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谢谢了。”她想着明天无论如何得买盒巧克力还礼。
送走楼下的太太,她关上门,只听那人说道,“咱们什么时候休息?”
“您……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天已经不早了。”
“你不同我回去?”
杜加林看向他,他今天倒没打领带,肩背靠在椅子上,更显得自在。傅少爷就有这种本事,即使不是他的家,他本人却比主人还要从容三分。
“你以为之前都是我在逗你玩呢?我还不至于这样无聊。这条子你先收着,别嫌少。”
“你这是挣了钱,想着同我划清界限了。”
“何苦把话说得这样难听?”杜加林递给他一杯藕粉,“渴了的话你可以喝一口。”她因为离了傅家,这里又是自己的地方,心态松弛了不少,在语气用词上也就忘记了遮掩,“我的钱在你面前不就是九牛一毛么?我不至于因为这几个钱就找不着北了。我做这个决定是非常清醒的。”
她继续说道,“还是那句话,放弃了一棵草,你将收获一片森林。相信我,会有许多人愿意爱你并且愿意嫁给你的。”
“这是不包括你了?”
“我有自知之明。”
“你也不必看低自己。”
“我并没有看低我自己,我只是单纯地认为我们不合适。鸦随彩凤,你觉得谁更委屈些?”
见他不说话,她补充道,“我开始以为是彩凤更委屈,毕竟是配了一个不如他的。但鸦又何尝不委屈。彩凤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自然知道鸦配自己是高攀了,所以一直保持着高姿态。但鸦其实并不想高攀这凤,它只想在自己的鸦群里呆着,好歹大家都是平等的,不用费力去迎合谁,被动地承担恩泽。”
“你是在指桑骂槐了。”
她钉着他看,“你难道心里没有一点儿觉得我高攀你的意思?你对我所有理直气壮的要求,不都是基于这一点么?”她太饿了,喝了一大口藕粉,接着说道“当然,你是绝对不肯承认的。”
“你既然已经认定了,我解释也无用。”
“我没怪你的意思,这是人之常情。换了我是你的位置,我也不会比你更好些。只是两个不同的人,本就不应该在一起。跟你在一起,我太累了。每天在人面前虚与委蛇逢场作戏,我实在是受够了。”每天假装别人,在他面前时刻小心翼翼,生怕被他轻视了,看见他同哪个雌性生物亲近一点,便免不了多看人家几眼。她是一个粗糙的人,不想受这些精致的罪。
“就没有一点好的地方?”
她沉默,其实也是有的,不过在这种场合说已经不合适了。
“这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你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但也许有七全八美的呢?如果没有,也不一定要找。”
“你想好后果了吗?”
杜加林拿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你不用担心离婚会影响你的形象。对于真正的伟人来说,情感问题永远都是小花边。莎士比亚对她妻子坏不坏,坏透了,分居二十年,他这么多财产只把他死时躺的床留给了他夫人,可这影响他的地位吗?不影响。卢梭对他的妻子坏不坏,坏到家了,五十多岁才补办婚礼,生的五个孩子都送到育婴堂。这影响他思想的传播么?不影响。凯撒培根瓦格纳,哪个感情史不混乱,这影响他们的成就么?从古至今,从中国到西方,从政界到文艺界,有几个人是情感上的榜样?跟他们相比你简直是圣人了。如果你认为离婚会有损你的光辉形象,完全没有必要,而且又不是你主动提的。”
傅与乔看向她的神情颇为复杂,她继续说道:“打扮得完美无缺是政治家还有道学家才需要做的事情,你又何必为了别人的看法委屈自己呢?一个杰出的人,总会被人议论,这是优秀的副产品。再说了,离婚可一点都不丢人,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你倒为我想得周全,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你自己?”傅与乔开始以为她在讽刺他,可听到最后他才发现她是十分真诚的。他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的怪异,一个女人在劝他的丈夫,离吧,离吧,离婚不丢人,好似他是一个受封建思想压迫的小媳妇儿。
“我既然提出来,必定是做好了打算,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她真心不想跟他过了,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大发现。还有一个发现也令他惊讶,他这位太太音色和口音大体还是原来的样子,可语气和用词却是北方人特有的,她在傅家的时候并不明显,一出了傅家她那后槽牙打不开的劲儿格外突出。按理说,就算看了些北方文学也不至于此。
“你腰还疼么?”他把离婚的事儿撇过去,关心她的身体。
“托你的福,不怎么疼了。”
“吃饭了吗?”
