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电话?
这个时代的电话是奢侈品,光安装费就是大学教授一个月的工资,每个月还得出六块钱的月租费用。
六块钱,已经是黄包车夫每个月收入的三分之一了。
连张元济这样的家底,印书馆也就只装了一部电话——当然,现在也烧没了。
租界的电话倒是要多一些,但闸北不是租界,是华界,所以沈魄现在当先面临第一个问题,他得先找个电话,才能拨打给老杜。
环顾四周,不是被轰炸的废墟,就是仓皇奔走的人群。
沈魄想起自己之前邀请张元济和浅井吃饭的西餐厅,忙拐了个方向往那边跑。
西餐厅的老板是个洋人,沈魄以前见过,法国领事馆的领事貌似对他还挺客气,似乎是个挺有来头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放着租界不待,要跑到华界来开餐厅,但沈魄觉得这么一个人,应该会在西餐厅里安装一部电话的吧。
餐厅不远,走一段路,过马路拐个弯就到了,那里离印书馆更近,自然也被波及了,但火势不大,几名餐厅员工正在救火,那洋人老板果然面子够大,还喊了两个租界消防员过来。
沈魄看了下,他们开的消防车顶多也就够灭餐厅和周围两栋房子的火,再多的也有心无力,更别说拉去图书馆待命。
他跑过去找到洋人老板,这种时候大家都没心情寒暄,沈魄直接开门见山把自己的背景亮出来。
吴市长的侄子,姑姑在法国留学,跟法国市长有私交,他自己则是本市著名收藏家张元济的晚辈外孙,希望能借餐厅里的电话用一下。
其实留学的姑姑也不是沈魄亲姑姑,算是远方表姑,但此刻当然是什么亲戚管用就往上拨拉,沈魄跟报菜名一样,把自己所有直系亲属远房亲戚数得上号的都报出来,成功把洋人老板给震住了。
餐厅里的确有电话,就在二楼洋人老板自己的办公室。
“刚才线路好像被炸了,打不通,我想打去警察局,都是忙音。”洋人老板挥挥手,倒是不介意他借用一下,“你可以去试试!”
沈魄顾不上客气,连滚带爬上了二楼,抓住电话就开始抠上面的转盘转圈。
之前老杜给过他一个私人号码,沈魄抱着希望开始打。
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的火苗慢慢熄灭。
果然是打不通。
沈魄抹了把脸,大冬天的,他满头大汗,头发都打湿了。
他绞尽脑汁回忆起林桂生的电话,又打过去。
这一次断断续续响了很久,电话终于接通。
那头的女佣将电话递给林桂生,后者听见是他来电,先是很讶异,而后听见他不顾危险闯入轰炸区域,就为了想方设法抢救图书馆时,马上肃然起来。
“我现在去联系老杜,不过也需要时间,我让我司机现在过去找你,你们如果想出来,或者有什么书需要他带出来的,可以尽管吩咐他。”
一辆小汽车根本带不了多少,但聊胜于无,沈魄自然没有拒绝。
“谢谢林姐,麻烦您尽快联系老杜,要快,我怕这边撑不了多久!”
“我晓得。”
两人没有一句废话,说话便挂断电话。
沈魄长吁口气,心里空落落的,既为了自己无法马上做点什么而颓丧,又为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点更糟糕的情况而揪心。
他看一眼腕表,下午两点整。
外面隐隐有呼喊声传来,沈魄惊弓之鸟一样腾地起身,跑到窗户边探看,就发现楼下洋人老板和餐厅员工们围着一个从不远处跑过来的人在说什么。
声音不小,他站在二楼也能清晰听见。
“日本人打到北站去了,我看很快就守不住了!”
“北站?!那可离我们这很近啊!”
“老板,要不我们现在就撤吧!”
“是啊老板,餐厅保不住了!”
餐厅保不住,那图书馆呢?
就算林桂生成功联系上老杜,让他把车开过来,这一路上又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
就算车辆顺利抵达,装了一些书再走,也未必能平安走出去,因为目标太大,还在移动,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军用物资,成为飞机轰炸投弹的目标。
他到底还能做点什么?
沈魄抱头揪住头发,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渺小的个体,无能而又无助。
都说人定胜天,但别说胜天,往往在巨大的人祸面前,每个人也是无力的。
可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沈魄骨子里是有点倔强的,现在越是所有条件都让他放弃,他就越是不肯放弃。
【书可能带不走,但我有个想法。】
脑海里,沉默了很久的闻言,忽然出声。
沈魄怏怏的,没当回事。
【什么想法?】
现在除了逃走和留下,还有什么办法?
……
十分钟后,洋人老板看着沈魄突然从二楼冲下来,跑到他面前。
“罗斯先生,你有相机吗,能随身携带那种,我现在有急用,我可以跟你买!”
洋人老板一愣,摇摇头。
相机也是奢侈品,一般人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即使是洋人。
沈魄急切:“那你知道哪里有吗?就这附近的!我有急用,请你告诉我!”
洋人老板想了想,“附近有间天主教堂,那位约翰牧师好像有相机,你可以去问问。”
他说的教堂,沈魄知道,过来的时候就曾路过。
话刚说完,眼前一阵风似的,沈魄已经跟他道谢然后跑远了,看得出真的很急。
洋人老板愣了一下,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个看上去家境优渥的年轻人为什么还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不仅不赶紧跑,还要跑去更靠近前线的教堂去借相机。
来去如风的身影在他面前跑远,洋人老板摇摇头转身,他也还有他的餐馆要保住,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走。
约翰神父不是洋人。
他其实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是因为入教改了信仰,给自己起了个洋名。
沈魄找到约翰的时候,对方正在教堂里祷告,内容自然是祈祷日本人不要打过来,听说沈魄要买相机,马上就摇头拒绝。
“我不卖。”
沈魄急了:“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出,要不然借我也行,我给你写个借条!”
约翰上下打量他。
此时的沈魄一身狼狈,西装外套不知道扔哪去了,两边袖子都玩起来,头发乱七八糟,怎么看也不像会还相机的人。
“我叫沈魄,本市副市长,那是我大伯!”
沈魄一边说,一边将手腕的金表除下,不由分说塞给他。
“这块表,是抵押品,你把相机借我,回头我让人拿钱或者新买个来还你,快递!”
说着说着,沈魄面色有些狰狞,他紧紧抓着约翰的胳膊,大有对方不答应就抢来的意思。
约翰看看金表也不似假的,越发疑惑。
“现在外头这局面,你到底要相机作甚?你的表是硬通货,比相机值钱。”
“日本飞机要过来轰炸了,图书馆可能保不住,我们带不走那么多书,我想拿相机,把它们都拍下来!”
沈魄看着约翰,一字一顿。
“罗斯说你手上有台折叠相机,一次能出十二张照片,还有胶卷,也都给我,我会换!”
拍书?
约翰觉得对方在异想天开,他结结巴巴,眼镜从鼻梁往下滑。
“就、就算再多几卷胶卷,你也拍不了那么多书啊!”
“能拍多少,就多少,哪怕只能拍下它们的书名,以后被烧光了,别人也能知道,咱们曾经有那么多珍贵的书,就算被烧毁,都是拜战争所赐!”
沈魄咬牙切齿,狼狈的汗水中,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如果不能抢救它们,我要让这些照片,成为罪证!”
约翰说不出话,完全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