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这几年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再提起那件事情了。
虞家一家四口都发展的很好,父母恩爱,老虞卤肉的品牌十里八乡闻名,两个女儿各有事业,大女儿虞明金在家乡开网店,丈夫是警察,二人蜜里调油,小女儿虞珍珠在海城上学、出道,人小鬼大,看着不靠谱,实则很有主意。
十里八乡,对虞家只有羡慕。
他们不再提,十数年前,虞家两口子接到女儿坠楼昏迷的消息,心急如焚,抱着还小的小女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满眼担忧焦虑的来到京市。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色匆匆、面挂冷漠的路人,成了他们对京市的初印象。
到医院,医生说虞明金脊柱、腿受到重创,很可能无法醒来;
到学校,主任说,虞明金是在图书馆楼顶吹风时不小心坠楼了;
但紧接着,虞明金的室友、同学们愤怒的闯进了行政楼里,要求学校一定要彻查事情,必须给个说法。
他们说,虞明金是应笔友的邀请,去图书馆与对方见面。
这名笔友是大两级的学长,受学院公派去英国交换,虞明金为了了解这个项目而与对方通信,成为好友。
那天她出门以前,室友们还打趣她,说她是约会去了。
一对年轻男女,长期保持通讯,别人很容易就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更何况虞明金的清冷美丽在全院闻名,而那位学长的才气、相貌、家世也都是顶尖。
谁也没想到,这段校园爱情故事还未展开,就有了“坠楼”这样一个突兀的转折。
其中有一名女同学,当时正在楼下天台煲电话粥,她说自己依稀听见了虞明金的呼救、听见的男人的声音,推测当时虞明金就是为了躲避男性的侵犯,才坠下了楼。
矛头全都指向了那位学长,但校方迟迟没有让那位学长出面,甚至独断的以意外来对事情进行定性。
那位学长的家世背景很不一般,人们很容易认为,这是在以权势压人。
一颗石激起千层浪,青年人的愤怒很容易挑起,事情发展到了学生闯入行政楼、虞家两口子在操场高举伸冤牌的程度。
虞珍珠神色有些茫然,乌黑的发丝静静垂落,一张小脸素白:“可他们说,那名学长根本没有回国,他一直在国外,不可能出现在现场,更不会有侵犯之说。”
当他们回到女生宿舍,试图找出通信记录来确定真相时,二人的来往信件竟然成了一叠空白的信笺纸。
好多说法,好多词句,青年们一张一合的嘴唇、因为愤慨而突出的字句,至今模糊的印在虞珍珠的脑子里。
太混乱了,没有人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男学生的家人真的提供了他的出入境证明,他的航班,他还在国外上学上课的记录。
那是真是假?这些东西伪造起来是否困难?虞家一家人都没有出过国,他们不认识英文,也分不清到底谁说的是对的。他们像置身于乱流中的小小帆船,被各种风向刮的晕头转向。
可怕的是,在未有定论之前,先有“聪明”的判官们将流言传了开来。
最先是从一名同班男同学开始的,他在教室里大肆宣扬,说虞明金根本就是犯花痴,单方面的捏造事实,小地方来的女的脑子有病。他颇有几个同性拥趸,有些是被虞明金拒绝过表白,有些是对女性天然带着一股恨意。
那段时间,A大校园里,几乎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比起一开始单纯的拥护学姐,这时已经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选边站队成为校园流行,青年人无处安放的热情放在了这里。
那时虞家三人已经在京市呆了一个月,为了方便照顾虞明金,他们租在医院外民房的小隔间里,和七八户人一起共用一个小小的洗浴间和厨房,洗衣做饭都需要排队。好在租金低廉,可以负担的起。
其实一座城市需要有这样的地方,给无名的人一个容身之处。尽管这些人往往不被看见。
虞珍珠在这里顿了一顿,道:“徐屏,我早就想说了,你维护民居的项目真的特别好,会有很多人感谢你的。”
徐屏这个项目受过许多或真或假的赞扬,政府方也特意来过,今日却第一次感觉到被理解和嘉奖。
但他想,那段日子,虞家人那种一面照顾女儿、一面不停的坐数个小时公交去讨要说法的生活,即便担的起租金,也担不起越来越重的精神负担。
徐屏伸手去,拾起虞珍珠鬓边那一缕乌发,别在耳后。
那些时候,小小的虞珍珠,是被关在铁门后,在孤单的等待父母;
还是与之同去,看着一张张陌生的大人面孔而感到彷徨;
亦或蹲坐在姐姐的病床前,好奇她这一觉怎么睡的这么长,并喋喋不休的与她讲自己看见的星星、螳螂、糖纸。
他似乎能看见画面。
虞珍珠继续说:“也那么巧,我们住的地方,房东阿姨的儿子是记者,他知道以后,来采访了,校方于是开始调和。”
主任那严厉、高高在上的面孔,至今悬在她偶尔的噩梦里,主任说:我们选择以意外来结尾,息事宁人,也是在保护你们的女儿,你们明白吗?
