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第一百四十四章
肩舆很快就到了垂拱门外。
远远地,昭宁就已经看到门口已被封禁,七八个禁卫正挎刀守在门口。
她心里焦急,让侍从落下肩舆,只带了樊星、樊月两人快步朝着垂拱门走去。但却被禁卫们拦住了,为首的禁卫行礼道:“卑职奉命守门,任何人都不得过。”
樊星眉毛一竖:“睁大你的狗眼,皇后娘娘也敢拦,还不快让开!”
为首的禁卫连忙下跪道:“烦请娘娘体谅……卑职、卑职不敢顶撞娘娘,但也实在不敢违抗圣令!”
昭宁也不想为难这些人,但她实在要过去,就道:“本宫自会向君上陈情,绝不会怪罪于你,快些让开吧。”
“这……”禁卫仍然为难,毕竟娘娘一句话,他让娘娘过去了,尔后君上若是怪罪,仍然是他人头落地。
昭宁不知垂拱殿那边究竟情况如何了,可这禁卫军又始终不许她过去,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
正是这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娘娘,还不快些让开!”
昭宁擡头看去,只见禁卫军背后来的竟是身着紫袍的吉安。他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快步朝她们走过来,向她行礼:“娘娘金安。”又回头叱责那禁卫首领,“还不快去禁卫司领二十军棍!”
昭宁摆了摆手道:“不必为难他。快带我去垂拱殿,我有要事找君上!”
吉安知道昭宁在君上心中之地位,娘娘既是有急事找君上,他自然不敢耽误,只是此时垂拱殿外……他犹豫了一下,对昭宁道:“娘娘一会儿看到什么情景,千万不要惊讶!”
昭宁点点头,吉安才立刻带着昭宁朝垂拱殿走。
昭宁脚步匆匆,惦记着此时垂拱殿外发生的事。
方才她突然想起来,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闹出如此大的阵仗了。
是因为新政!
她记得前世新政推行时,初还甚是顺利,国库的收入也眼见着上涨,青苗法、均税法在全国推广开。可新政改革岂是一件容易之事,很快实施的过程中出现的若干弊端就出现了,比如有些地方官府强制派遣借苗任务,以充政绩,闹得民怨沸腾,还有地方的地主借均税之机从中获利,损伤财政。甚至不满均税之法借机生事,使得粮食减产。
本朝廷之中就是保守派官员居多,根本不赞成改革。现出了这些弊端,并且越闹越大,他们自然想赶紧停下来。可是向君上呈递奏折反映之后,君上却并不理会,仍然要继续推行新政。如此一来朝野上下反对之声骤起,百官集结跪于垂拱殿外,定要君上收回成意。但是师父却漠然不理,甚至将反对得厉害的官员拉下去杖责。再一次的僵持不下之后,百官激烈阻挠,以至于朝政荒废数日,师父便终于对两个挑事之人,开了杀戒……
昭宁想到这里,忍不住觉得心惊肉跳。
这便是师父的名声真正转折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还是英明神武,收复西北的庆熙大帝。可是这件事之后,言官们开始奋起骂他,民间对他的评价也开始毁誉参半,说他是不顾民意的暴君,说他独断专行只为弄权。可是师父仍然坚决推行改革。只不过战争爆发得太快,还未等改革见到成效,师父就已经殒身在凯旋途中。尔后契丹族卷土重来,国破家亡,大干朝退居临安之后便全面恢复了所有的旧制。
昭宁虽不知师父为何要坚决推行改革,但她知道,师父曾为了收复西平府亲自领军打仗,师父也为了天下安康熬夜批阅奏折。他曾经做过这样的多的事,可却因为此落下了这样一个名声,她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一定要阻止这件事,不能让师父沦落到被万人唾骂,被史书称为暴君的境地!
