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客厅的一面橱柜上摆着许多小泥人,甄繁从一岁到二十五岁的样子都有,这是老甄的珍藏,不往外卖的,老甄现在捏起了泥人,还开了家网店,生意还不错。
老甄和老伴以前是知足常乐的信奉者,人比人气死人,你再好,也有比你强的,富人有富人的开心,穷人也有穷人的乐子,犯不着跟人比。
他俩也不像那种双标的家长,自己甘于平庸,却望子女成龙成凤。在子女的教育上,他们一直秉持着六十分万岁的原则。但甄繁并没有遗传这种乐天的基因,她热衷于跟人比较,考试得九十八分便郁郁不乐,老甄开导她,却被她反问,“别人能得满分,我为什么不能,您是认为我天生比别人差吗?”
不过甄繁从不和别人比吃比穿,她小时候就奇异的懂事,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看到什么东西非要家长给她买,反倒是他们张罗着,甄繁说不要,理由是她看病已经花了那么多钱了,其他地方就要俭省着用。
后来家里接连出事儿,老甄才意识到知足常乐是要有幸运打底的,任何变故都很可能毁灭这份脆弱的快乐,穷人还是要努力挣钱。不过那时候他想挣钱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老甄换肾后已经平安度过了四个多年头,如今身体还不错。当初他并不希望女儿给自己捐肾,自己就算换了也未必能活多长时间,女儿从小身体就不好,当年早产,生下来还不到五斤,后来好不容易好多了,又出了车祸,他没给她提供多优越的条件,总不能再给她添麻烦,可甄繁在这事儿表现得非常执拗。
她太轴了,家里没人能拗得过她。
为了对得起女儿给他的这个肾,老甄一直努力活着。
他现在对假肢适应性很好,行动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甄繁敲门前,老甄正在厨房给女儿做门钉肉饼,甄繁从小到大就爱吃这个,怎么吃也吃不厌。
开门的是甄繁的母亲,等肉饼好了,老甄也从厨房出来了。
“来就来,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甄繁今天穿着长衣长裤,老甄之前来电话特意叮嘱她,说今天可能下雨,一定要捂着腿。
开门前,甄繁只拿着一个手提包,一副清闲阔太太模样,简居宁不像她的丈夫,倒像是她的车夫,不过这个车夫长得人模人样的,拎着一筐时蔬和一个箱子,也没显出局促来。
老甄特地给女婿泡了茶,茶叶二百五一两,昨天特地从茶楼买的。他并不知道简居宁和甄繁的那些旧事,没人告诉过他。
甄母寒暄了几句,便去厨房做菜了,以前的雇主儿子变成了女婿,她还颇有几分不适应。
甄繁母亲虽然曾在简家做事,但简居宁不怎么回家,两人见面的次数也不怎么多。她当年知道甄繁和简居宁谈恋爱的事后,第一反应便是她女儿要毁在简居宁身上了,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两家家境差得那么大,简家的孩子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新鲜劲儿一过,就结束了。她也不是没劝过甄繁,当然以无用告终,她当年没听自己妈的话,又怎么能指望自己女儿听她的呢。于是甄母只能退而求其次,她自己知道避孕手段没有百分百的效用,于是拿着流产的各种图给甄繁看,图片十分血腥恐怖,以此来教导甄繁不要和简居宁发生关系。
事情也确实在她的预料之中,两人很快就分了,甄繁告诉她,是她主动分手的,她当然不信。
后来甄繁再没谈过恋爱,她那时也怨过简居宁,招惹谁不好偏来招惹自己的女儿,甄繁第一次谈恋爱爱上这么个人,以后怕是再难看上别人了。
如今听说简居宁和自家女儿结婚了,甄母一点实感也没有,不过她觉得结婚结得这么潦草,以后也没个好结果。婚姻还是要讲究门当户对,不过木已成舟,她自然不能发表别的看法。
甄繁去厨房帮母亲择菜,留简居宁和老甄在客厅里。
老甄开始不知道说什么,便打开了家里的智能电视,特意调到了前阵子热播的《女校书》。
好巧不巧,正播到元稹和白居易为了薛涛反目成仇的阶段。
“微之,你怎么能辜负薛姑娘对你的一片深情你难道不知她为你……”
简居宁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喝茶一边听这羞耻的台词,心情十分复杂。
“甄繁以前特别懂事,别的孩子写作业都得家长监督,我们繁繁特别自觉,每天写完作业才看电视,还是看纪录片,也就周六周日看看动画片,那些电视剧从来都不看,没想到如今成了编剧了。”
他看见了墙上挂的二胡,便道,“您平常拉二胡吗?”
“我以前在剧团就是拉二胡的,我家两个孩子也都会拉。我们家繁繁《一枝花》简直是专业级别的。”
“您以前的剧团是哪个曲种的?”
