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汀一手捧着路肖维给她泡的红茶,一边对着电脑指指点点。
路肖维把白天拍的相片导到电脑上修图,他觉得都很好,嘴上也是这么说的,钟汀偏要他修,他也只能从命。
“鼻子再挺点吧。”
“你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就想再挺点儿。”
“是宋玉说的吧,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话用来形容你正合适,你浑身上下哪都好,正好。咱真不用费这个时间修图,修了反而没之前好看。”
钟汀对这话十分受用,但还是接着说道,“眼睛再大一点,下巴再尖一点儿,嗯,别的我再想想,你先修吧……”
“眼睛再大那不成铜铃了吗?五官的大小要符合人脸的比例,相信我,你这样正好,没法再好了。”
“你是在质疑我的审美吗?”
“你本人就是我的审美标准,谁要质疑我的标准,我跟谁急,你也不行。凡是跟你长得不一样的,在我眼里都算不上好看。咱别修了。”他本来想补上一句,别人的鼻子眼睛我压根都没仔细看过,又觉得她不会相信这么夸张的话,索性便咽下去了。
钟汀爱自贬的毛病不知道怎么又回来了。她刚认识他的那会儿最严重,后来在他的一次次刺激下改了不少。
有一种人善于以自贬引出别人的夸奖,如果别人不能按他或她设想的那样夸赞,他/她将感到十分的失望,轻者自行郁闷,重者恼羞成怒。钟汀是轻者,她爸是重者,父女俩都是此类人的代表人物。
以前路肖维对钟汀的这种虚伪从不姑息,他不仅不顺着她的话夸她,还会给她泼冷水,轻则对她的自贬表示赞同,重则直接戳破她的假面,从不吝于给钟汀重击,每次钟汀在那儿自行郁闷的时候,他最大的乐趣便是拿着相机捕捉她那委屈巴巴的表情,她嘴巴向下,眉毛是八点十五的眉毛,然后没多久,她就笑了,笑得并不算好看。
他爱的就是这样的她,如果她不逞强,而是一直示弱,他根本不会在人群里看不到她。而当他得到她的时候,他又恨她的逞强,他希望她在他面前能够展现真实脆弱的一面。最开始他以为她只是套了一层玻璃壳,他只要挥动锤子把壳子砸碎就行了,后来才意识到她的面具已经和皮肉长到了一起,可他也要撕开,哪怕血淋淋的,哪怕她疼,好像这样才能算是爱。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只有她在他面前主动蜕下自己的壳,才算是真的爱他,才表明在她心里,他和别人不一样。
结果在他撕扯她的过程中,他一步步把她给推远了。
他要想和她在一起,就不能妄图改变她,他只能改变他自己。
这次他并没有刻意去刺她,而是对她持续表示赞美,她耳根红了也没停止。
“你就按我说的修吧,修完我再看看。”
钟汀装的是二手打印机,照片彩打的色彩也不是很均匀,出相片的速度极慢,她几乎是把相片从里面扯出来的。
修过图的她,眼睛极大,鼻子极挺,下巴极尖,比例极不协调。
“是不是很怪?”钟汀把相片拿给路肖维看。
“我就说,还是你本人最好看。”
钟汀冲他笑,“你是不是觉得只有真实的未加修饰的才是最好的?”她看着他,试图想寻找一个答案。
某一瞬间路肖维有些错愕,但是他随即恭维她道,“真实的未必好,但是你怎样都好。”
钟汀提议再下几盘棋。
她连着赢了两盘。
第三盘的时候,她采取了经典的自杀式下棋法,g4之后又走了一步f3,她想这次路肖维再输就是明摆让她了。
结果,他赢了,赢得并不算高兴,眼神无辜,“你是故意让棋给我吗?”
钟汀不说话,只是冲着他笑。
五局三胜,钟汀不得不佩服起他来,这个人真是处心积虑啊,他不但要输棋给她,还要输得合情合理,输在意料之中。也真难为他了。
钟汀确实很感动。但是,她并不需要他这样,输一盘意思意思就够了,现在搞得太悲壮了。虽然他是个资本家,但没必要在家里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说喜欢真实的她,那么作为回报,她也应该喜欢真实的他吧。
路肖维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听着浴室里的水流声,钟汀在里面洗澡,他在棋盘上敲棋子,燥热感爬上全身,他将交叠的双腿变换了下位置,这时候应该来根烟,不过钟汀以为他戒了,他不能再抽。他去冰箱里拿了一杯麦茶,还是不够冰,当麦茶灌入他喉咙的时候,呼吸依旧炽热。这个时候,天气怎么就热起来了。
他感激钟汀穿得够多,睡衣外还裹了一个毯子出来,她脚上没穿袜子,露出半个细细的脚踝。她的足弓很高,走一会儿就觉得累,也从不穿高跟鞋。这让他想起过去她拿潘金莲的脚来开他玩笑,这个人以前时不时就跟他玩口头腐化,他开始以为这是她表达欲望的一种方式。后来他才知道,有一种人,只喜欢纸上谈兵,对真刀真枪的不感兴趣。他不喜欢口头腐化,他喜欢来真的。
她坐在他旁边吹头发,全身都是薄荷味的,他又喝了一口凉茶,随后去了洗手间,用冷水冲脸。
他冲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依旧没吹干,头发太厚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用我帮忙吗?”