昭宁想到这里脚步越快,渐渐地,垂拱殿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只见文武百官果然跪于垂拱殿之前。而李继和冯远则带着禁军与之对峙,面色冷漠。
此时天色越发的灰沉,无数的乌云堆积于天际,穹顶却泛出发黄的白光,落在那些跪着的百官身上。
为首的官员着绯红色从省服,他生得五官朗阔,留美髯长须,正是御史大夫司马文。
他语气坚决地道:“君上,祖宗法度不可轻易变之,一变不好,恐怕改革不成,更易生灾!古有夏商周三代君主始终恪守夏禹、商汤、和周文武王的法度,是为千古称颂的德朝。而汉武帝改汉高祖之策,使盗贼俱增。汉元帝改汉宣帝法度,使得汉就此衰败。已有众多前车之鉴。如今改革的确出现了问题,更应该停下来了,难道君上还执迷不悟吗?”
头发胡须皆白,戴貂蝉冠的严萧何道:“君上,臣一开始也并非执意反对,只是现如今看来,改革虽带来了些许国库收益,但现在青苗法已经出了问题,更何况更戍法!太-祖时期便定下的规矩,为防止将领独大,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更换边防将领,如今不再变动将领,岂不是让那些边关将领拥兵自重,长此以往定会威胁朝野啊!”
这时候旁边有个衣着锦绣,腰间系了四五个香囊,宛若富家公子般的官员拱手,则言辞恳切激烈道:“君上,改革才初步施行,决不可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啊!”
这话一说,昭宁便知此人就是师父任用的改革之人——中书舍人郑石。后来国破之时,他不肯弃汴京城而去,拼死抵抗,被契丹人斩于刀下。因他英勇之举,各路文武大臣反倒开始尊重他,后来的皇帝赐了他忠勇公的谥号。
旁边却有言官骂他:“郑石,你个祸国殃民的奸臣,你倒是身家富足,喝酒吃肉,何曾想过那些穷苦的百姓,被你那青苗法害得饭都吃不饱了!”
郑石也不甘示弱:“我是吃肉喝酒,你苏信就不吃了,你个沽名钓誉的货,昨日是谁才买了十斤羊肉?”
此时严萧何见殿内始终没有君上说话的声音传来,目露焦急,再度拱手大声道:“君上,新政必须要停下来,您若不肯决定,臣便携百官在此长跪不起,就是掉了脑袋,也决不可让新政再推行下去了!”
而他身后的司马文立刻道:“臣愿一死!”随即跪拜了下去。
他身后的众多言官也都齐声道:“臣愿一死!”也都跟着拜了下去。
一时压迫万千,一如天际云辰低垂,闷雷滚滚,仿佛顷刻间就要下下雨来。
昭宁悚然,群臣居然逼迫师父至此!这些言官并非真的想死,而是要以此为由强逼师父放弃变法,这是言官惯用的法子,在这样的逼迫下,出于言官杀不得的祖训,帝王多半都会屈服不再推行。可是师父不会。别的事她不知道,但是这件事上,赵翊极其的坚韧和冷酷,决不被任何人事所阻挠。
果然片刻之后,她只听到垂拱殿内传来一道熟悉又沉沉的声音:“——都拉下去!”
昭宁只见平日在她面前笑容满面的李继,此时面无表情挥手让禁军上前,不顾言官们的反对、哭天喊地,纷纷将之拖下须弥座,一群书生如何能抵挡禁军,被人两手一挟就提了下去,有些反抗的始终不从。李继也并不客气,立刻让那些执长鞭的禁军出列,对这些文官进行抽打,一时间哀嚎声四起,转为变为对君上绝望的咒骂!
昭宁看得越发心急,这还只是第一场!再下一场群臣反对的越发激烈,师父就要动杀戒了。她决不能眼看着师父真的杀人,否则他的名声就完了!
