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也在低头看着长孙愉愉。这位县主即使满身都是泥,即使头发丝上全是泥,即使脸上也染了泥,却还依旧扬着高傲的下巴,好似她正盛装出席冬至大贺的庆宴一般艳冠群芳,殊不知她现在也就比小乞丐强一点点了。
然则这样脏兮兮的脸却反而更凸显了她那双清澈明亮又大又润的眼睛,似万顷秋波,潋滟生辉,是千斛明珠熠熠莹泽,此刻更仿佛吞噬了天上的万颗星子入眸,天地间唯一的亮色都进了她的眼睛,也就难怪天上无星也无月了。
尽管小脸一直板着,但眼底的欣喜却是她藏也藏不住的,好似有小鱼儿从她的眼睛里欢快地跳出,尾巴完成了一个鱼钩,叫人愿者上钩。
陆行撇开头,轻轻咳嗽一声道:“先才忘了说,还请县主得救后别说是我先找到县主的。下官已经定了亲,县主也是冰清玉洁的姑娘,没必要给人留口舌。”
说完这话,陆行朝长孙愉愉点了点头,似乎在帮她同意,然后调转马头又跑了。
从头到尾,长孙愉愉一句话也没说,只呆呆地望着陆行消失的方向,她举起双手围在嘴边大声喊道:“陆九,你个混蛋、王八蛋!”华宁县主这辈子骂人最用力和最难听的就是今天了。
主要是以往骂人都不需要她动嘴的。
但是陆行强调说什么“冰清玉洁”是个什么意思?诚然她们京城也有些姑娘脑子不好使成亲前就被人骗了,可她华宁县主怎么可能是那种人?陆九他是什么意思。
其实陆行未必是说者有心,主要是长孙愉愉对着他有点儿敏感。
眼瞧着陆行消失在寒风里,长孙愉愉也没再浪费嗓子吼他。那样太没风度了。
诚如陆行所说,长孙愉愉这一夜再没遇到狼群,天将明的时候一群侍卫以及她的肖姨一起找到了她。
“县主,你的腿?”肖子清一脸担忧地看向长孙愉愉,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了马背。
“我没事。”长孙愉愉情绪非常低落地道,“其他人找到了吗?”
“多罗郡主她们昨日就找到了,一路过来我们还找到了钟姑娘、方姑娘她们。”肖子清宽慰道。
长孙愉愉松了口气,但是又想,好么,她算是最后几个被找到的?不过这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孔姑娘呢?”她说的是孔重阳。
肖子清摇了摇头,“我们这一路人马没看到她。”
“都有什么人进来了?陆家姑娘也进了魔鬼滩,她哥哥来了么?”长孙愉愉又问。
肖子清一直都是跟着长孙愉愉的,虽然不是近身伺候的人,但有时候站得远反而看得更清楚,也晓得这位陆世子在她家县主心里地位是不一样的。
“陆世子进来了。”肖子清道,她看着长孙愉愉干得起裂的嘴唇,赶紧解下马背上的水囊递了过去,“县主,这水是烧开了三遍的,来时公主让我们每个人都带了一囊。”
长孙愉愉感激地朝肖子清笑了笑,“多谢,肖姨。”她的确是渴得厉害,虽然身边就是湖水,但她却是完全没法儿喝的,否则必定是上吐下泻,那就更惨了。所以她虽然低声骂了陆行许久,却没敢再掉眼泪。
尽管渴,但长孙愉愉还是秉持着一小口一小口啜的习惯,微微缓解了一下喉咙的干疼,“你们怎么找到我的?雪凝她们都送出去了么?”
肖子清摇摇头了,“送出去了,然后我们接着找县主,远远看着这边有湖泊,想着县主聪慧过人,定然会到湖边方便让人看到。”
这马屁长孙愉愉却不接受。“那,你们路上看到陈姑娘了么?”
肖子清又摇了摇头。魔鬼滩那么大,她们能遇到钟雪凝等人已经是很幸运了。
长孙愉愉回到大营后,却是急坏了晋阳公主,抱着她就红了眼圈,“愉愉,你可算回来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娘可怎么活?”晋阳公主好似真到了伤心处,眼泪都流出来了。
长孙愉愉自己也是懊恼,那会儿没想着魔鬼滩有什么危险的,自然也没想过自己娘亲的感受。她只能由着晋阳公主抱着她哭,“娘,我身上都脏死了。”
晋阳公主收住了眼泪,这才开始关心长孙愉愉的腿,“你这脚怎么回事啊?谁给你的绑的?太医,赶紧去叫太医啊。”
太医早就有人去请了,长孙愉愉失踪一夜的事情皇帝当然也知道了,听得她回来,就已经命太医赶紧过来了。
太医检查过长孙愉愉的脚之后道:“回公主,县主的脚没有大碍,骨头已经正好了,亏得处理得及时,县主只要在床上休息两、三个月就无大碍了。”
晋阳公主柳眉竖起道:“要休息一、两个月还叫没有大碍?!”
“娘。”长孙愉愉无奈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黄太医说一两个月很正常呀。”
晋阳公主这才没话说,婉姑送了黄太医出门,银子自然是给得够够的,因此哪怕晋阳公主说话不那么注意,一众太医也很愿意到公主府来出诊。
送走了太医,见长孙愉愉也确实再没别的毛病,一众侍女开始准备各种长孙愉愉沐浴的东西,晋阳公主趁着间隙数落了起来,“你说你胆子怎么那么大,魔鬼滩也敢闯?我从小怎么教你的,你那小命你以为是你的么,你这是攥着我的命在玩呐!”
