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富小景坐在斯特恩老先生旁边翻看相册。
跟那天相比,斯特恩的身体看上去要好不少,他除了希伯来语外,还会讲意第绪语和俄语,此外他还能说上几个不太流利的中文单词。
“我七岁时,苏联的排犹风气又开始擡头,我和父母辗转逃到了中国。除了我的哥哥会说点儿中文外,我和父母都只会说意第绪语和俄语,但我们还是暂时生存了下来。”
老人给富小景看他离开苏联时的照片。
“您的母亲真漂亮。”
老人微笑,“我在中国住了一年多,后来以色列建国,我们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到了以色列。我母亲离世前很想去中国看一看,不过最终没去成。你会讲意第绪语吗?”
“会一些,我是为了读辛格的原版小说才学的。”最后还是读的中文版。
“你也喜欢辛格?”
富小景点头,没必要为了这点儿小事扫兴。事实上她并不很喜欢辛格的小说,因为她的生父很喜欢。富文玉没文化,偏偏仰慕有文化的男人,她的生父江某人投其所好,每天给富文玉朗诵外国诗歌和小说,后来读着读着就读到了床上。富文玉最深刻的就是辛格的《市场街的斯宾诺莎》,江某人把辛格本人的想法搁到一边,擅自把小说中心思想提炼为知识分子和劳动人民之间的结合是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结合。富文玉作为一个劳动人民很喜欢这个结论,迫不及待地和江某人进行了结合,最后生出富小景来。
“你对我刚才说的课题有兴趣吗?”
“当然,不过得等现在的课题结项以后我才能做。”
因为研究对象是流亡东北的东欧犹太人,她必须得回国做。这个项目可能做一年也可能做两年,博士肯定是要延期读的。她这种情况学校一般会同意她延期。
斯特恩自称是个世俗化的犹太人,但在饮食上依然遵守犹太教的禁忌。由于吃荤禁忌太多,老人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
用完晚餐,老人问她对吃的是否满意,肉食爱好者富小景说非常满意。
饭后,她一边翻斯特恩的相册一边听他的过往。
富小景很擅于跟老人聊天,虽然斯特恩是她接触过的老人里最有钱的,但依然是个老人。
两人一直聊到晚上十点,老人为富小景准备了客房,她也没推辞,她准备利用今晚写个简略的课题研究计划书给斯特恩看。
老人给出的课题经费实在吸引人,尤其是指定给她的,她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的经费,以前她是怕经费不够用,现在她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把钱用完,就算她往返各国调研,每次往返还都是头等舱,钱也用不完,何况她也不好在交通工具上太过奢侈。
上次罗拉交给她做的课题经费也很充足,但本质上还是给罗拉打工,算不得独立项目。
她越想越觉得罗拉给她的课题费有问题,那么一个小项目,要求也不多,钱却惊人的大方,她以前以为那是罗拉找经费的能力惊人,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但项目和她做的太吻合了,时间也太寸了,罗拉家和顾垣又是那样一个关系。
顾垣电话进来的时候,富小景正在浴室洗澡。
后来电话一直响,富小景只好顶着一头湿发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
“富小景,你现在在哪儿?”
富小景不知道顾垣为什么这么生气,“在朋友家。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我不是之前跟你说这段时间很危险,你去学校和宿舍之外的地方都要跟我说一声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不能没麻烦的时候也麻烦你。”
“我没觉得麻烦。你怎么这么晚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浴室,没听见。是有什么急事儿吗?”
“没急事儿就不能找你了?”顾垣在电话里笑,“你这朋友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和孟潇潇有关系吗?认识多少天了?有什么事情你非要在那里过夜?”