昭宁立刻上了须弥座,此时大臣们已经七七八八被拉了下去,但还一片混乱。她正要往殿中去,此时李继终于看到了她,遽然一惊:“娘娘,您怎么突然来了,您不能进……”
可此时毕竟混乱,他又离得远,而昭宁身躯灵活,竟从禁卫的缝隙中以巧劲钻入。众禁军如何敢伸手拦她,不要命了,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昭宁溜进了垂拱殿中。
与殿外的混乱不同,垂拱殿内格外寂静,枝形莲花铜座烛火照亮阴郁的殿宇,四位内侍垂手候着。
赵翊坐在龙椅上看奏折,仿佛并未听到外面的纷乱,只是绝对的面无表情。听到动静,擡头见昭宁竟进了垂拱殿,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正准备请罪的李继,他终于略缓和了些神色,挥手道:“无妨。”
此时外面的百官已都被禁军轰走,殿外终于清净了下来。
昭宁几步走上前,想起方才激烈冲突的场景,她也是头一次看到师父如此冷漠和强势,面对帝王,实在是要人人警醒,不过是师父对她的时候,都是他最柔和的时候罢了。于是她悄然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师父,究竟怎么了,怎么百官如此跪在门外呢?”
赵翊沉默片刻,朝政上的事他并不与昭宁说,只怕她听了徒增烦恼。但是她问起时,他也不会隐瞒她,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却霎时间,突然感觉到头颅深处泛起一阵熟悉的针尖般的刺痛,并且越来越痛。
于是昭宁只看到赵翊突然之间变了脸色,手指将一张燕子笺抓得紧皱,他突然对李继道:“……快带娘娘出去!”
昭宁一怔,见师父咬牙隐忍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师父恐怕是发了经脉逆行之症!应是师父最近情绪波动太多,竟短时间内又开始发病了。
她本就打算一定要帮师父扛过发病,此时面对师父发病,她如何能走。虽然与宋院首准备还不充分,但是箭在弦上。她是一定要试的!因此昭宁挥开了李继的手道:“师父,您是不是发病了?您听我说,我已经问过宋院首了,倘若我能帮您熬过去,您就不必再吃那药了。我们已经商量过一些法子,是有一些把握的!您不要让我出去,我能帮您!”
赵翊的脸色越发白,他才不管她的什么法子,他是绝不会让昭宁冒险的,咬着牙,对李继语气严厉道:“还不快带娘娘离开!”
李继也有些着急,他不敢伸手来拉昭宁,只能道:“娘娘,您就听君上的话,跟奴婢出去吧……”
但是昭宁却仍然拂开他,见赵翊脸色越难看,她跑到赵翊身边半跪下,拉住了他的衣袖看向他:“师父,我一定要留下来,我可以帮您。您也一定要相信我,您即便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您自己,您是一定不会伤害我的。上次您也没有伤害我,对不对?”
这次遇到师父突然病发,她一定不能出去。否则师父再发病时绝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她觉是不可能进去的!
赵翊看着昭宁澄澈而坚定的双眸,知道她一心想要帮自己熬过去,上次也想尽办法要进来。昭宁性子亦是倔强,决定的事也一定要做。他拳头紧握,咬着牙艰难地道:“不行,昭宁,你听我说,我发病的时候控制不住,根本没有神智。万一我伤了你,我决不能……”
昭宁却紧紧地握住了他已经攥成拳的手,发现他的掌心已有汗湿,她知道他已经开始越来越痛苦,更是坚定地道:“师父,您听我说,若您这般发病频繁下去,我担心您可能连十年之期也不能坚持到。倘若真是如此,我还会独活吗?我定会立刻追随您而去了,若是只守这短短几年的光阴,我情愿现在就放手一搏,至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因为我用尽了办法去救我的爱人——”
她更深地看向了他那双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眸,认真地道:“师父,您难道希望您有朝一日真的逝世,我要活在对这件事无尽的追悔之中吗?若是如此,那我宁愿现在就死了,死在您面前就是,我也绝不想面对那样的局面!”
赵翊被她这番话动容,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只觉得心中一软。他不知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道她竟有如此的坚决和思考!
就连一旁的李继也被娘娘这番话打动,他何尝不是也担心君上的身体,忍不住帮着劝道:“君上,奴婢见娘娘如此诚心,又与宋院首商量过,不然,您就让娘娘试一试吧!”