长孙愉愉老老实实地听着训斥。
“还有,你什么时候连别人的激将法都看不出来了?胆小、懦弱,被别人说一句怎么了?你就上赶着跟人玩儿命,你是脑子坏了么?那些人的命连你一根汗毛都比不上,你犯什么傻啊?放心吧,那多罗,娘会替你收拾的。和亲和亲,每次都是咱们嫁公主到草原,这回让草原郡主嫁到中原才好,好生让她知道什么叫贞静贤淑。”晋阳公主恨恨地道。
“没多罗多少事儿,娘,我那是因为……”说到这儿长孙愉愉舌头似被咬了似的,忽然就打住了,“对了,娘,孔重阳她们回来了么?”
晋阳公主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呢,她们一个个年纪都比你大,也不知道劝着你一点儿,昨晚差点儿没把我给吓死,整宿都没睡,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得让她们一家家的赔命不可。”说到这儿晋阳公主都还是气呼呼的。
“公主,县主,水备好了。”莲果小心翼翼地道,昨儿长孙愉愉把她们撇在一边,晋阳公主大发雷霆,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人人背上都挨了十鞭子。
“娘,我先去沐浴了,浑身都脏得没法儿看了。”长孙愉愉求饶道。
晋阳公主暂时放过了长孙愉愉,没再碎碎念,但等她沐发洁身出来,又逮着问,“对了,你的脚怎么回事啊?谁替你处置的,刚才我可问过了,不是你肖姨绑的,她说遇到你的时候你脚上就绑着木条了。这是有谁先找到了你?”
说起这个,长孙愉愉对自己母亲肯定没什么隐瞒的,便把昨日前前后后的事儿都说了一遍,至于陆行救她的事儿,为了怕晋阳公主又吓出毛病来,长孙愉愉就一句话带过了,却把后面陆行是如何丢下她一个人不管的事儿细细地说了。
“谢天谢地,佛主保佑,可见你同陆修撰就是有缘分,不然怎么那么巧,他就堪堪地救了你。不行,我非得好好儿谢谢他不可。”晋阳公主抚着胸口道。
长孙愉愉无语地看着自己母亲,“娘,你怎么不想想他把我一个人丢在湖边喂狼的事儿啊?也是我福大命大,才没再遇到狼群的,否则你就见不到我了。而且他算个什么男人啊,居然把我一个弱女子大半夜地丢下。”
晋阳公主这会儿却好似恢复了理智一般,“那他也是没办法呀,他是为了找他那表妹进去的,你腿又伤着了,他自然没办法带着你去找。尽管心里着急,他不是也把你给照顾得好好的,给你生了火堆,又替你正了骨才走的么?事有轻重缓急嘛。”
长孙愉愉看着自己母亲简直没法说话了,她怎么有种,陆行还没过门儿,她娘就一门心思向着他的错觉啊?
啊呸,她和陆行才没有任何关系呢。那人居然还特地回来告诉她,他已经定亲了。真的是自作多情的穷酸小子,她堂堂华宁县主能看得上他?!
“娘,陆九明显不希望人知道是他救了我,他说他已经定亲了,不想外头人说闲话。至于谢他的事儿,你以后等有机会再做打算吧,不用特地去做,省得别人说闲话。我还没定亲呢,怎么能三更半夜地被他救了呀?”长孙愉愉道。再说陆行还摸了她的脚呢。
晋阳公主却是没放在心上地道:“知道了,你娘我有分寸的。”
长孙愉愉实在是太疲倦了,昨夜压根儿就没敢睡,所以一旦放松下来就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晋阳公主替她掖了掖被角,人都还没走,她就睡着了。
晋阳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在长孙愉愉秀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转身出了门。
而长孙愉愉却在黑暗里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魔鬼滩的湖边林里,又有一头饿狼朝她猛扑过来,还是陆行一箭射来救了她。
她后知后觉地想,陆行那一箭的力道应当相当地大,才能撞得狼头瞬间偏开了那么远。
梦里后面依旧是陆行替她治脚伤,偏这时肖子清和一队侍卫找了来,见陆行居然正摸着她家县主的玉足,立时就叫了起来。
这下可好了,真是跳进长河也洗不清了。虽说她们没那么老古板,不会因为姑娘的手臂被人看了就要砍下来以保贞洁,但未出嫁的姑娘被人摸了脚这事儿还是不好说。
她母亲知道后更是趁机要挟,逼得陆行退了亲,转而跟自己定亲。
梦里长孙愉愉一直是晕晕乎乎的,直到大红喜字贴在了陆行那东阳坊的穷酸小院子里,直到龙凤对烛映红了洞房,直到陆行用喜秤挑开了她的盖头。
长孙愉愉猛地站起了身,推开众人跑了出去,她只一心想着,她怎么可以嫁给陆行?她才不要嫁给他,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结果身后只听得陆行大喊道:“抓住她,抓住她。”
长孙愉愉更是飞快地跑了起来,可是陆行就跟长了一丈长的腿似的,不过几步就抓住了她,恶狠狠地揪着她的领口道:“你不嫁也得嫁。”
长孙愉愉直接就被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