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看似在头顶正上方扔下,但由于物体在空中做平抛运动,炸弹最后应该落在了他们所在的不远处。
此时此刻,闻言竟不合时宜想起自己学过的物理知识,当初用来做考点的老师,估计也想不到闻言有朝一日真能亲眼见证这个“实验”。
沈魄紧紧依偎骑楼下面的柱子,望着炸弹在前方爆炸,碎片四溅,脑子里警铃大作,提醒他必须马上闭上眼睛,但沈魄却下意识盯着爆炸瞬间的火焰光团,直到砖石飞来,在脸上身上划出一道生疼的口子。
【疯了吗你,到柱子后面,抱头蹲下!】闻言的声音在他脑海炸开。
沈魄也知道,他只是身体反应不过来。
养尊处优,没有经历过灾难的年轻人,在巨大的人祸面前,同样反应迟钝。
沈魄咬着牙闭上眼睛,鼻腔里满是建筑物被炸碎之后迸发的烟尘,他只能抬起手臂将袖子紧紧捂在口鼻处。
地面,身后的柱子,天地好像都在震颤,那震动声传递到他的身体,引发更剧烈的心跳。
【我是要死了吗?】
沈魄头晕目眩,几乎瘫坐在地上,口鼻被捂住的情况下,他自然是无法出声的,却在内心不断问着闻言,也是问着自己。
他也曾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要是真去干一番大事业,肯定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随随便便就能成功,只不过是家世背景让他无需努力罢了。
可就在此时此刻,沈魄突然认清自己,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再普通不过,仅仅因为投胎投得好,有了比别人更好的起点,实际上在变故面前,他的反应跟别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冷静机智。
【这里离爆炸还有段距离,应该就是随机轰炸,制造混乱。】
闻言的声音,竟成了最好的安慰剂,沈魄难以想象现在要是没有他,自己在等待轰炸过去的这几分钟内,会多么难熬。
【我家那边,不会有事吧?】他惴惴问。
闻言想了想:【应该不会,我猜日本人的目的很明确,他们想速战速决,打个迅速的胜仗,得到最多的好处,如果可以兵不血刃拿下上海,那就更好了,到时候国际舆论再震惊,也会退让妥协,日方其实也不希望将战局扩大到租界范围,引起欧美警惕反弹。】
沈魄喃喃:【欧美的地盘不能动,华界的就往死里打,军队,民居……反正痛的不是自己,欧美最后也会调停的。】
闻言:【对。】
他们以为中国军队会像以前一样,不战而退,步步后撤,却没想到这次引起了奋力反抗,战况会进一步激烈。
两枚炸弹之后,飞机好像偶然不经意路过似的,没有再度出现。
但前方已然一片火海。
爆裂声,哭喊声,不断传来。
老陈见轰炸停止,忙招手示意他们跟过去。
众人到一面墙下会合。
“现在情况不太好,闸北这边不能待了,我要先去看看图书馆才放心,沈少爷郑少爷,你们就不要跟着我们了,不安全,你们还是回家吧,租界那边,日本人怎么也不敢动的。”
老陈见沈魄神情木木的,也不意外,当年他回城看见惨状的反应,比沈魄还要更大。
再大的伤痛,如今也沉淀为镇定了。
沈魄抹了把脸,把脸上的灰抹掉。
“既然我家没事,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我先跟你去看看图书馆,晚点还得去找老杜,我想跟他商量一下,码头那些书找机会尽快运走,不然迟早也不安全。”
郑笙本来还犹豫,听见沈魄这样说,也跟着道:“我跟你一起,我家也在租界,不着急。”
沈魄摇头:“咱们人全凑在一起也没用,还耽误事,你先去找表舅公,问问印书馆和图书馆的情况,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想法,如果图书馆现在暂时还没事,我们怎么也得想办法把书搬走吧,毕竟现在打起来,日本人也顾不上监视我们了。”
郑笙一只拳头击掌,精神大振:“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我得赶紧找外公商量一下!”
沈魄看向老杨:“杨叔,你跟小杨桃先回去,如果家里已经损毁,就别多待,那边也不安全,你可以直接去找吴兴路的沈公馆,就说是我的朋友,让小吴帮忙安置你们,等等,我写个字条……”
郑笙拦住他:“不用那么麻烦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家未必腾得出空,这样吧杨叔,你直接到我外公那里找我,附近有个教堂,我跟那里的神父认识,可以让他安置你们,那里也安全。”
老杨连连道谢。
沈魄一看都安排好了,“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吧,一路上都小心点,宁可绕路走也别勉强,希望这波之后大家都还平安无事。”
郑笙原本还没感觉,听他说这句话,倒也生出一些风萧萧兮易水寒。
“我们约个时间会面吧。”
“晚上七点如何?去表舅公那里。”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保重,同志!”