赵翊终于不再拒绝,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地缓缓摸上昭宁的脸,终于同意道:“好……我答应你。”他一顿,“只是不能如此简单,李继,你让刘嵩带着隐卫守在门外,给昭宁一只铜铃。只要昭宁摇响了铜铃,无论是什么情况,立刻让隐卫冲进来救她,即便是伤我也无妨,你听到了吗!”
李继立刻跪下应喏。
赵翊则对昭宁道:“铜铃不要离手,只要你察觉有危险,立刻摇动铜铃,决不能犹豫,知道吗?”
昭宁知道师父不安排这个,始终不能放心,她点头道:“师父放心,我明白!”
她见师父额头已经渗出汗来,眼中也有了血丝,手也开始发抖,知道他发作越来越厉害了,那么一切都要趁快,不能再耽误了!
她站起来,对李继道:“李继你听我说,我同宋院首商议过,该如何对付君上的病症。我们商议出了一些办法,你现在立刻带人将垂拱殿外用黑布罩住,不可让外面的光泄进来,同时让所有人远离垂拱殿——决不能出半点声音!再传宋院首,让他将研制的药丸拿过来,另外,只要我不摇铃,无论里面有任何动静,你们都不能进来!”
师父发此病时若遇到光或是外界动静,就会发作得更厉害。
李继听着娘娘如此条理有度,不禁也在心里钦佩。娘娘虽年纪小生得也纤细,这时候当真有无比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
他心里也有了几分激昂之意,立刻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准备,定为娘娘守好外面!”
李继快步退了出去合上了门。很快一只拳头大的铜铃就被他送了进来,连同宋院首研制的药丸。黑色帷幕很快就围上垂拱殿四周,外面一切的动静都平息下来。昭宁将铜铃放在一旁的高几上,她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摇动这铜铃了,只要摇动了铜铃,师父也再不会答应她帮他,以后再无救师父的可能!
她握紧了手中的小瓷瓶,这也是上次同宋院首商议时,他说过的药丸。
此药丸是一种滋补的药丸,用料与师父病发后喝的汤药十分相似。能帮助师父调理经络,只要服用下去,便能提升师父抵抗经脉逆行的可能。但一定要在真正发病时服下才有效,只是师父发病时无人能靠近他,他自己也神智不清,故一直不能服药。
此时大殿内一片昏暗,唯有两只铜灯的蜡烛还在燃烧。昭宁看到赵翊坐在丹犀台上,低垂着脸,浑身都有些发抖,甚至能看到他露出外面的手背上经脉鼓动。昭宁便知道,师父已经开始发病了!
想到那些师父发病时曾如何杀人的事,她难免也有些紧张,想着要赶紧将手中的这药丸给师父服下。因此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但她刚走到他近旁五步之内时,突然看到师父骤然擡起头。紧接着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她已经被瞬间起身的赵翊扣住手腕压在了身下,他另一手掐住了她的脖颈,英俊的脸有些扭曲,一双平日温和的俊眸此时满目通红,他咬着牙凑近她的脸,沙哑地问:“你是谁?你是谁?”
昭宁他掐得喉咙生疼,几近窒息,连话也说不出来,竟无法唤醒他的神智!师父毫不保留力道之时,她连半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而此时垂拱殿外天色已昏黑,贵太妃还是放心不下带着贴身女官过来了。
一看垂拱殿竟被黑色帷幕包围,李继也正满脸焦急地看着垂拱殿,贵太妃心里焦急,立刻走了过去问:“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何都在外面?”
李继见贵太妃过来了,连忙行礼道:“娘娘,君上突然发了病。皇后娘娘……正在里面助君上挺过发病。吩咐我们都不得靠近!”
贵太妃大惊,上次阿翊发病,她告诉了昭宁,也只是想昭宁能在外面安慰安慰阿翊,并不是想她进去。但这次阿翊发病,昭宁怎的进去了。她道:“这如何行,昭宁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昭宁还能出来吗?”
