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加林没有想到顾小姐会来找自己谈加入女子职校的事情,不过她更没想到还是傅与乔推荐的她。
之前他问她如果一直回不去怎么办,杜加林老实地回答她不知道,看得出他是很失望的。她也很失望自己的没有规划。
她的第一反应是,傅与乔不会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顾小姐罢,“我只有中学程度,去做老师不太合适。”
“我们这里的学员最多也就高小学历,你是教会中学毕业的,英文速记和打字水平足够教学了。况且职业教育我们要办缝纫课,我们也很需要你这里的职员去提供一些师资上的援助。”
杜加林此时信了顾小姐并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又听她说道,“当然这都是我一厢情愿,如果你不愿去做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杜加林并不觉得勉强,她不仅出人,还出了一笔钱,他给她的赡养费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转年春天,杜加林的精力从服装店大半转移到了学校上,店里没她,也照样运转。她一周有一半的时间去上课,教英文速记和打字,后来还兼教簿记。来上学的大都是半工半读,她们另有其他社会和家庭上的工作要做。教学内容都很基础,杜加林的快乐来自于可能发生的成果,讲台下的人可能因此找到更好一点儿的工作,提高一点在社会和家庭上的地位。
一天她上课的时候,一个头顶有疤的年轻男人突然闯进了教室,她感觉来人不是善茬儿,便问道,“你来找谁?”
那男人不理她,倚在门口朝着四面八方恶狠狠地扫来扫去,然后径直走到一个身着青莲色短袄短裤的年轻女人面前,拖着她便往外面走。
杜加林离近了才瞧见那女人眼底有一块淤青,分明被打的,“你放开!”
“这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你管得着吗?”
“我……不走”
“还反了你啦?”那男人扬手便要打,杜加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因为每天都吃维他命片又总是锻炼,身体强健了不少,但拉住一个男人还是极其费力的,“你当众打人可是犯法的!”
那男人一把甩开她的手,“我的家事,用你管!都是你们这帮人教唆的,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别拦着老子的路。”
杜加林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便说道,“要走可以,不过你夫人还交了一笔学费,我得把学费退给你。”
“你哪来儿的钱!”那男人又冲着他妻子吼。
“钱……”那女人要开口说话,这里是不收钱的,但杜加林看了她一眼,她于是沉默了。
杜加林把他领到了一间办公室,这个点儿一般有男老师在,里面还有电话,想必这男人会顾忌许多。
“钱呢,快点儿给我,我还着急走呢!”
“你夫人受了教育以后去社会上谋求职业,也是为小家庭创收,对你也有好处。你何必拦着她呢?”
“一个女的,到社会上抛头露面有什么好处!”
“先不说这个,她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这是要教训我!你再说废话,我不光打她,我还打你!”
那男人没打成别人,倒被自己的老婆用一只玻璃花**给砸得人事不省。
三个月后,那可怜女人和她的倒霉丈夫到底离了婚。混人吃软不吃硬,杜加林开始同他讲道理他不听,到后来找人揍了他一顿之后却老老实实离婚了。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这女人都住在杜加林的房子里,后来《商报》缺一名打字员,顾小姐把她介绍去了,过了些日子她便搬走了。
顾小姐认为此事有典型意义值得在报上写上一笔,而杜加林作为主要人物自然得出现。
“你可别写我,否则外人认为我和她的离婚理由一样,岂不坏了念之的声誉?”
密斯顾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你为什么同他离婚?”
“她离婚是因为他太坏,可和一个太拔萃的人结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是因为他在外面面临的诱惑太多?”
“也并非这样,他有的太多了,我实在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其实付出的一方会更快乐些。”顾小姐在此时同她达成了理解。密斯顾之所以没对她这位兄长兼老师产生男女之情,在于她认为他不缺乏女人的爱。爱上一个人人都爱的人,这爱太轻易了,因为轻易便显得廉价。她要爱的人,没有她的爱,生活便会一片黯淡。物有所值,爱也要有所值。
顾小姐的爱情是侠女的爱情,有一种劫富济贫的豪爽。不过她误会了杜加林,后者还远未达到她的境界。
她帮人离婚这件事,工读的女学生们自然是支持的,女人尤其是处于贫困境地的年轻女人对同类抱有强烈的同情心,但看在他们家人和丈夫眼里,却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
杜加林有天上课,发现课堂上少了好几个人。剩下的人里也有人受到了家人的威胁,说要还是这位杜老师讲课的话,她们以后就不要来了。
她这才知道,她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教唆犯,一个离婚女人自暴自弃,自己不幸也见不得别人幸福,誓要教唆别人离婚。
有这样一个坏榜样在,自然不能让自己妻女来上课。
她虽然犯愁,却不能苦着脸去参加人家的喜事。欧阳家的儿子办满月酒,杜加林抱了一个瓦楞纸箱去,里面盛了许多她搜罗来的小玩意儿,一套草编的花鸟鱼虫、万花筒、纸翻花、布老虎、陀螺、橡皮球、猴子面具、口哨、竹蜻蜓、纸风车、瓜皮球、响铃、积木、六面画,因为是兔年,羊皮拨浪鼓上的绘面是一对兔子。
小孩子认了傅与乔做干爹,干爹送了小孩子一块和田玉的长命锁。
他送她回家,她坐在驾驶位的后面。
“我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男孩子。”
“不管男女,小孩儿都是可爱的。”
“那将来一样生一个好了。”还没等她反应,他又接着说道,“当然你想生几个都好,可是你想要多生的话,恐怕就要抓紧了。”
“你在说笑罢?”