言下之意,拿不出任何证据,虞明金也可能是那个冤枉他人的负面角色。而作为女生,这种事情对她的影响更大。
如果当时虞明金仍然是躺在医院生死不明,虞家两口子是宁死也不肯息事的。
“但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姐姐醒了。”
虞明金的醒来是这件事情里最最体现上天善意的地方,因为后来,再没发生什么真相大白的美好转折。
她醒来时,谣言已经到了与原本真相完全脱钩的程度。
而她自己,也无法直截了当的指证。
“为什么?”
“全程都是背对。对方是故意的。她也没有看清楚是谁做的。”
当时她站在栏杆边,戴着一只耳机,听见脚步声时,对方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对方毫无边界感的触碰令虞明金反感,而对方竟然还试图更过分一些。
于是挣扎、坠楼。
虞明金也可以一口咬定,但她更明白一篇不实报道会将对方推到哪里。她每说一句话都是严谨克制的。
当时进出图书馆的学生太多,连事件女主人公都无法指证,事情愈发难以调查。
漫长的调查期间,谣言进一步发酵,将人压的喘不过气来,虞明金在医院里靠止痛药来度过长夜。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A大,虞明金不再是贴在奖学金榜单上、被阳光照射的名字,而是一起坠楼事故的女主角,有时她与男学长有爱恨纠葛,有时她遭受过毒手惹人怜爱,有时她贪慕虚荣花痴幻想,她成了一个被异化的姓名。
急于解决这件事情,学长的家人通过校方给出了一笔钱,那笔钱,足够虞明金后续康复治疗,并且还会有富余。
校方也给出两个补偿方案,一是休学两年后为她保研,二是送她出国康复和念书,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异国名校将会为她敞开大门。
而对虞家来说,当时,他们更需要的,也不再是真相,他们需要的是停止讨论,停止伤害。
巨大的压力下,虞家拒绝所有补偿,决然的离开了京市。
虞明金回到了家乡,回去了她用上千个日夜刷题、复盘、改错来离开的地方。
在此后几年,治病、复健、努力工作。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结果,但人需要抛下包袱,继续生活。
数千数万次的挣扎里,来自深渊的狂风呼啸声中,他们一直选择去站在光里。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个年头,伤口愈合,他们也想过办法,调取了很多很多的记录,但仍然无法查清——或许当真是难以查明,也或许是有人权大势大,能严丝合缝的盖住真相。
虞珍珠抱起膝盖,坐在沙发里,和小羊羔紧紧倚着。她问徐屏:“那么,你查出了什么呢?”
徐屏喉头动了动,那是要说什么,但吞咽了下去的动作。
在今夜之前,他是准备了一些话的。
虞珍珠改变了他的决定。
未经他人苦,他没有资格再将别人拖进风暴之中。
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
徐屏说:“抱歉。没有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虞珍珠没有多大的失望。
她说:“不,谢谢你查这些,谢谢你把我随口的话放在心上,徐屏,你真是个非常好的一个人。”
她没有被他人说起伤心事的冒犯,她更多是感谢。
人大多数时候更关注自己的利益,这个社会,即便是最亲的夫妻、兄弟,也不会像这样把对方并未宣之于口的那份在意放在心上。这种被看见的感觉,是很好的。
况且虞明金的故事苦尽甘来,即便有心结,也是经常拉出来洗洗晒晒、不发霉不生锈的那种。
“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查,我姐夫追查了好多年呢,他是公大毕业的,为了我姐姐才考过来我们这个小地方。”
“能查出来固然好,可是查不出,也无所谓啦,”她弯了弯眼睛,“人生已过万重山,谁还回去上一段路捡包袱?”
徐屏“嗯”了一声,抚了抚她的侧脸。
虞珍珠竟未抵触这个动作,而是冲他撒娇似的控诉:“我姐姐是最优秀的了,可我都不像我姐姐,她像爸妈,我像我奶奶,我真是亏大发了。”
“怎么会?”
“我全家一七五打底,”虞珍珠幽幽的,“我到二年级,还和幼儿园一样高,他们以为我生长迟缓……”
长到现在,堪堪一六二,都还没有她姐小学毕业那么高。
“哦,我上学第一次考试,考了三十分,小学二年级我都还没办法默写全部拼音。”
徐屏没说话。他想,自己比较聪明,而且遗传都是回归平均的,不至于。再者,虞珍珠基础教育不行,可能是关键时期在京市给耽误的。
“你好像正在歧视我?”虞珍珠有点子敏感。
“没有的事。”
“你最好是……”
徐屏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真诚善良,落落大方,你学东西很快,剧组的人都说,和你一起工作很轻松,你很会交朋友,我们遇见的几岁小朋友、八十多的老人,都很喜欢你。”
“你也很漂亮,一种独特的、富有生机的漂亮,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引人注意的一个。”
“我很为你骄傲。”
徐屏凝视她的眼睛,瞳仁反着微光,专注而温柔。
虞珍珠居然被蛊到脸唰的红了,像个烤红薯似的,支吾别开了脸。
“你乱入夸夸群了你……”
话音停滞。
徐屏顷身,在她额上落下羽毛一样的轻吻。
如牧师祝愿他的信徒,国王加封他的骑士长。
风吹落树叶,江潮涌上岸边,上亿光年外,两颗小行星在宇宙中因意外而交汇。
“就一直这样,”徐屏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