李继道:“娘娘说与宋院首聊过,她有把握。且娘娘带了一只铜铃,倘若有事的话,她摇动铜铃我们便能听见了。您累了一整日了,不然回去歇息,若是有什么事,奴婢定派人去告知您。”
贵太却仍然担心,摇头道:“回去也不能安心,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阿翊正在发病,而昭宁不顾危险正在里面帮他。她回去也根本睡不着!
而殿内情况也的确紧急,昭宁不知师父这次发病更重,掐得她脖颈生疼,连话都说不出来。果然非常凶险,难怪师父以前决不允许她靠近!这还是赵翊对她并无真正的杀意,寻常人靠近赵翊的瞬间可能就被他杀了。她终于她找到一个间隙掰住了他的大手,才能道:“师父……师父,我是昭宁,我是昭宁呀……”
“昭宁、昭宁……”赵翊喃喃着,狰狞的面目有了些许放松,眼神柔和了些许,手下终于有了松动,昭宁终于不再被紧紧掐着脖颈,她拿出药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来,道:“师父,你快把这个药丸吃下去,它可以助您调理经脉……您就能……!”
可赵翊却并未完全恢复神智,并不知何物,挥手之间就将药连同药瓶打飞了出去。他把她紧紧勒在怀中,颤抖地道:“昭宁,别走、别走……”他的浑身变得滚烫,只要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便控制不住想要占有她的欲念。焦渴的欲念几乎流遍了他的全身。昭宁也感觉到了,因为赵翊勒紧得她浑身发痛。在师父神志不清的时候,陷入他铜墙铁壁的怀中,她是有些害怕的。但她告诉自己,此时他已经完全认出她了,那至少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道:“师父,你放心……我不走。”
此时大概是穹顶有风吹下来,竟引得一侧的枝形铜灯烛火晃动。赵翊立刻警觉,擡手之间一把匕首就从他的袖中飞了出去,那盏半丈高七七四十八盏的铜灯顷刻间被击得骤然倾倒,轰地一声四分五裂。他吼道:“都滚,都给我滚!”昭宁这才亲眼见识他的攻击力有多强!他刚才只是掐她的脖颈制住她,已经很是克制了!
而外面的贵太妃和李继等都听到了垂拱殿内传来东西骤然炸裂的声音。他们都知道,这是赵翊惯用的手段,他袖中匕首以内力射出,顷刻间便能爆杀一个武艺高强之人。贵太妃又有些坐不住了,生怕是赵翊对昭宁出手,而以昭宁的性子,恐怕是绝不肯去摇那铜铃的!她不由站起来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李继虽然也担忧,但是他记得方才昭宁说过的话,仍然拦住了贵太妃:“娘娘,您要是这时候去打扰他们,就功亏一篑了。您一定要相信皇后娘娘,更要相信君上,他是不会伤害皇后娘娘的!”
贵太妃听李继这般劝说,也只能按捺住满心的焦虑继续等。
殿外人心惶惶,殿内也仍然不太平。
被烛火晃动激怒之后,赵翊的眼瞳彻底泛红了。他自然记得昭宁,但却只觉得她会走,会不喜欢他,因此牢牢地将她困在自己身下,紧紧地咬住她的脖颈不肯放开她分毫。昭宁痛得皱眉,她仍然想去将那药捡过来喂他吃下,可是她推拒他,只会让他越发觉得如此,将她扣得更紧,咬得也更深,甚至咬出了血。昭宁很痛,但是她看着赵翊英俊的面容满是汗水,脖颈的青筋鼓出,而黑漆的地板都被他抓得皴裂,她知道他只会比他痛千万倍!
