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扶着长孙愉愉上了岸,右手撑起伞打在她头上,替她遮住初夏的阳光。
这其实不值一提,都是陆行做惯了的事儿,在西域时,伞就没离过他的手。
田间劳作的老农认出了陆行,高声道:“九爷回来啦。”
这一声却道出了世事的变化,陆行在人的口中已经从九公子变成了九爷,陆家下一辈的年轻人也都长大了。
好比当年来迎接他们的阿丝,如今都已经嫁人做了娘亲了。
长孙愉愉随陆行到了陆府门口,那守门儿的其实早得了陆行回来的消息,只是家里老太太有吩咐,都不许迎,因此那守门的见了陆行,也只能恭敬地问个好。
家里的丫头、婆子、小厮老远地看到陆行也开始行礼,虽说老太太有吩咐,但聪明人都知道这位刚回来的九爷是得罪不起的。
众人见他身边跟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都有些好奇。
但见那女子既不扭腰摆胯,也不如那风吹杨柳,走起路是正正经经的,可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你也说不出个什么好看来,反正让人瞧了就是赏心悦目。
众人如此方才晓得,原来姑娘家擡头挺胸正经走路,也是可以韵味天然好看的,却无需那许多动作来引人注目。
从那女子的身姿和背影都瞧得出,是个很年轻的人。一时大家心里对她的身份都各自有猜测。
毕竟先头的华宁县主已经离开陆家太多年了,如今府中伺候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认不出她的身影来也是正理。然而华宁县主和戾帝的那桩事儿,时隔多年后却是依旧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最让人感兴趣的话题。
只是后来就没了华宁县主的消息,有人猜测她死了,也有人猜测她就那么出家了,家里只少部分人知道陆行带走了长孙愉愉,但那些人的嘴里基本都不会再提及这个人,那件事。
所以这会儿“看稀奇”的人心里,完全没把陆行身边的女子往长孙愉愉身上想,只觉得恐怕是陆行在外头新娶的。
其实陆行哪怕真是新娶,也万万没有不告诉家里长辈的道理,那些个下人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陆行领着长孙愉愉进了门,走到游廊上,这才收了伞递给泉石,又转身替长孙愉愉把头上的帷帽摘了下来,帮她把被帽子压得有些贴服的额发拨了拨。
如此长孙愉愉的真容才露在了众人面前。
有好些人都长长地吸了口气。
其中一些人是年纪小的,才来陆家当差没几年,并没见过长孙愉愉,此刻是被她的容貌所慑,因此吸气。她们哪儿见过这样的美人呐,就是最极端的想象力,也想不出这样的容色,真不知她眼睛、鼻子、嘴巴是怎么生的,配在一起怎的就那样美呢?
剩下的一些人则是在陆家服侍了十年以上的人,瞬间就认出了长孙愉愉。毕竟见过她的人,都忘不了她的模样。她们是没想到华宁县主还能活生生地走进陆家,而瞧陆行的样子对她还很亲昵。
这些人是震惊于两件事儿。
一是最后一次见长孙愉愉那都是八年多以前的事儿了,这会儿再见,她却像是没怎么变一般,依旧年轻得仿佛刚双十年华的女子,美得那样新鲜,就像早晨还噙着露珠的牡丹花一般耀眼。
二则是,她身上发生了那种事,怎的陆行对她还那样护着?
以前的长孙愉愉自然是很习惯众人的这种注目的,但如今她只觉得有些烦躁,理了理头发微微地低了低下巴,以前她的下巴可是随时都擡得比较高的。
陆行伸手去拉长孙愉愉的手,却被她躲开了,但见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陆行又去拉她,长孙愉愉索性将手缩进了袖子里,陆行只得作罢。
却说到了老太太的蔚荣堂,她和太爷两人都在,虽然明令家中儿孙都不许去接,但陆行多年未曾归家,说不挂念那是不可能的。
长孙愉愉进了蔚荣堂的院子,擡手摸了摸胸口,轻轻地长长地吸了口气。
陆行低声道:“紧张?”
“唔。”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没这样紧张过。
两人并肩进了蔚荣堂,还没行礼,也还没开口说话,老太太身边坐着的罗氏就呜咽着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弄得长孙愉愉眼圈也红了。
倒是太爷和老太太依然肃着一张脸。
太爷先开口道:“你这不孝孙,居然还知道咱们陆家的门朝哪边儿开啊?”