“好啊。”
路肖维的手在她头上拨弄着,他鼻子里充斥着薄荷味。
“你以前多坏啊,没洗手硬是要去摸我刚洗的头发,偏偏摸几下又去洗手,洗就洗吧,洗完不烘干就出来,继续在我眼前表演慢动作擦手。你上小学时是不是经常欺负其他女同学,揪她们的小辫子啊?”
他真没有欺负过除钟汀之外的女同学,那阵子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就觉得愤恨,非得刺激她一下。他想尽各种方法弄疼她,当然最方便的永远是室内的某个地方,可他并没有如愿听到她的尖叫。
“我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这不是钟汀想听的答案,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把咱俩的离婚完全归咎于你自己呢?”
“舒服吗?”
“再重一点儿。”
路肖维加重了上手的力度,她的头发吹干后,他又给她按起了头,“现在这样行吗?”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钟汀觉得他的手不仅富于观赏性,还极具实用价值,不过她并不想放过这个问题,“明明最开始你认为我也有问题,或者说你认为我的问题更大,怎么到后来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你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去了?”
他那时候打电话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感动之余钟汀确实很受用,谁会讨厌别人夸自己呢?就算八竿子打不着,她也不会觉得讨厌,何况正中下怀。最重要的是,对她予以高度正面肯定的是他。
慢慢地,她踩着云彩飘了一些日子之后,就落地了。她也不是不相信他,可总觉得那些话里有些水分。
“我认识到问题太晚了。”
路肖维马上开始自我检讨,又重新把问题全部归结到自己头上,自卑嫉妒……
他只能去找自己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地,因为他只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他打小就擅长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后来虽然生疏了,但早就培养出的习惯捡起来也不困难。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前面的头发为她撩到耳后,手从她的头发滑落到肩膀,没一会儿他的手就烫了。同时他还不忘把嘴凑到她的耳朵边上,见缝插针地对钟汀进行吹捧。
钟汀不去摸自己的耳朵也知道红了,“屋里又没别人,你不用凑这么近说,反正外人也听不到。”
“我嫌声音在空气里的传播速度太慢,想让你早点儿听到。”
说完他把自己的嘴送到她嘴边,“你说这样你会不会听见得更早些?”
他说的话很轻,可她每个字都听见了,有时候说话的声音越小反倒听得越清楚,声音太大反而不去留意了。
她的肩膀已经被他按酥了,连头脑也开始晕眩起来,她下意识地把头偏一偏,他得到信号后便去吻她,她听到了他越来越急的呼吸声,但他的吻是蜻蜓点水燕过留痕似的,好像她是博物馆里展览的上千年的汝瓷,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给弄碎了。
他的嘴在她脸上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最后到了她的额头,非常的仪式化,然后他就去了洗手间。
钟汀摸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这个人啊。
路肖维回来后两人挤在两人沙发上喝茶,钟汀喝热茶,他喝凉茶。
钟汀恶劣的一面被他勾了出来,“一个女人,如果她不想过夫妻生活,是不是选择独身比较好?”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很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
“你回答就是了。”
相比钟汀,路肖维挤笑的功力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的笑容十分自然,“只要她另一半愿意就好。”
“如果是你,你愿意吗?”
“技术上的问题不是不可以探讨,用户如果不满意,完全可以提意见,只有这样,服务才能改善嘛。”
“如果只是意愿问题呢?她就是不愿意。”
“我对别的女人怎么想不感兴趣。”
“如果那人是我呢?”
避无可避,“我尊重你的意见。”
“你能不能笑一个给我看看?”
一秒之后,路肖维冲着她笑,她拿出手机对准他拍照。一看就是拍照拍多了,随便一照,连角度也不用找,就可以直接做壁纸了。
他笑得很好,连眼角都在笑呢,大概只有睫毛在忧伤吧。
“你的睫毛好长啊,哭的时候眼泪会不会挂在睫毛上啊。”
他还在冲她笑。
“路肖维,你是不是以为你笑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