“河北梆子,现在也没多少人听梆子了,我们那个曲艺团前几年解散了。毕竟京剧都衰落了,何况梆子呢。”
因看了网上的留言,老甄特意捕捉女婿身上的奇异之处,捕捉来捕捉去,老甄觉得这个女婿还算不错。
现在年轻人少有对传统曲艺感兴趣的,何况这么从小呆国外的,不过简居宁还能跟他聊聊几个梆子的曲目。
聊了会儿,老甄决定把女儿从厨房换回来。
甄繁被换回来之后,发现客厅里正在播放《女校书》,白居易正为薛涛茶饭不思。
她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机。
“写这种东西很痛苦吧。”
“我自食其力为什么要痛苦?标得还不够清楚吗?本故事纯属虚构,难道真的会有人通过这种剧学习历史吗?能被这种剧误导的人,跟看了水浒就喊打喊杀的有什么区别?看这种剧,不就跟看八卦小报似的,权作无聊时的消遣。呵,我为人民群众排遣无聊的同时还赚了钱,我为什么要痛苦?算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她越说越激动,许是怕父母听见,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简居宁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甄繁,“吃吧,这个挺甜的。”
“你自己吃吧!”
甄繁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马卡龙蓝的床单上卧着一只一米多的玩具熊,那只熊是她十岁时父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如今已年老色衰,她每次回家都要抱着熊睡觉。甄繁把头埋在熊里,埋了会儿,熊的毛便湿了。甄繁拿纸把熊擦了擦,又把它塞到柜子里,猫和老鼠的玩偶贴纸玻璃球也被她放到了收纳箱里。随后,她便回了客厅。
饭桌上,焦黄的门钉肉饼排在盘子里,甄繁眼里便再没别的菜。
老甄专门为甄繁榨了西芹汁,西芹汁这种东西老甄自己觉得十分难喝,可甄繁却很喜欢。
她吃了三个肉饼,一口喝了大半玻璃杯杯西芹汁。
老甄昨天特地打电话问甄繁女婿喜欢吃什么菜,甄繁说凡是她喜欢的他都爱吃。
老甄忙着给简居宁布菜,当他拿着勺子给女婿拨了一勺香甜玉米粒时,只听甄繁说道,“他玉米过敏。”
说完甄繁就恨自己多嘴,忙说,“爸,您吃您的吧,不用管他,他自己会夹。”
接着甄繁又埋头吃起来。
吃完饭,便下起了雨。
雨点儿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老甄发了话,“繁繁,回屋躺着去吧,多盖条毯子,我一会儿给你做碗姜汤,你喝了再睡。”
“我没事儿。”
“别逞强了,居宁,带繁繁去卧室歇会儿。”
甄繁坚称她自己没事儿。
“我困了,端阳,带我去你房间休息一下。”老甄夫妻听见这声端阳都愣住了。
甄繁不情不愿地把简居宁带到自己的卧室,她庆幸自己先前把房间收拾了一番,她指着床说道,“搁这躺着吧。”说完便往外走。
“你一逢雨天就腿疼?”
“没有的事情。”
“是不是那次之后就没好过?明天我带你去好好检查一下。”
“那次?”甄繁的头一直没转过去,“你早就都知道了?”
甄繁的膝盖又疼了起来,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甚至认为他同她分手有一部分是她爽约没去成英国的缘故。不过她也没解释为什么没去,她知道解释也挽回不了什么。如今看,幸亏没解释,徒增笑柄。
“简居宁,是不是没有那事儿,你可能不会和我分手这样快?你当年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可笑啊。你明明什么都没承诺,这女的就要死要活非要上演八点档电视剧的戏码,跟一神经病似的。你是不是怕你再不提分手,我就要缠你一辈子了?”
沉默即默认。
这些年她一直不知道他对她愧疚些什么,她到底有多惨值得他这样怜悯,今天她觉得自己确实挺惨的,她的爱对人家来说是一种负担,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甄繁继续说道,“你的担忧其实很有道理,我认识一富婆,今年年初包了一男大学生,相貌学历修养样样比你差,一个月也要好几十万呢。你当初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就算心里烦你,也不会真舍得和你分手,毕竟你实用价值那么高。真的,你当初担忧得很有道理。可你为什么又回来找我了呢?你不知道没吃到鱼饵的鱼第二次咬钩会咬得特别紧吗?”
他走过来拍她的肩,“端阳,好好休息,我们不要再提过去了。”
甄繁突然转身垫脚,一把手钩住他的脖子,去咬他的嘴,他的嘴倒是一直闭着。妈的,这会儿倒玩起禁欲来了?
简居宁顺势一把把她抱到了床上,直到她咬他咬累了,他把她按在床上平躺。甄繁倏地又坐了起来,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去给他擦嘴上的血,血迹没了,她还在擦,“你这张嘴到底亲过多少人啊?”
简居宁没理她,走到床尾去给她脱鞋,“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她坐在床上冲他笑,“是我的不对,提那些往事扫兴,咱们既然结婚了,就要往前看,我会好好对你的。你这么好的一个人,我这次肯定不能放过你了。你不是困了吗?躺这儿好好休息吧。”
简居宁把她的鞋脱掉,又给她盖上毯子,“我去看看你的姜汤好了没有?”
甄繁眼睁睁地看着简居宁关上了门,她终于躺了下来,开始是平躺着,后来又翻了个身。
她趴在床上,背部一直在抖。
刚同他分手那会儿,她从没怀疑过她的人生会更好,她想如果自己足够优秀,这人回头来找她也说不定。后来她并未过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她也不奢望他来回头找她了。结果这人还是来找她了,不是因为她有多好,而是认为她很惨。哪怕他说当初没睡够,现在他妈想再睡一睡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