这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昭宁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陪着师父一起熬过去,她要救他,她的师父,她的君上,她绝不能让他继续这般痛苦!她看了看被他打飞的那瓶药,正落在一丈之远的绒毯旁,忍着痛对赵翊道:“师父……你看到我方才那瓶药了吗,我好痛,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我要找到药,我要吃药。”
药、药,昭宁要吃药。赵翊听到她的话,勉强理回一丝神智,他看到一只药瓶就躺在不远处。但他却没有放开她,而是直接将她抱起去捡药。昭宁没有办法,师父一点也不肯放开她,他单手抱着她,捡到了药瓶递给她。
昭宁终于舒了口气,一看瓶内,方才有虽然有几粒洒了出去,但大部分药丸都还在里面,她将药丸从瓶中倒出来,正想喂赵翊吃下去。
可谁知这时候,赵翊第二波的发作来了!
昭宁听宋院首说过,赵翊的发作分两波,第一波时杀伤力极强,还不是痛到极致。但第二波才是真正的,全身上下都是撕裂般的痛,倘若无法抵抗过去又不吃那药,便会经脉俱裂而亡!
昭宁只见赵翊突然就松了手,连她都抱不住了,头仿佛剧烈疼痛,让他骤然跪地,手背青筋隆起,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拳下去,顷刻间将旁边半人高的三足麒麟瑞兽炉鼎砸得粉碎!
昭宁看得心惊,但她此时已经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害怕,只知道发作会越来越剧烈,这药再不喂给师父吃就晚了!因此她将三粒药丸含入自己嘴中,苦涩的滋味很快就蔓延了开,然后立刻扶起了师父。
赵翊比她高大又沉重太多,她只能勉强扶起他的手臂,而赵翊擡头看到是昭宁,虽仍然双目赤红,却并没有攻击她。于是她擡起了他的脸,毫不犹豫地擡头吻住了他的嘴唇,然后将自己舌尖上的三粒药丸推了过去,她道:“师父,吞下去。相信昭宁,把药吞下去……”
他虽仍然神志不清,且全身痛得像要裂开了一般,可是听她的话,他还是相信她,这世间他最相信的人就是她,因此将那三粒苦涩的药丸吞了下去。
而服下这药丸之后,疼痛最剧烈的时候终于到来了,赵翊浑身都开始经脉逆行暴动,他在绒毯上痛得甚至扭曲,他这样刚强坚毅的人,竟都痛得低吟出声!昭宁只用肉眼都能看到,他此时浑身的经络都在浮动。这该是怎样难以令人忍受的剧痛!她立刻伏下去抱住他,让自己完全地贴靠着他,她不知道是否有用,但只要能让他稍有减轻,都是极好的。
好在在她的拥抱之下,他好像真的稍微好了一些。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经络的浮动便不再那般严重。昭宁趁此机会说:“师父,您听我说,您现在已经服了药,只要您能以功法引内力归位,咱们就熬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您快先将功法运行起来!”
可赵翊此时眼前再度浮现曾经的那些情景,被母后掐着脖颈,被逼着练功,被罚跪于雪野……他模糊地意识到昭宁在帮他。他在剧痛之中运起了功法,可谁知却疼痛加剧,他眉头紧皱地疼得喊出了声。
昭宁见他更痛时也有些慌乱,她不知怎么回事,她和宋院首商议的应该没有错,为何师父运起功法,反而疼痛还加剧了呢!她看着赵翊仍然猩红的眼眸,摸到他的经脉,突然想起凌圣手曾说过此发病‘一半是心疾,可由心疾解之’。又想起曾经贵太妃对她说过‘皇后试图掐死君上威胁之后,他发病就更严重了’。
她突然间之间想到了什么,难道是、难道是这个原因……不论如何,她马上决定一试!
于是她用手抚着他的经脉,一边帮助他引导内力,一边道:“师父,您不要去想一些不开心的事,咱们来想一些高兴的事好不好?”
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缓缓道:“想一想你年幼的时候,祖父时常将你抱在怀里,教你骑马射箭,教你为人君,那段日子多么温暖。还有你少年的时候,你被万人崇敬,尊您为太子。然后你青年的时候,你收复了西北,那时候西北众人夹道欢迎,因您而改变了一切,他们的日子都变得好了……”
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诉说,随着她的抚摸和引导,赵翊的经脉紊乱似乎有所好转,面部的表情似乎也不再极度狰狞,疼痛的喘息声也有平复。昭宁心中惊喜,但这也只是略微减轻师父的痛苦,他仍然不能将内力引回丹田去,她还需要努力!