“我很有讲笑话的天赋吗?”
“你不用因为同情我做这些,真的不用。”杜加林想他肯定知道了职校的事,她最大的错误竟是一个离异女人的身份。
“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无私。你太高估我了!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如果我选择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需要我,而是因为我需要你。”
“……”
“你这样欲擒故纵,非逼着我列举你的好处,有意思吗?”
“感谢你看得起我的智商,你也太高估我了。”虽然这话并不幽默,她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
“非得让我说出我离了你就会死,你才会说愿意吗?可你知道,这世界谁离了谁都不会死,那些动不动要死的情种,今天为了这个人寻死,如果死不了的话过几年可能又因为另一个人感到生命虚无。”
杜加林想肯定是顾小姐对他说了什么,她急忙辩解道,“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她一直低头沉默,沉默的时间太长,他已经偏离了原定的方向,把车开到了郊外。
这时天已经黑了,车在郊野停着,“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就在此地下车吧。从这儿到你的住处,走回去,大概要七八个小时。我见到了你的决心,也自然死心了。”
杜加林万万没想到他会使出如此幼稚的法子,“别闹了……”
“我只是想给你提供一个理由,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你知道,我这样一个身份,说不定哪天就不存在了……而且,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
“可因为明天要死,今天就不活着了吗?一般的绝症病人临死前还多少要满足一下自己的愿望。”
“可很少会有哪个绝症病人会选择在大限将至前结婚吧。”她开了车门,走了出去。她相信他只是跟自己开个小孩子的玩笑,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会把自己叫回去的。然后两个人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不能持久地拥有,那就干脆永远不要得到好了。
古人借月抒情,想必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月亮和人的感情并不共通。她这样一番心情,月亮却很亮很圆。她地理还算学得不错,虽然对这片地不熟识,但依晰辨认出回家的路。
她在前面走,他的车始终跟她保持着那个距离。她停下来,他便停下来。她知道,他是决意不会收回他的话了。走了好久,直到她鞋子前面塞的棉花已经湿了。
她想,那棉花上不仅有汗还有血。之前答应他,是折服于他的魅力,那倒是情有可原的。可若是因为一点点行路的疲累认了输,那可是太丢人了,连感情都蒙了灰。
月亮很亮,前面的路太过清晰,她连软弱的理由都没有,只得一直走下去。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走回了市区,那时天已经大亮了。
等到她快进巷子的时候,她已经虚脱得没有力气,脚面肿得已经有两只脚那么高了。她回头看,他竟然还在离自己三米的那处位置上。车窗半开着,她可以看见他的侧脸,然后这侧脸被烟雾给模糊了。她的心绞了一下,明明是他的主意,她此时却觉得对不起他。她没为他做什么,却让他伤了心,这实在是不应该的。她虽然走回了家,可到底是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她回头冲他的车走去,然后敲了敲车窗,“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她钉着他看,可烟雾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怀疑他对她完全绝了望,便挣扎着说道,“我不聪明,软弱,偶尔自卑,总是犹豫不决,我有一堆缺点,单是想想就觉得羞愧了。我总怕有一天你看清了我便开始嫌弃我。我从来没奢望过你会爱上我,光是你需要我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我意外了……所以当我确认你确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很高兴。我从来不怕付出得不到回报,我只怕没有什么可以付出的。”
“你难道以为你以前在我心里是个圣人吗?”良久他又说道,“我又是什么好人?”
许是脚太疼的缘故,她竟然哭了出来,“你当然是好的,比谁都好。我愿意照顾你,给你削梨剥桔子缝袜子洗手绢,直到我不能或者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你还愿意吗?”
那烟雾还在飘,她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很久之后,她听到了一声好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