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不去平生经历过许多险境,有好几次更是九死一生,在鬼门关前徘徊,他非神非仙,也未必每次都胸有成算未卜先知,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如遭雷亟,呆若木鸡。
黑暗中,阵法迷云未散,风声鹤唳,森寒冷雾四处飘荡,也许还有眼睛正窥视着他们,蛰伏等待时机暴起必杀。
凤霄却不管不顾,得寸进尺,趁他反应不及而更加放肆,捉住他的手腕,反剪身后,上半身欺压上来,紧紧贴着。
后背是冰凉的石头,前面却贴着隔衣也掩不住的火热躯体,似一条线,分开阴阳两界,天上人间。
整整好一会儿,崔不去浑身僵硬,素来城府深沉的脸上破天荒流露出震惊,连眼神都忘了掩饰,仿佛要在凤霄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脑子里充满混沌迷茫,他在“这人疯了”跟“姓凤的祛毒不成走火入魔”之间游移,一时得不到答案。
凤霄却不满他的分心,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旧伤加新伤,崔不去想起先前醒来时的疼痛,记忆蓦地将心神扯回,他的眼睛眯起。
原来是你!
似早已料到崔不去会挣扎,所有反抗悉数被轻松镇压,上回蜻蜓点水来不及深入探究,这次终于得以仔细品尝回味,在凤霄发现滋味还不赖之后,自然如同已经抓住猎物的猛兽,将猎物困在自己的怀里,先好好体会一番捕捉到猎物的欣喜再说。
猎物的反抗在预料之中,不过他还是捉住对方的手,写下一个忍字。
果不其然,崔不去的挣扎一下子停住了。
凤霄知道崔不去一定会想起上次的事情。
他们在西突厥时,为了迷惑拉拢大王子,崔不去故意装作与凤霄有龙阳之癖,当着大王子侍从的面与凤霄纠缠不休。
崔不去肯定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凤霄想要借由此计来迷惑玉秀,令敌人放松警惕,引蛇出洞。
凤霄暗笑。
虽然他的确也想把玉秀引出来,不过更多是为了弥补上次的遗憾。
上次既然错过了,这次就不能浅尝辄止。
有便宜不占,不是他的作风。
崔不去停止挣扎,却依旧僵着身体,木偶似的任凭对方亲来吻去,气息如海水般侵略性地漫过来,一点点侵蚀覆盖。
他瞪着双眼,心里早将凤霄远至开天辟地的祖宗都骂了一遍。
一面是身体难以控制的反应,另一面则是他绝不甘于人下的强势,不挣扎仅仅是因为他的理智死死压制住。
玉秀怎么还不出来,有完没完了??
姓凤的舌头怎么那么长,这他娘的是白无常的舌头吗,都快伸到他喉咙里了,做戏给别人看而已,还需要那么卖力吗!
凤霄简直快要笑得打滚了。
虽然没有打滚,但他的身体也微微颤抖,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他完全没有想到崔不去竟如此可爱。
不让动,就真的一动不动。
但他不能笑,本来占个大便宜,一笑就前功尽弃了,以这人记仇的性格,只怕会记一辈子。
在他们身后,的确有一只眼睛,正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眼睛的主人长相俊秀,只要他愿意,便可笑得慈悲温柔,感化世间狠戾之物。
但他自从失去一只眼睛之后,隐藏内心深处的杀意就完全冲破表象的牢笼,如同放归山林的野兽,再也不受任何控制,将残忍嗜杀虚伪无情通通放了出来。
他憎恨所有害他至此的人,更憎恨那些权柄在握,高高在上享受荣华富贵的人!
巧的是,眼前这两个,正好都符合这些条件。
玉秀谨慎地将气息隐藏,遥遥看着凤霄疗伤的情景,等待最适合出手的那一刻。
还不是时候,他告诉自己,再忍一忍,银针即将逼出之时,才是敌人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
那个时候出手,才能保证将凤霄一击毙命。
只要凤霄一死,任凭崔不去再诡计多端,也形同陌路了。
忽然,玉秀睁大眼睛,差点乱了气息!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两个人影几乎重叠在一起,凤霄的动作不容错认。
他与千金公主,也曾在花前月下缠绵若斯,许下海誓山盟,他曾发誓要让公主摆脱和亲公主的宿命,让她彻底自由。
而现在,大敌当前,这两人居然——
居然连生死也不管了,还有闲心卿卿我我?
玉秀简直想要大笑出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朝两大势力,解剑府与左月局的首脑,私底下竟是这等见不得光的龌龊关系!
若被杨坚和独孤伽罗知道,崔、凤两人表面水火不容,实际上暗自勾搭,还会对他们言听计从,信任有加吗?
如果他现在还是晋王幕僚,此刻肯定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去向晋王告密,让他将这个把柄牢牢捏在手中,用以控制两人。
但他什么都没有了,身份被崔不去揭穿,晋王已经彻底容不下他,就连十三楼这次密会,也被崔不去和凤霄搅和了大半。
玉秀慢慢握紧手中的刀。
忽然间,他身形一动,掠向前方,速度之快,几与雾气彻底融合!