她还需要想一些让师父高兴的事,来缓解他的疼痛。
还有什么呢,他的人生中还有多少让他高兴的事?昭宁想了半天,发现师父从前能让他开心的事好像真的很少,太上皇和太后都只会伤害他,他的兄长还想抢夺他的皇位,他这辈子活得是这样的孤独。昭宁想到此鼻子微酸,心里更是疼惜他。
昭宁便握着他的手,看到师父茫然而痛苦的眼眸,他还没有恢复神智,可是他却看向她。实在是没办法了,虽然不知是否奏效,但是昭宁决定说自己与师父的事!
她想了想,靠他更近继续轻柔地说:“还有我啊,师父你知道吗,遇到你的时候,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我在大相国寺的花灯里遇到你,追了你好久。后来我想啊,也许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是喜欢你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可明明那是第一次遇到你,你说奇不奇怪?”
他猩红的眼眸中好似也浮现了一丝暖意。昭宁便继续说:“再然后啊,你就成了我的师父,你不知我有多高兴,我崇拜了你好多年啊,一直都想见到你。你说喜欢我,我们想尽办法成了亲,我做了你的皇后,然后,我们生活在了一起,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活在梦中。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样幸福,这样好的时候……”
昭宁本来只是说给他听的,可是说着说着,她也红了眼眶,泪水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流,她才明白她嫁给他之后,她有多么的快乐。原来她一直都是孤独的,一直都是被人误解的,就像前世那些人说的那样,他们要‘把毒妇谢昭宁做成人彘,埋在地下任万人踩踏’!她是那样的狼狈,她满身的泥泞,她是从地狱里面爬了出来的,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可是他握着她的手,他将她带回到了这人间!
栉风沐雨,日光倾城,他给她保护和爱意,给她信任和理解,给她前世所有所有渴求的,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这样这样的好,他是这样这样的好,所以她决不能让他早逝,决不能让他先自己而去!她现在已经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他,自己该如何独活下去。只要一想到会失去他,她就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流泪。
昭宁哭得那样的伤心,眼眸是那样的红。她为什么哭了,为什么哭了,一看到她哭,他的心就被割碎成了千万块,比病发还要痛……她的哭泣终于唤醒了赵翊沉睡的神智,他举起了被她握住的手,想要试图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张了张嘴,缓缓地嘶哑地道:“昭宁,不哭。昭宁,不哭……”
昭宁被他微带粗糙的指尖拭去泪水,这时候发现赵翊眼瞳的红色略有褪去,而他手背经脉浮动的情况也好了许多,她大喜。师父好像略有些恢复了神智!
她连忙握着他的手道:“师父,我不哭,我不哭。你是不是能明白我说话了?我一定要帮您扛过去这毒,您听我说,您现在已经有所缓解了,要努力引内力归丹田,只要内力回归丹田,我们就能成功,我们一定能成功,我们一定可以!”
缓和不代表就成功,倘若反扑会一发不可收拾,她定要完全辅助师父,让他将内功全部收回丹田才可!
