续上桌,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就这么冷下来了,谁都没有再起话头。
梁今月知道相亲场上的无言意味着什么,她没主动交谈,很快吃完了蔬菜沙拉,切了两小块牛排,味道还好,但她没什么胃口,放下了刀叉。
她手里端着一杯柠檬水慢慢喝着,对面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餐厅的灯光偏冷,倾泻在他身上,更显面容清隽,她看了几秒,移开目光。
或许觉得气氛太凝滞,江序终于客套地问了一句,“梁小姐现在在S大?”
一口一个梁小姐……
梁今月微微皱眉,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问出来。
她攥着那只玻璃杯,杯身上刻了细密的花纹,居然硌得手隐隐作痛,看着对面的男人,“你还记得我吗?”
此话一出,饭桌间安静数秒。
江序手上的动作停了,身子往后靠了靠,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搜寻记忆,几秒后,他微微点头,“有印象。”
梁今月愣了愣,刚想说话,又听见他开口:“的确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做过高中同学?”
他笑了笑,“过去好久了,很多同学记不太牢了。”
是这样。
眼前的人眉眼还是熟悉的,甚至连吃东西的动作也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有记忆的好像只有她。
梁今月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我也是看你眼熟,仔细一看还是不像。”
江序轻轻擡眉,想说什么,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起来。
他拿过来一看,接了。梁今月见他听了几秒,微微拧眉,低声说,“没空。”
“你打给肖文,我赶不过来。”
他说话时视线转到她身上,略停了几秒,对电话那头说,“先等着吧。”
那边似乎催得很急,他又说几句,挂了电话。
见状,梁今月拿着包站起来,颇善解人意道:“江先生有事就去忙吧。”
江序目光瞥向她,没动,过了会才开口,声音疏淡,“开车来的?”
“嗯。”
他利落起身,招来侍应生结账,没什么所谓地说,“那我不送了,注意安全。”
八点多,这座城市的夜才刚刚开始,梁今月开着车一路头脑放空地回家,从高架上驶下,开到路口,又调头拐回去,拨通宋姿的电话,“出来喝酒。”
宋姿惊讶,“你明天不要上班?”
梁今月沉默了一下,“管他的。”
约的是她们常去的一家酒吧,装修讲究,暖黄色的温馨灯光,不像别的酒吧灯光摇曳、晃眼,适合下班后小酌几杯,谈心放松。
梁今月来得早,已经先喝上了,宋姿到的时候,张口就问,“失恋了?”
不然想不通为什么在工作日的前一天出来喝酒。
梁今月擡眼看她,没说话。
宋姿又试探着问,“领导给你穿小鞋了?”
梁今月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给我介绍对象了。”
宋姿是知道这件事的,“哦,你不是和我说过……”
“我以前喜欢过他。”
“啊?”
梁今月沉默片刻,把话说完,“追过,但没追上。”
认识江序那年,梁今月十六岁,正读高二,文理分科后她选了理,没想到物理学起来比高一更吃力,成绩下降得厉害。
她原本成绩不算多好,班里中游,高二春节前的期末考试,居然下降到倒数几名,物理只考了三十四分。
母亲薛凝对她的学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求多优秀,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但这次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高二下学期开学,她被母亲托关系转去了重点班。
梁今月对此很厌烦,但又无可奈何,她知道母亲怀疑她在原来班上早恋了,几次明里暗里试探她。
她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别说她没早恋,就算真恋爱了,转个班就能断了?未免想得太容易。
开学的第一天的晚自习,她因为不太高兴转班的事,故意磨蹭着迟到了半个小时,进门的时候是陌生的班级,一个男生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背挺得笔直,棱角分明的侧脸,声音是少年独有的清越。
她一声“报告”打断了他,他的眼神就那么转过来。