最后一个词,是几年前重新开始流行起来的,当时的青年们以互称同志,相约延安作为一种流行时尚,基本是没读过那几本很出名的著作的青年,逮住机会喊上那么两嗓子,仿佛也觉得自己就跟得上时代了。
但现在郑笙脱口而出说出这个词,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却又分外有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国语·晋语四》有云: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他觉得沈魄这个大少爷肯定会取笑他掉书袋,但居然没有。
沈魄只是点点头,重重握了下他的手,转身就喊上老陈,往图书馆的方向小跑而去。
郑笙望着他们跑出去的身影,忽然涌起一股激荡之情,把眼睛都冲酸了。
他忙眨眨眼,挥去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
时间不多了,他们要尽其所能,做自己能做的。
沈魄和老陈赶到图书馆的路分外艰难。
因为越往前,离战线越近,局面就越混乱。
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日方投掷炸弹引起的火灾,民居在熊熊大火中燃烧,不少人侥幸逃出来,在外面哭天抢地,也有一些人没能即使逃生,被埋在废墟下面,他们的亲人费力地灭火扑救,挖掘废墟。
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如果说他们刚才过来的地方,还算有秩序,现在沈魄所看见的,则彻彻底底是乱世景象。
一夜之间,繁花似锦的大上海,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沈魄顾不上伤春悲秋,他生怕跟老陈走散了,老陈也生怕把他弄丢了,两人拽着胳膊,在人群中逆行,撞撞跌跌奔向印书馆。
但印书馆早就烧着了,而且从火势来看,已经烧了一段时间,外面倒是有人在救火,但是对于这样的大火,根本杯水车薪。
“早上七八点的时候烧起来的,天上掉了两颗炸弹下来之后就这样了!”老陈遇到一个相识的街坊,忙拉住他问情况。“炸了几间屋子,火势就起来了,周围的全连着,加上风,唉,造孽啊!”
这街坊老头儿算是幸运的,炸弹落下来时他人带着小孙儿在外头吃早饭,他家里人也跑得及时,现在还在那头帮忙救火。
“被炸弹投中的那几间屋子,人当场就没了,我亲眼看见他们从里面被拖出来,全都成焦炭了,惨呐!你问图书馆?我看那边好像还没事,不过现在风向变了,难说!”
图书馆居然没事?
沈魄和老陈面面相觑。
两人顾不得其他,赶紧跑向图书馆。
火势确实在蔓延,顺着风往本来没有烧着的房子点,甚至已经有了越过马路的趋势。
但幸好暂时还未波及图书馆。
也只是幸好,照这个趋势,未来一两天内,如果火没扑灭,风助火势,烧到图书馆也是迟早的事情。
沈魄松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问闻言:【你知道的历史是不是改变了?轰炸没炸掉图书馆啊,现在我们还有时间把馆里的图书转移走的。】
闻言也怀疑自己那松动的历史记忆可能是出错了,可他记得清清楚楚,图书馆明明是毁于轰炸和大火的,难道因为自己的到来,蝴蝶翅膀被扇动,日本人发现他们在转移书籍,就干脆放弃针对图书馆这个目标,连带历史也被改变了?
两人还在疑惑,老陈已经道:“沈少爷,你看能不能现在联系到杜先生?让他派两辆大车过来,我们把书先转移走。”
沈魄摇头:“找杜先生容易,但车怎么开过来?”
现在一路上全是被炸毁烧毁的建筑物,道路狼藉,人员混乱,根本不是能给车通行的条件,就算货车千辛万苦开过来,载了书之后怎么运出去,也是个问题。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过来,最后把图书馆点着?
闻言不得不提醒他:【你们现在在这愁眉苦脸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去找老杜,把码头那批书先转移走,能保住一批是一批。】
闻言的提议是最理智的,但是沈魄舍不得。
他想到过去十来天,自己都在这栋建筑物里度过,那里面的浩瀚书海,沈魄从看见到头疼,到后来居然可以心境平和站在书架前,翻开一本古籍。
虽然还是书认识沈魄,沈魄不认识它的状态,但沈魄渐渐也明白闻言说的“文脉”的含义。
这些书,虽然他看不懂,也不喜欢,但自有人懂,这个民族命途多舛,几千年里几经沉浮,却能一脉相承,靠的无非就是文化认同感,而这些秘密,都散布在书里了。
哪怕这里面的书可能没有他们优先藏起来的那么稀罕,但它们依旧是珍贵的,是这个民族能了解过去,窥见世界的窗户之一。
沈魄很纠结,他还没下好决心,因为他们这一走,就意味着可能要放弃图书馆了。
“快过来,这边这边!”
喊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沈魄回头,发现一个老头儿为首,招呼其他几个推着平板车的人过来。
老陈迎上去:“你们怎么来了?”
沈魄也认识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有的跟老陈相识,有的则是在图书馆附近打过短工。
刚到图书馆帮忙的沈魄那会儿还带点少爷脾气,跟这些底层人也几乎不来往,还是跟老陈熟识之后,才慢慢认识这些人。
老头道:“嗐,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火看着要烧过来了,我们寻思着把窗户撞开,先把书运走,不然张老先生回来,看见他这些书被烧了,怕是要哭死的!正好,你回来,我们就不用破窗了,愿还发愁呢!”
沈魄看着他们人手一辆小板车:“可这运不了多少……”
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能拿多少就多少!”
也就六个人,五辆独轮小木车,杯水车薪。
但,这些人是自发过来的,没有人招呼他们,也没有人给他们钱。
老陈:“谢谢,老伙计!”
老头儿:“谢啥啊,那会儿我摔断了腿,要不是张老先生愿意给我一份活干,我家就得饿死了,这地方也没说不让穷人进,我那小孙子想进来看书,说是做张证就可以了,以前都是有钱才买得起书看,哪里有专门给穷人看书的地方呢?”
其他几人纷纷道:“是啊,谁愿意让里头的书给烧了呢,我儿子也常来看的!”
“劳烦几位老哥了,我代张老,代这里头写了那些书的人,给你们道谢了!”
老陈团团拱手,又郑重其事,鞠了个躬。
“谢什么,别来这些虚的,赶紧干活吧!”
“就是,早点搬还能多搬一些呢!”
沈魄抹了把脸,忽然道:“陈叔,你们把书搬出来之后先放门口,我这就去打电话,让老杜派人过来接,大货车过不来,小汽车应该可以,再不行他那边人多,人手背一袋出去,能搬多少是多少!”
老陈点点头:“那你小心点,快去快回!”
回字还没说完,沈魄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