赵翊动了动嘴唇,他不想看到她哭,也不想看到她失望。哪怕此时全身上下仍然是置身炼狱烈火焚烧的痛苦,哪怕觉得自己痛得下一刻就要粉身碎骨,他也运起功法,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真正地开始将浑身的内力慢慢往丹田引导。而这次再引入丹田,内力便真的归位,不再逆行入经脉血肉之中,不再有那般蚀骨的剧痛,是可以的,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而昭宁也发觉此法有用,喜极而泣。她紧紧地抱着他,用手给他缓解经络的痛苦,然后每隔一个时辰,就要以唇渡给他三粒药。她无比专注地做这件事,不知道究竟度过了多久,不知日升日落,整个世界好像也只剩他们两个人。
到最后她尝那药丸已经感觉不到任何苦味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师父每次疼痛难忍的时候,在他的耳边说些一些美好的事,还说着对未来的期待:“师父,我们一定要长命百岁,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一定要一起长命百岁,所以你一定要挺过去,一定要……”
她边说边落泪。而他则紧紧地抱着她,张了张嘴唇,更加将内力往丹田引去,一丝又一丝,平复着每条经络。
昭宁这般反复的喂药和安慰,她一直未曾休息,久而久之自然坚持不住,她的眼皮都粘到了一起,意识也越来越不清醒。但她还记挂着师父,她觉得手中握着的师父的手的经络好像越来越平复了,师父的痛吟也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好了,不需自己喂药就能引内力入丹田了,好像马上就要成功了。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累极了,所产生的美梦与幻觉,她只知道紧紧地抓着他,决不能让他痛,到了时辰,她还想要给他喂药。
直到她听到了熟悉又沙哑的声音喊她:“……昭昭,昭昭?”
昭宁才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赵翊怀中。她略擡头,映入眼帘的便是赵翊略带疲惫,却不再猩红的眼睛。还有他凝视着她时深邃的眼神,嘴角缓缓漾开的笑容。他脖颈和脸上的经脉也正常了,面容也正常了!
一股喜悦也从昭宁心中升起。难道、难道,师父已经熬过去了吗?这不是她的梦吗,不是她因为疲惫产生的幻觉吧?……她生怕是假的,她甚至有些不敢开口问。
但是赵翊已经捧起她的脸,认真地告诉她:“昭宁,你替我度过了病发。”他顿了顿,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眸,几乎有些哽咽地认真告诉她,“没有服有毒的药丸,你真的替我度过了病发!”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捧起自己脸颊的温度,还有他呼吸之间的热气。这不是梦,这不是!
于是霎时间,难以言喻的喜悦从心中爆发出来。昭宁的眼眶一红,忍不住扑到了赵翊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几乎是呜咽出声:“师父、师父,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都没想到……我没有想到……”
其实方才她面上装得很镇定,好似很有把握,但是她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和宋院首商量之时,宋院首说虽然有种种辅助手段,可他认为成功的可能不到三成,否则当年凌圣手就不会束手无策了。这还要在她们熟练准备的情况下。
但是今日一点准备也没有,她拼着命冒险一试,居然成功,真的成功了!
最难的就是第一次,只要她能帮师父挺过去一次,,就能帮他挺过去两次、三次,后来就会越来越简单。师父以后就不用再吃那药丸了,他也再不会英年早逝了!虽然不知是多久,但他可以再多陪她二十年、三十年,甚至真的长命百岁呢!
赵翊何尝不是激动万分,他早就已经绝望了,很多年前就绝望了。甚至面对她时,也一度绝望得认为不该和她在一起,不该耽误了她。
刚才在他病发之时,她说的那些话他都记得,她说这段时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候!他本来还以为这样美好的日子只有不到十年,所以他每天过得美好时,心里也在深深地难过。但是现在,这样美好的日子他可以陪她好多好多年,他可以保护她好多好多年。不必再为这美好的短暂而遗憾了!
赵翊也紧紧地拥抱着昭宁,紧得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怀中。他的头也埋了下来,于是昭宁感觉到有温热的眼泪落入她的颈窝,落在他在她身上咬出的伤口上,她知道师父也哭了,她第一次看到师父也哭了。他说:“昭宁,我听到了你说的那些话,我要与你一起长命百岁,一定要长命百岁,谁也不能死……”
昭宁用力点头,紧接着赵翊便握住她的后颈吻了下来,两人抵死缠绵般地用力亲吻,都快要将对方融入身体之中。昭宁沉浸在万分的喜悦中,她终于帮师父度过了阳毒,他不会只活短短十年都逝世,他们可以在一起好久好久,再没有比这个更高兴的。所以她紧紧地抱着这个人,一点也不松开,她也不愿意松开!
两个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享受着此刻的劫后余生,无比的放松,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