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汀把手机拍到的照片联网打印,打印机出片的速度太慢,她看着空白的相纸一直慢慢向下移动,然后消失不见,相纸是钟汀硬从打印机里硬扯出来的,她迫不及待地把照片在他眼边晃,“路肖维,你说你是不是还挺上相的?”
他沉默,只扫了一眼照片,便用手去摸她的头,然后继续对她笑。
“你下次来,能带点儿郫县豆瓣酱和川椒吗?高崎要吃麻婆豆腐,没那些不行。”
钟汀恍然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但随后她听到了他说好。
那个好字搅得她心口疼,她心里用最痛快的字眼骂他,路肖维你个王八蛋,你他妈怎么能这样啊,你装什么病猫啊,你他妈不知道我会心疼吗?
“路肖维,我以前看灰姑娘的故事,总是代入王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你说过许多遍了。”
“你觉得伪装灰姑娘的滋味怎么样啊?”
“我哪里知道?别开玩笑了,早点儿睡觉吧。”
“你当初是不是跟我说过咱俩的关系,我想什么时候停止就什么时候停止?你还记得吧。”
他愣了许久后才说道,“我是说过,可是试用期这么短能看出什么,还是应该长时间考察一下。”
“有些人,第一眼就知道合不合适了。路肖维,你觉得咱们俩合适吗?”
钟汀盯着他看,“要是真的合适,也不会磨合这么久还没磨合成功吧。要是需要把脚后跟锯掉才能穿上那双水晶鞋,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鞋根本不是你的。”
“你要不要喝红茶,我去给你煮?”
“我喝红茶喝厌了。”
“那我去给你做别的。”
“选择权是不是在我手里?”
钟汀看见路肖维的牙齿在颤动,一瞬间她甚至有些不忍心了,但她还是继续说道,“现在这个点儿还有出租车,你可以打车回家。”
“你是打算不要我了?”
“我要不起你了。”
他把她推在自己怀里,右手紧紧抓住她的背,他抓得太紧太用力,好像恨不得要把她的背捅一个洞,好把她的心掏出来看。
“是不是又想起以前了?”他的另一只手伸进她的头发里摩挲着,“以后就好了。”
“路肖维,你可真够笨的。”她把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瞪着他说道,“比我还笨,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你怎么就不懂呢?”
他的眼圈发红,“你不要也得要。”钟汀被他抵在沙发边缘,路肖维一只手把她的左手钳住,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去扇打他的脸,啪地一声,声音很脆,她被这声音给吓坏了,从小到大,她从没打过任何人,她用力去夺回自己的手,但她哪里是他的对手,随后她又听到响亮的一声。
在不知多少次她的手落在他的脸上时,她的大拇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她的拇指感到了他呼吸的炽热和舌头的柔软。
路肖维把她的身子拧过去,背对着她,去撕扯她的衣服,他把她的下颚扭转过来,发狠似地吻她,他的眼神悲伤又绝望。
开始是站着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到了地上,沙发前有块地毯,前几天她刚清洗过,毯子并不算厚,她的头被压在毯子上,硌得生疼,他好像感觉到了这一点,把手垫在她的头下,可当他的手抓住她的头发时,她感觉更疼了。地毯不大,她的腿在地板上,很凉,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热了起来。
后来她被扔到了床上,灯熄灭了,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她想今晚月色真好啊,她的嘴被他堵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后来堵她嘴的部位换成了他的手,她听到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问,“你离不开我对不对?”
她用牙齿去咬他的手,她想说她确实离不开他。可他却不允许她做出回答,好像答案一定会让他失望似的。直到她的嘴里出现了血腥味,他也没有放开。
钟汀的左手被他抓着,她只能拿出右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一下、两下、三下,最终她的嘴终于被放开了,她拼尽全身力气说了声是,不一会儿,有一滴液体落在了她的脸上,是他的,一滴两滴,热的。她才不会哭呢,再疼也不哭。
等他终于从她身体里出来,她才忍着疼披着毯子下了床去拿药箱。
她攥着他的掌心给他消毒,又用纱布给他包扎好,“是不是很疼啊?”
“一点儿都不疼。”
“你就说瞎话吧你,这些天你演戏演得挺过瘾啊你。”
“我是真喜欢你。”
“你真喜欢我就打算骗婚?”没等他回答,钟汀继续说道,“你一天天装病猫,稍微不合你意,你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我要真信了你,以后跟你复了婚,再发现货不对版,哭都没地儿哭去。”
“那你想要哪一版?”
“其实原装就挺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原装的我也挺好的?”
路肖维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我从来没奢求过一个完美恋人,你要太完美了,我还觉得配不上你呢。请你努力保持你自己的缺点。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扶贫委员会会长,我也不想对你进行精准扶贫。我喜欢你当然是因为你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优点。因为你的优点,我才喜欢上你,因为我喜欢你,你的缺点在我眼里也变得可爱了。你现在懂了吗?我喜欢的就是真的你,而不是套了好几层壳子的你。”说完钟汀又臭不要脸地说了一句,“我希望你也是这么想我的。”
很久之后,他的手在她的脸上摩挲,“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他把他的嘴和手当成了安慰剂,不停地去触摸那些被他弄疼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问“是不是疼了?”