“跟孟潇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就放心吧。你这么忙还为我的事情担心,我真是过意不去,要不我还是报警吧,让警察来解决这件事情。孟潇潇得了警告,暂时也不敢动我,毕竟只要我出事儿,警察会第一时间找到她。”
“你再忍几天,不超过两周这件事情就结束了。我是不是打扰你田野调查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富小景的耳朵刚被热水冲洗过,此时还在发红。顾垣的言外之意太过明显,她为了田野调查献身于他,此时洗澡是预备着献身给别人。
“那是哪样?你是一开始就做好了献身的打算还是只能将错就错?要是后者的话,你也牺牲太多了。”
“你要是没急事儿的话,咱们明天再聊,你早点儿休息吧。”
“你是不是觉得既然和我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和别人第四次第五次也没什么?要不你来找我吧,我现在也知情了,你不算违反学术伦理。”
“晚安,早点儿休息。”
富小景深吸一口气,挂掉电话。
热流打在富小景的头发上,顺着身体流到脚趾,热水再烫也比不过他的手指划过皮肤时烫。富小景闭上眼,脑子里都是顾垣,穿着衣服的顾垣。他拿她的手指去摸他的鼻子眼睛,最后她的手指抵在他的牙齿上,一字一句地问她,还喜欢吗?她的手指能感到他唇舌的翕动,每次一翕一张,她的手指就跟过了电似的,连带着脚趾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浴室外的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响着。
富小景随便裹了块浴巾,赤着脚跑到案几前拿手机,就在她要按接听键时,声音戛然而止。
等到她头发干了,铃声也没再次响起。
她坐在桌前敲键盘,敲敲停停,还是没忍住回拨了电话。
拨号码时,她做好了准备,如果第一次拨不通,就马上关机,不再打扰他。
号码刚拨出去,就听见一个疲倦的声音说道,“怎么了?”
富小景脚尖点着脚下的土耳其手工毯,“今天我没做田野调查,有一个犹太老爷爷请我来他们家做客,他给了我一大笔课题经费,让我研究东欧犹太难民在中国的活动,我下半年可能要回国了。”顾垣是第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的人。
对面一直没回音,富小景怀疑顾垣挂掉了电话,“你在听吗?”
“你不是要去纽黑文读博吗?”
“我今天给学校和教授发邮件问能不能延期,一般我这种情况都是能延期入学的。”
“祝贺你。”
“谢谢。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早点儿休息吧,我要睡了。”
“晚安……罗拉最新的那笔课题经费是你给的吗?”
“是我不是我有什么区别吗?”
“谢谢。”
顾垣挂断了电话,富小景一直在等顾垣说点儿什么,但什么都没等来。
从东汉普顿回到曼哈顿后,富小景坚持在学校和宿舍之间两点一线,斯特恩又来宿舍接过她一次。
出发前她给顾垣发短信报备她的去处,五分钟后,顾垣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富小景突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上车前正好碰上林越,当天她就收到林越发来的短信,委婉地问她是不是换了新男朋友。她懒得回,索性把林越发来的短信直接删除了。
接下来的一周,她没再联系顾垣,顾垣也没再联系她。
一天早上,她接到警局来的电话,让她去一趟。到了警局她才知道,老朋友孟潇潇已经在警局侯她多时。
孟潇潇在暗网上用比特币下了单,誓要给富小景点儿颜色看看,很快就有人接单,接单人要求线下和孟潇潇见一面,她很警觉地拒绝了,但她的聊天记录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IP地址,最终警察通过IP地址找到了她。
孟潇潇开始还不认账,直到警察拿出聊天记录,她才意识到自己摊上了大事儿,像她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等律师来解决,但孟潇潇并不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
这时她仍死鸭子嘴硬,指斥警察获得证据的方式不合法,辩称自己只是好奇试探,并非真的想要伤害富小景。
富小景并没和孟潇潇见上面,在简单地回答警察的询问后,她交出了自己的录音笔。这几天夜里她总是做梦,每次都是被自己的哭喊声惊醒,然后脑子里就会冒出报警的念头,但很快她又会想起顾垣嘱咐她的话,于是念头就由打消了。
在了解情况后,警察留下了富小景的录音资料,并告诉她今后她可能会被要求作为证人出庭。
“孟潇潇的保释金多少?”
“这个还没定,但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字。”
出了警局,富小景连日来的恐惧一扫而过,她想一定是顾垣帮的忙。
这段时间他对她太好了,好得她心里没了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