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么丑的校服,居然能被他穿得那么好看。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刚从杭州转来的转校生,和她大约算同病相怜。
第一次月考结束后,年级部按惯例张贴光荣榜,江序排名第一,物理和数学都是满分,甩开第二名几十分。一时间,全年级都知道重点班转来了一个超级学霸。
梁今月当时在学校也算有名,刚上高中时她在元旦晚会上跳过舞,那个年代没有智能手机,高中生们忙于学习,连电脑都不常碰,资讯相当落后,但谁都知道高一八班有个跳民族舞的女生叫梁今月。
那会儿正是青春躁动,有不少男生给她送蛋糕奶茶之类的小零食,在车棚外等她一起骑车回家,放假时还有高年级的男生约她去溜冰场。
她一个都没理会,觉得他们的套路俗不可耐。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她也偷偷憧憬过,那会儿母亲经常在家看一些韩剧,为生离死别哭得不能自已,她独独喜欢那些俊美的男主角,
在熏陶下,她有时候也会幻想遇见喜欢的男生,这个人要如何如何,她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而当这些条条框框具象化起来。
就是江序的名字。
她对江序的感情像所有年少的喜欢一样,来得迅疾又汹涌。
上课有事没事就往江序的方向瞟,下课也不再和朋友出去晃悠,就趴在座位上,偷偷看着江序。
他有时拿草稿纸写东西,有时候自己看书,大多数时候,课间都有人来找他问题目。一个礼拜后,她敏感地发现,班上其实不少女生都对江序有那么点儿意思。
她突然有了危机意识,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暗恋没有结果。
她必须主动出击。
暗自观察了一阵子,她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拦住了下晚自习回家的江序。
那天她特意别了一个新买的发卡,亮晶晶的,问过周围人,都说特别好看,连头绳都换了最漂亮的那根,在校服里面穿了一件薛凝从巴黎带回来的衬衫。
见江序的时候她自然把校服脱了,那是四月份的B市,夜凉如水,衬衫单薄,她在冷风中被吹得发颤,紧张又忐忑地对他说,“江序同学,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江序的回复比风还冷,“我不认识你。”
而后擡腿从她身旁走过,连肩都没擦一下。
……
“然后你就放弃了?”宋姿问。
梁今月摇摇头:“没,我痛定思痛,开始对他死缠烂打,他走到哪我跟到哪,每天做很多练习题为了找不懂的题目霸占他的课间时间,闹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他,我自己都觉得我挺不要脸的……”
“这样还没追上?”
梁今月捧着酒杯,头微微歪着,没有说话,乌黑的长发随性垂着,喝了酒眼睛像含了水,仿佛看谁都是妩媚的,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宋姿不敢相信,梁今月也会有追不上的人,她以为她只会无往而不利。毕竟连她们系挑剔的老教授都说,难得见这么漂亮的华人小姑娘。
“这哥们不看脸?”宋姿摸着下巴,“还是太多人追,他对你的把戏已经习以为常、无动于衷了?”
梁今月不知道,也没有再去想。
她离开青春期已经太久,这些年她忙着在异国他乡生活,忙着读书毕业,忙着工作赚钱……有关的片段早就自然而然地被她锁进记忆的匣子里,终日蒙尘,再不见天日。
如果不是今晚的重逢,她是不会刻意想起,江序这个人,在她的青春里占了很多位置。
宋姿抿了一口酒,最关心的是:“他现在还帅吗?”
问完又反应过来,“哦,不帅你也不至于在这伤春悲秋。”
梁今月笑笑,“没那么夸张,那时候年纪小,又不是多刻骨铭心,顶多是有点小感慨,缅怀我的青春,喝完酒就消化了。命运挺奇妙的,这座城市这么大,居然时隔这么多年还能遇见,你不知道我当时看见他,觉得自己和演电视剧似的……”
宋姿才不信什么小感慨,没得到过的男人就会成为执念,“一睡解千愁,真的。不然你对他永远有初恋滤镜,成年男人和少年不一样,你感受感受,说不定就释然了。”
“……”梁今月闷了口酒,“他都没和我说两句话,你知道吗?他看我那眼神,就和看陌生人一样,也是,十年了,早就是陌生人了……”
梁今月似乎有些醉了,絮絮叨叨的。
宋姿趁机问了句,“还喜欢他吗?”
等了半天还没得到回答,宋姿坐过去一看,梁今月趴在桌上,眼睛闭着,长翘的睫毛安静垂在那,一动不动,这是彻底醉过去了。
不至于这个酒量吧……
宋姿招来酒保,问:“她喝了什么?”
酒保微笑答,“混酒,混了白兰地、威士忌、龙舌兰、金酒、朗姆酒,还掺了点蓝橙利口酒。”
足足六种烈酒,宋姿瞬间被气笑了,“大半夜的这是买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