“吃了。”
“不该坦诚的时候你过分坦诚,这点小事儿上你又撒谎,实在让我怀疑你离婚的诚意。”
“我有十二分的诚意,如果你同意的话,明天咱们可以立即登报。”
“你的心意我已经领会了,既然要散伙,总要吃个散伙饭。你不会连这个要求都不答应吧。”
杜加林本以为去的是淮扬菜馆子,没想到车在四马路的雅叙园停下了,这是一家地道的京菜馆。堂倌是旧式的短打扮,肩上搭着毛巾,称呼也是旧式的,爷您里边请。让到包间,这家馆子不兴零点,都是整桌的筵席,一桌十块钱。相比其他菜式,京菜算得上十分物美价廉了。
正式上菜前,伙计端来了几个碟子,无非是瓜子和蜜饯山楂。
“怎么想起来京菜馆了?”杜加林对此颇为诧异。
“我以为你喜欢。”
“也没有特别喜欢。”她因为新近搬出来愈发肆无忌惮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流露出了许多马脚,不过她也没多紧张。她想,就算这位少爷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会怀疑她的身份。他以前和傅少奶奶也算不上多么熟悉,后来又三年多没见,这其中有无数种可能性。
席里有挂炉鸭带面饼,厨子当着他们的面片鸭子,片到半只的时候,杜加林忙阻止他道,“这半只鸭子您别片了,一会儿我带走。”她最是讲求实惠的人,他俩吃半只鸭子加上其他菜都很勉强。
她用薄饼卷了鸭肉递给他,“既然你不反对,咱们就拟一个协议。至于是否登报,看你需要。”
“依我所见,你就算想同我离婚,也不一定非要搬出来住。你住在傅家,我也不会勉强你。你出来,面临许多的社会压力。”
“这些压力迟早都要面对。”
“我愿意尊重你的意见。只是后天就中秋了,家里这天要聚餐,父亲那边,我想过了节再同他说,中秋节这天你回家过节,这个小要求你总不会拒绝我吧。”
“这个……”
“当然你有人一起过节的话,我也不勉强你。”
“那好,你也不要有太多压力,我想你父亲最看重的是你结婚生子,跟谁倒是无所谓的。”他在怀疑她?她懒得解释,还不如去一趟,一了百了。她愿意体谅他的孝心,并不认为他有诓她的必要。
“今天的饭算你请我的。”
杜加林本是打定主意抢着付账的,实在没想到他却先提出来了,看来他是大发慈悲,愿意照拂下她可怜的自尊心。
店里的堂倌眼睁睁地看着杜加林付了钱,认定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即使是跑堂的伙计,也是不能容忍女人付账的,亏得他穿得这么体面,真是坍尽天下男人的脸面。
一连七天,报纸一直刊登服装店所有布料都采用国货的消息,杜加林花了不少广告费,当然也获得了一些效果,终于把之前不好的名声给洗去了七八分,店外的招牌支持国货的字样很是醒目。除了爱国的招牌,店外还贴着几张相片,都是客人穿着店里做的成衣照的。八月十四的早上来了好几位新客人,据客人自己说是周先生介绍来的。他入了股,她赚钱,也就是他赚钱。这一切都是值得高兴的,如果没有小说那回事。
下午周先生来的时候,报上刊载的小说又有了新进展。小说里的少奶奶对作家暗生情愫,但耐于身份限制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感情,于是面上对作家愈发冷淡,而对自己□□的丈夫愈加顺从。这位少奶奶每天在负疚和自叹身世的情绪中煎熬,她恨不得她的丈夫能抽自己几鞭子,以至于她能彻底地恨他,而理直气壮地爱上作家。
密斯脱周第一次发现喝咖啡也能要人命,他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吐了。
杜加林特意为他在咖啡里加了醋和酱油,怕味道不够,又放了盐和糖,实在是一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