跟刚才不同,这次他的触摸轻柔得让她难以忍受,仿佛一条缓缓的小溪,在她的身体里静静地淌着,她感觉到了一阵阵的酥痒,身上仿佛过了电似的。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耳朵里,是一种小心翼翼地询问,“再来一次好不好?”
路肖维的手或轻或缓地慰问着他刚才弄疼的地方,边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地问,“好不好?”
她并不回答,用手指去描摹他的嘴唇,他的嘴唇连同舌尖都是热的。
他得到了默许,又接着去做他今晚已经不知道做了几遍的事情。当他压上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抵抗,她活到快三十,还不懂得什么叫欲拒还迎,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路肖维想起钟汀以前喜欢熄灯,便要去关床前灯。
“别关,我想看看你的脸,只有月光看不清楚。”
她拿手指去抚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是他的,也是她的,只要是她的,她都觉得好。
两人一人一条蚕丝被,钟汀隔着自己的被子抱着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你是不是伪装得很辛苦?”
“也没有。”
“也是,你和我一样,咱俩从小就开始装,装这么多年也熟能生巧了。我记得咱们上小学的时候,报上老提倡鼓励教育,例子无非是一个成绩特差的孩子在老师极端的鼓励下培养了自信走上了人生巅峰。一个六分的孩子,被夸成七分八分会很高兴,可要被夸成一百分,就是一场噩梦了。我就是鼓励教育下长大的,我爸不分场合不分观众地夸我。我爸那时写家族自传,把我描述成一个神童,说我五岁就会中英日俄四种语言,我那时候确实会用四种语言说谢谢,他老人家的学生里有在报纸工作的,还给我弄了一篇专题。我就像一个合格品混到了一堆特等品里,生怕被人给戳破了。我一路上的都是N大的附属学校,同学家长差不多都能和我爸扯上点儿关系,基本上都听说过我爸的吹嘘。我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丢我们父女俩的脸,哪家的神童,每天努力到十二点,也不过中上水平啊,所以只能装对课堂学习不感兴趣,熬夜做卷子,都要假装成看课外书。”
路肖维摸摸她的头发,钟汀继续说,“一个人装久了,就不知道别人眼里自己长啥样了。最开始的时候我老以为你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我,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觉得眼下的快乐都是不真实的,生怕你发现我是个笨蛋,连有点儿意思都没了,可我越害怕就越是出糗,输棋输球也就算了,走个路都被香蕉皮给绊倒了,我本来想趁你不注意站起来的,可你还给我拍照,我怕我再不跟你分手,路肖维就要彻底知道钟汀是一个笨蛋了。我那时候每天做梦,都是你指着我的头说,钟汀,你就一赝品,实在是太可怕了。你不是认为我跟你提分手那天很有英雄气概?可其实我就是一个落荒而逃的灰老鼠。”
他在她的鼻子上刮着,“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喜欢的什么人呢?”手指从眼睛滑到她的耳畔,“那你后来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我想你还是适合和笨蛋在一起,毕竟良禽择木而栖,笨鸟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吧。我以前总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想想,你和我一样,都挺笨的。”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什么人,可因为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意外,所以这两个笨蛋一直都不能确定这感情的重量。
路肖维夜里只睡了半个小时不到,就起来给钟汀做饭。
钟汀一手握着盛红茶的茶瓯,一边吃他煮的鸡蛋。
“你觉得我做得怎么样?”
“挺好的。”
“哪一次?”
不就两次嘛,“都挺好的。”
“你还疼吗?”
钟汀一下子红了脸,他原来是一语双关。
“这次你就不要吃药了,要真有了,咱们就留下。”
“可是现在才四月初,我十二月访学才结束。”
“你们学院的图书馆是不是等着人捐钱呢?”
钟汀点了点头,“院长每天打电话游说前校友呢,你要愿意的话,我们当然很欢迎。只是这俩不挨着吧。”
“访学的基金也是可以接受社会捐助吧,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孩子真要有的话,你马上告诉我,我会给你想办法。你要想回国还是留在这儿都行。”
钟汀觉得他太过未雨绸缪,“哪有那么巧,我想一次也不会有的。”
即使是现在,路肖维也并没有期待过孩子,他对传宗接代缺乏兴致,对新生命的来临也并没有太大好奇。本质上,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是如果钟汀想要的话,他觉得最好早一点,迟了对身体不好。他以前上钟汀她爸的课,他老人家讲钟汀的出生多么艰难,给他留下的阴影至今不能消散。
钟汀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那一个月的,她又盼着孩子来,又不希望它来。
在两人彻底说开后,路肖维制造甜言蜜语的能力又消失了,那些抹了糖精或者麦芽糖的话她再也没听到过。总是路肖维给她打电话,然后她说他听,都是一些生活里的琐事,她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儿,看了什么书,书上哪句话有意思,非常微末的。说到一半儿,她问,“你是不是不耐烦了?”他便把她刚才的话复述一遍,然后抛出个问题让她接着说。
她有时给他念和歌,是和泉式部写给情郎的诗,完全是工作需要,她的论文还没写完。
“你是不是听不懂?”
“嗯。”他虽然不懂日语,但好在有翻译机,但他怀疑他说出来,钟汀就不再给她念了。她虽说好要跟他坦诚相对,但有时好面子的毛病又不免发作起来。好在不是什么原则问题,随她去就好了。
钟汀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听不懂也没关系。”
她心想,你听不懂我才念给你听的,你要听得懂,我怎么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