一枚短刀从袖中与身形齐出,宛若飞虹,如水似光。
玉秀的心中忽然一片空明。
这一刻,他福至心灵,突破了一直以来的武功瓶颈。
行至穷处,坐看云起,刀随身动,刀从心意。
这几乎是世间凡人无法企及的速度。
若是,若是早十年悟出这一招,他一定可以从千军万马中突破重围,将公主带走,带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不管公主的意愿如何,他有一辈子去等她慢慢想通。
哪怕是回到王帐内与凤霄决战的那一刻也好,他起码可以将敌人除去。
但偏偏是现在才悟出。
为何偏偏是现在!
一丝怨恨生出,气息乱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刀已刺入凤霄的后背,他甚至能感受到真气破开皮肉,血从伤口喷溅而出,溅上他的鼻尖,他的额头。
不对!
玉秀的动作蓦地顿住。
刚才喷上他额头的不是血,是那枚银针,潋滟水波!
难道凤霄刚才一直没动静,便是在等着他先出手?!
他下意识想要摸上额头验证,但眨眼工夫,凤霄的身形往前倾,又反手朝他弹指,一根琴弦挟着阴风射来!
玉秀的刀大可继续往前递,刀锋肯定能够破入敌人的后背,但他的脖子同时也会被琴弦割断。
是同归于尽,还是舍死求生?
那一刀既被杂念所阻,威力已然大不如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玉秀已无必杀求死之念,所以他注定杀不了凤霄。
他果然选择了后退避开琴弦。
这一退,刀也跟着往后收。
凤霄则趁势转身,大袖扬起,如大鹏展翅,从天际俯冲下来!
玉秀一言不发转身逃离。
但已经来不及了,琴弦若离弦之箭,在凤霄出手之时便已弹出,雄浑真气挟着厉厉阴风破空而去。
呼啸声中,玉秀的后颈出现一道血痕。
血痕迅速蔓延,变成一条血色项链,深深镌刻在脖子上。
玉秀依旧维持着往前疾奔的动作,然而头颅已经从身体分离,骨碌碌滚落!
他的表情惊怒交加,似还不相信自己因此殒命。
染血的琴弦落在他的头颅旁边,似他跌宕起伏却戛然而止的人生。
他在晋王身边初次露面时,带着佛门高足的光环,无言慈悲,俊秀温柔,令京城多少名媛暗暗注目倾心。
如今这位昔日曾被认为前途无量的玉秀禅师,却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何其憋屈惨淡。
凤霄长舒口气。
他对敌人自然没有什么同情心,不过同为武者,他能感觉到玉秀在一瞬间领悟突破,当时千钧一发,无暇多想,他也只能凭借直觉出手,若一着不慎,或慢了片刻,现在死的就不是玉秀了。
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崔不去慢慢起身。
“看来凤府主如今无碍了?”
听见这个称呼,凤霄就暗道不妙,他也咳嗽了两声,捂着胸口往前倒去。
若无意外,他应该会倒在崔不去身上,又或者崔不去伸手扶住他。
但崔不去往旁边挪开。
凤霄:……
他总不能当真扑倒在地上,只好顺势倚靠旁边石壁,挽回一点面子。
“玉秀的刀方才刺破我后背了,我现在有些头晕,你帮我看看,那刀上是否淬了毒。”凤霄虚弱道。
崔不去嗯了一声:“我看看。”
他走到凤霄身后,冷不防重重一掌拍在对方背部!
凤霄差点真给拍得吐血三升,他咳嗽连天,这回不是装的了。
“你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凤霄有点恼火。
“我瞧着凤府主近日虚火上升,怕是太久没近女色了,给你去去火。”崔不去阴恻恻道,“您这火看来有点旺,不然我再给您拍一拍?”
凤霄噗嗤一笑,那点子火气忽然烟消云散,他叹了口气:“这火怕是不好治。世间凡夫俗子,哪个能入我法眼?别说女色了,便是那倾国倾城的冯小怜,在我眼中也不过红颜白骨,色即是空。”
他故意停顿一下,上下打量崔不去,意有所指:“唯独一个病鬼,马马虎虎,勉勉强强。”
若是常人听见这句话,怕是已经动心欢喜,崔不去却面无表情,看了他半天,冷冷道:“昔日在西突厥,我为博取大王子信任,不得已为之,今日你以我惑玉秀,就当欠你的还清了,没有下次。”
他眉间倦意浓重,眼睛偏还不掩锐利,似能将世间一切阴谋算计看穿,独立于尘世之外。
说罢,崔不去转身便去寻出路,再不与对方说半句话。
凤霄跟在他后面,心道非但有下次,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
你想置身事外,清明到底,我偏要拉你入这红尘,颠倒翻滚,沾一身凤凰羽毛,再也甩脱不开。