陆行上前跪在了堂中的蒲团上,长孙愉愉也跟着跪了下去,两人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孙儿不孝,求太爷和老太太责罚。”陆行道。
“是要责罚,先去院子里领五十个板子,再去祠堂跪一宿。”太爷道。
陆行应了是,起身时看了长孙愉愉一眼,这才退去了院子里。
长孙愉愉则是垂头看着自己的膝盖,继续跪着。
安母发话道:“去把九夫人扶起来。”
听得“九夫人”三个字,长孙愉愉心里松了口气,没想到老太太居然还肯认自己。
长孙愉愉站直身子后,没有再低下头,反正迟早得面对的,所以她就擡起头,大大方方地让众人看。
她离开陆家已经八年多了,不说是沧海桑田,但至少也是物是人非。以前家中熟悉的几个小辈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都是长孙愉愉不认识的,再就是她几个嫂嫂都不在,只有大嫂于氏在座。
眼看着她大伯娘罗氏,以及于氏都老了,眼角的皱纹添了许多,再就是老太太,头发有一小半都白了。
长孙愉愉看了有些心酸。
然则众人看她,却是既没变,又变了。
说她没变,那是她和以前几乎没什么区别,八年的岁月好像没从她身上流过似的,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和人生的波澜,依旧美得娇嫩妍丽,不是成亲已久的妇人,倒仿佛刚成亲的小媳妇,脸上竟然还有一团珍贵的娇憨。
经历了那许多事儿,真不知她是怎么留下这分娇憨的。
说她变了,她则是比以前微微长了些肉,显得脸颊越发饱满光洁,以前是含苞待放的美,如今则是将将盛放的盛世之姿。眉间有一丝愁,但那等愁却好似少年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愁。
安母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些年陆行在长孙愉愉身上怕是花了无数的心思,否则绝不能将她养得如此水润甜憨。
她以前倒是看走了眼,原是以为陆行对长孙愉愉不怎么上心,却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竟然情根深种到连阖家性命都不管不顾了。跟陆行一比,她旁边坐着的那一辈子的冤家对他那小情儿都显得没那么情深义重了。
屋子里没人说话,便是罗氏也收起了哽咽声,擦了擦红红的眼眶。
院子里响起了板子打在肉上的声音,长孙愉愉没有侧头,只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到五十下时,她轻轻地吐了口气。
陆行被人扶进了堂中,趴在地上给太爷和老太太又磕了头,口里道:“谢太爷罚。”
太爷转头看向老太太,这最后如何还得看老太太的意思。
安母道:“当初你走得决绝,险些害得咱们陆家阖府给你陪葬,如今你虽然全全乎乎地回来了,也别以为就有什么自傲的。咱们陆家能绵延这么多代,靠的不是你这种鲁莽行事。是我和太爷怜惜你从小没了爹娘,所以多有偏爱,才养成了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老太爷的意思是,还能让你姓陆就是最大的恩惠了,这家里是容不得你住的,你要去谏山书院做先生就去吧。”
陆行谢过了老太太。
安母又道:“你先下去养伤吧,等伤好了再来请安也不迟。”
如此冷冷清清地,陆行和长孙愉愉就被“撵”到了东山的谏山书院。
陆行让泉石先回来收拾的一处院子在半山上,比谏山书院位置高,但离得也不太远,以长孙愉愉的脚程来算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陆行的臀被打得皮开肉绽是长孙愉愉预料之外的,她给陆行上了药道:“怎的打得这样用力啊?”
“都是皮外伤,没伤着骨头,不碍事的,上了药过几日就好了。”陆行撑起身穿衣裳。
长孙愉愉忙道:“你起来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老太爷,听说他老人家身子不太好。”陆行道,“你歇息一会儿,后院有一股泉水,随时都能烧水沐浴。如今天热了,这山上却还凉爽,正适合你住。”
长孙愉愉点点头,“知道啦,你走路不碍事么?”
陆行摇了摇头。
长孙愉愉却见他脸色苍白,鬓间微微冒汗,肯定是很疼的,这般疼还坚持要去看老太爷,这让长孙愉愉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到夜里陆行还没回来,半夜里长孙愉愉睡得正熟,却被莲果给推醒了,“县主,老太爷升天啦。”
长孙愉愉愣了半晌,怎的陆行才回来老太爷就没了?或者说他老人家一直在等着见陆行最后一面?
长孙愉愉从东山赶回陆府时,府中已经全部挂上了白色,灵堂也摆好了,看来是早就有准备的。
不管是小门户,还是世家大族,遇到红白喜事儿那都是极其忙碌的,老太爷今年已经一百零二岁,升天了那算是喜丧,但陆家从老太太开始都是大哭过好几场的。
长孙愉愉自然也得跟着哭,她虽然没见过老太爷几面,但这种时候不哭不行,不过一日下来,膝盖都跪肿了。
至于陆行,那伤根本没养过,却也还在灵堂上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